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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被诸葛亮的急躁惊住了,又瞧他脸色发白,声音又颤又高,刘备一把掀开被褥,翻身下床,一手握住他的手腕,一手按住他的肩膀,慰藉道:“别着急,若是不能调兵,我立刻去信云长,让他遣兵回返!”
诸葛亮也觉得自己失态,缓和了似火苗子般蹿来蹿去的焦躁,沉稳地说:“主公,去信当以汉中王军令下达,八百里加急,亮怕云长一心求胜,寻常牍函不肯遵从,再有,”他艰难地酝酿着那难以启齿的话,忍耐着满心的不甘,字字艰涩地说,“补上一句,若荆州有失,云长当北走汉水,与公子和孟达会合东三郡,率兵同克关中,不可再复返荆州!”
“荆州有失……”犹如冷水浇头,刘备打了个激灵,深冷的寒意从骨髓里钻出来,他勉强笑笑,“别自己吓自己,荆州怎么会……”不知为什么,竟然产生了一种自己都不肯相信的绝望感。
君臣二人都没有说话,互相对望的眼神里藏着一样的忧愁,仿佛大祸临头前的无所适从。
“孔明……”刘备好不容易才喊出这个名字,他拉着诸葛亮的手,彼此的掌心里都冰冷湿润,他想说点冲淡紧张气氛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啪啦啦!”狂风打得窗格子一片巨响,咆哮的风扫入眼中,模糊了他们的视线,犹如一块黑沉沉的布飞过来,把最后的余晖遮挡了。
第二章 失荆州将星陨落,拒救援刘封挟私
漫上城池的洪水缓缓退了,只在城墙上留下污黄的水渍,远远地观望,那城池像是被久泡在坛子里的白萝卜皮,软耷耷的没精打采。
樊城的昏黄影子渐渐远去,河流荡得一舟生寒,冬日的天空很暗,有点点似雪似雨的飞絮飘落下来。苍茫天色如晦如阴,让那船头挺立的将军的背影显得如此孤寂,伟岸的雄心像退去的洪水,消沉得无声无息。
关平在他身后站了很久,一直不忍心打破他的静默,许久许久以后,他才小声地叫道:“父亲。”
关羽迟迟地转着头,微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回应的声音又低又弱:“嗯。”
关平拿捏着语句,小心地说:“父亲,前锋来报,徐晃再破我军一寨……”
并没有料想中的狂怒,深深的疲惫溢出来,流过憔悴的双颊,淌在长长的胡须里:“半月之内,连破围堑十重,徐公明好不留情面!”他发出了若愁若怅的笑声。
天色黯淡了,很远的地方,樊城的轮廓淹没在沉沉的暗雾里,仿佛泛过城头的洪水。
他曾经在樊城外围大破曹军,兵锋直指许都,逼得曹操几乎迁都避难,无限膨胀的胜利欲望让他忘乎所以,眼看便要全据襄、樊,打通汉水一线,对许都形成合围之势。可曹操紧急增兵,遣徐晃进抵郾城,曹操自引大军驻扎摩陂,两路大军遥相呼应,声势大振。其间又传来孙权投诚曹操的密闻,种种消息扑朔迷离,迫得他心神不宁,不知是该继续攻打襄、樊,还是该回师江陵以防东吴。主帅踌躇难决,底下的将士也人心惶惶,与徐晃的几番交锋皆一败涂地,只好暂离樊城,退保沔水。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明明开局良好,一盘尽在掌控,中道却被人冲了阵势,连连失子,弄得如今举棋不定,一筹莫展。
关平忐忑地问道:“父亲,我们是不是返回江陵去?”
关羽怔怔地不发一言,去哪里呢?是回江陵,还是继续北进?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到手的胜利溜走了么?
“君侯!”急迫的叫喊飞入耳畔,一人鞭策快马奔到岸边,跳上战舰搭下的舢板,飞快地跑上甲板,躁急得满脸通红。
关羽瞧着来人,是军前都督赵累:“阚穗,什么事这样着急?”
赵累走得两步,竟咚地跪倒,双手用力一捶地,大哭道:“君侯……荆州,荆州……”悲惨的哭声将他后面的话都掩过了。
关羽的一颗心倏地提了上来,他急切地问道:“荆州怎样?”
“荆州……”赵累噎着惨恻的声音,“荆州丢了……”
“丢……”关羽恍惚了一下,“什么丢……”
“东吴趁着我军北上,乔装商船混入南郡,瞒过哨所士兵,夺了公安,再夺江陵……如今正兵略荆南,恐怕荆南四郡难以支撑了……”赵累难受得说不下去。
似被冷锤砸下,关羽的身体一晃,他撑着一股残存的力量挺直了腰:“镇守公安、江陵的麋芳和士仁在做什么,如何轻易便失了城池?”
“他、他们……”赵累吞没着又气恼又悲愤的声音,“他们全都开城投降……”
关羽木木地立着,呆痴的目中没有任何情绪,江风拂着他灰白的长须,他像泥偶般一动不动,蓦地,像是被扎中了穴位,所有的悲、悔、气、哀都爆发了。他朝天大吼一声,叉开双手疯狂地击打在栏杆上,直打得那手掌渗血,点点浸染得木栏惨红一片。
“父亲!”关平冲过去死死地抱住他,任凭那拳头雨点般落在自己的背上,他哭着哀求道,“父亲保重!”
关羽的狂暴渐渐微弱,泪水井泉似的喷涌出来,喃喃道:“荆州丢了,丢了……”
赵累哭问道:“君侯,如今江陵不能回,襄、樊不能攻,我们该去哪里?”
“去哪里……”关羽哀惨地说,泪水划过他惨笑的脸,他眺望着江面扩散的大雾,微微的光芒从远得没有边际的尽头流出来,他咬住发颤的牙齿,赌咒一样地说,“我们,回江陵,夺回荆州!”他捏起拳头,狠狠地挥舞。
“可东吴克定荆州,其势正旺,我们刚遭败覆,士气不振,如何撄捍其锋?”关平担心地说。
关羽决绝地摇头:“纵然千难万难也一定要夺回荆州,荆州要地,失不得,不可失!”他沉吟片刻,对关平说,“你速下令廖化,让他赶往东三郡,请公子与孟达发兵助我夺荆州!”
他擦干眼泪,整肃出威严的容色,手紧紧地撑住栏杆,似乎在给自己积蓄支撑下去的力量。
“君侯!”腰悬节令的士兵登上甲板,双手呈上一只红翎贴头的信袋,“成都急件!”
信袋的扎口处戳着“汉中王令”封泥,拆了封泥,取出一方白帛,帛上字迹整洁,却是笔笔见力道,带着毋庸置疑的口吻。
当最后一个字扫过视线,那刚刚干涸的泪水重新涌出,他捧着信愧疚地说:“大哥……对不起……”
“父亲?”关平又惊又疑,关羽将信递给他,背转身低声地呜咽起来。
关平展开白帛,大伯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汉中王令:江陵守军不可调,恐东吴乘虚进犯。尔北抗曹操,后遭孙权,荆州或危。若荆州有失,尔当北上汉水,与封、达合并克定关中,不可回返江陵,令到即行,切切。”
关平将那信再交给赵累:“父亲,汉中王军令已下,我们还是北上汉水,与公子合并吧。”
关羽的背微微抽搐,哀哀的哭声压着他倔强的否决:“不……”
“为何?这是汉中王军令,我们不能不遵!”关平急道。
“君侯,我们还是遵从军令,北上汉水!”赵累也连忙劝道。
关羽缓缓地转过身,流泪的脸孔萦着既绝望又悲壮的微光:“汉中王托我以荆州大任,不期被东吴所骗,使荆州沦于敌手,有负汉中王所望,我若弃荆州而北上,或可保一命,然有何面目去见汉中王?关羽受其恩惠三十年,结义之情,君臣之恩,历历在目,生为汉中王守疆,死亦当为汉中王守节!”
关平和赵累听得震撼,如何再能说出半句劝诫之语,天下人皆知关羽侠义千秋,为了结义之情,他可将生命抛舍干净,为了这份恩情,没有人能阻挡他的效死。
关羽从赵累手中重新拿回白帛,细心地叠好揣进怀里,浅而动情的笑点亮了灰暗的眼睛。他用低得隐在江风里的声音说:“大哥,云长第一次不听你的话了……”
他将自己从悲伤中拔出,毅然地说道:“掉转船头,回返江陵!”
※※※
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冬季的第一场雪在不期然间落下,三个时辰后,上庸城便陷入了白茫茫的陷阱里。城市的轮廓被风雪刮得失了弧度,阴暗的天空像腐尸喷出的浊气,渐渐凝聚成一顶筛着灰尘的巨大帽子。
孟达在府门口下了马,一纵一跳,斗篷上的雪花儿抖落了一些,像被他抛舍的一缕游魂,已有手下僚属神神秘秘地迎上来,满脸吊挂着诡谲的笑,像生满了疮瘢。
“什么事?”孟达一眼就看出僚属眼梢带话。
僚属使劲地吐着雪粒子:“将军,廖化来了……”
孟达停住步子,声音像结了冰,磕巴着说不清爽:“他,来……”
“请公子驰援荆州。”
“哦?”孟达转了转头,目光被风雪的刀锋割去了清晰的弧度,“公子怎么说?”
“公子说山郡初附,未可动摇,抽不出兵力驰援荆州。”
孟达古怪地笑了一声:“那廖化呢?”
僚属煞有介事地叹了口气:“他苦求公子出兵,说得急了,两边吵起来,公子撵了他出门,他也不肯走,一直跪在公子门口。”
“现在还跪着?”
“可不是,都一个多时辰了,唉,也难为他了!”
孟达不动了,他知道刘封和关羽有仇隙,关羽如今有难,刘封出于私愤,宁愿选择坐看关羽覆灭,也不会出兵救援。
这事若搁在他身上,他其实也拿不准要不要救,虽然他和刘封不睦,可在厌恶关羽这点上,他们都处在同一战线,不禁竟生出同仇敌忾之感。
但刘封可以堂而皇之地拒绝关羽的求援,他却没有这种嚣张的权力,到底刘封和刘备的关系与他不同。他和刘封共同出兵攻打东三郡,刘封坐纛儿做主,胜了,功劳簿上左右列名,败了,罪责干系一起背负。
孟达站在雪地里出神,思维在僵硬的磨盘上打着迟钝的转,麻木的心上忽然燃起一团火花儿,他猛一拉衣襟,转身便朝外走。
这一路也不骑马,只是顶着刀剑似的风雪费力拔足,走到刘封在上庸城的临时公门,果然看见廖化直直地跪在髹漆门口,铠甲上落满了雪,早看不出颜色,脸上也结着冰。他却没有动一下,仿佛冰雕,唯有那鼻翼下呵出的白气,像虫子爬出巢穴,显出这个人还活着。
有过路的行人和出入府邸的僚属见得这一个冰雪人儿,知道实情的不免叹息,不知道的或以为府门堆起了惟妙惟肖的雪人,或以为是冻死了人。
孟达走到廖化的身后,轻轻拍了拍廖化的后背,体恤地说:“元俭,起来吧,这冰天雪地的,别老跪着。”
廖化像是没听见,雪花纷纷砸中他,仿佛砸中了一尊没有感觉的石碑。
孟达只好绕到廖化身前,他半蹲下来,用衣袖扫去廖化肩上的雪片:“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何必自苦如此!”
冻僵了的廖化像生锈的磨盘,缓慢地动了一下,炸开白皮的嘴唇一翕,喉结蠕动着,忽地呛出一声冰凉的咳嗽。
“孟将军,”廖化像是声带被雪糊了,每个字都说得很艰难,“求你了,你和公子说一声,救救、救救荆州,救救关将军……”
孟达露出为难的神色:“这个……恐怕难啊,公子既是做了决断,我们怎好再违逆,你该知道公子的脾气,说一不二。”
廖化哆嗦了一下,他哀求道:“孟将军,你们不能见死不救,去晚了,关将军,关将军……真的……”他说不下去,两行泪水滚落下来,掉在下巴时便结了冰。
孟达叹口气:“你也要体谅公子,他也不是不肯救,东三郡新近归附,我们兵力不足,若贸然分兵救援,恐怕引起掣肘之乱。”
廖化重重地给孟达磕了一个头:“孟将军,我也知你们不易,可关将军和荆州真的一天也不能耽搁了。若是你们答应救援,我愿意留下来守城,倘若东三郡有失,我以举家性命相殉!”
孟达慌忙拉起他:“受不起受不起,你要折杀孟达么?”
“孟将军,求求你了!”廖化带着哭腔道。
孟达像是被廖化感动了:“这样吧,我再去和公子说说,看看能不能劝说他派兵救援。”
“多谢孟将军!”廖化又磕了一个头。
孟达安慰地拂拂廖化的肩,起身走入了府门。
虚掩门户的正堂内,刘封正倚着窗,因天冷,窗上封了密致的木板,边角有一点儿不易察觉的缝隙。他把眼睛贴上去,悄悄地向外打量着,狡黠的雪花儿从窗缝间跑进来,把刺骨的冷气砸在他脸上,不住地打着寒噤,却像是自残似的,竟不肯离开半步。
“公子!”孟达在门口喊了一声。
刘封像被噩梦惊了,背过身时,脸也白了一半,见是孟达,呆了一刹。
孟达把落满了雪花儿的斗篷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