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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征伐未起,刘备竟连失败的结果也想到了,赵云心中难过。他不肯轻易放弃,又恳求道:“陛下,臣还是想随陛下东征,白毦军为我季汉精锐之师,怎可分部,镇守关隘可遣他将,臣愿为伐吴前部先锋!”
刘备很慢地摇摇头:“朕要为后人留下你……”
“陛下!”赵云被震得心神俱散,眼泪大滴大滴地抛出来,恭谨也罢,矜持也罢,都被刘备的这句话敲碎了,他呜咽着哭出了声。
刘备从袖子里抽出手绢给他:“别哭,我们好不容易吃顿饭,哭哭啼啼的,坏了胃口。”
赵云瓮声答应,刘备亲自给他拈菜,赵云举箸入碗,对着满碗的佳肴,又哪里能够吃得下。
忽然,亭外的长廊里响起了滚雷般的脚步声,像是草原上奔腾的野马。
刘备望那声音一瞧,开怀笑道:“混账来了!”
脚步声旋风般扫到亭台,一个炸雷似的叫声震得亭柱也晃了一晃:“陛下!”黑熊似的身影匍匐着跪倒,冲撞力量几乎要将那台阶压出一个坑。
刘备哈哈大笑:“张老三,天下无双的大嗓门,快滚上来!”
张飞响亮地答应一声,两步跳上亭台,乍一瞥见赵云,惊喜地道:“子龙也在!”目光扫到赵云脸上的泪痕,他惊异道,“咋了,被陛下骂哭了?”他对刘备甩了个埋怨的眼神,“陛下,子龙恁大一个男人,你还骂他,传出去,常山赵子龙的英雄气概大受挫折,以后还怎么见人 ?'…3uww'”
“我哪里骂他了?”刘备笑着呸了他一口,“滚过来坐好,饿了没有?”
张飞盯了一眼案上的酒菜,咽了一口唾沫:“陛下,君臣有别,臣怎好与陛下共食?”(人)
刘备瞪着眼睛骂道:“不许拘谨,把那些规矩通通丢掉!”他重重地一拍石案,“今日只有兄弟,没有君臣!”
张飞搓着手:“可是你说的,那老张不客气了!”他跳着坐上石墩,将牛皮臂鞲解开胡乱一丢,袖子捋得老高,先饮了一大爵酒,抓起一双箸,三下五除二。只见竹箸飞舞,牙齿嚼动,酒杯子共碗碟子一挥,油星子与菜叶子齐飞,不到半个时辰,一案的酒菜竟吃下去了大半,打着饱嗝仍嚷叫着不够。
刘备搡了他一把:“还是这饕餮嘴脸!”他见赵云进食矜持,笑劝道,“子龙,你还不抓紧点,待会儿全被这饿死鬼吃光了!”
赵云略一笑,也不抢食,只是慢慢咀嚼着,竹箸伸出去不到半个手臂,离得远的菜也不夹。
张飞猛地一丢箸,摸着鼓囊囊的肚子:“饱了!”他享受地伸了个懒腰,仿佛不是吃饱,而是睡了个好觉,望着一案的杯盘狼藉,他不免惋惜地说,“可惜酒不烈,又太少了!”
刘备斥道:“你少酗酒,每每因酒误事,还不知悔改!”
张飞讪讪一笑:“我已戒酒多日了,大哥可别冤枉人,今日想开个荤而已。”他凑近了刘备,涎着脸求道,“听说大哥宫里藏着好酒,赏给兄弟吧。”
刘备飞起箸敲在他脑门上:“没有酒!出征在即,你还要酗酒,一旦沉醉,便鞭笞士卒,惹出祸事怎么办?”
张飞揉着脑门:“哪有如此严重,不就是一坛酒么,小气,不给就不给,谁稀罕!”
“怎不严重!”刘备凛了神情,字字恳切地说,“我可明告你,不许酗酒,士卒亦不可辱,你若敢违犯,我打折你的腿!”
“知道了!”张飞不耐烦地说,低声嘀咕着,“做了皇帝,规矩恁多,话也多。”
“不是话多,是谨慎!”刘备强调着,“你即要返回阆中,与我大军在江州会合,不可疏忽大意,必要事事小心。此去伐吴,兵行千里,战事艰难,稍一不慎,全盘受挫!”
刘备字字严肃,张飞也不敢嬉皮笑脸,只得拱手道:“是!”
刘备微松了一口气,他看着张飞、赵云:“正好你们都在,我且将赏赐赠与你们!”他回头对内侍说,“将准备的赏赐拿来。”
“啥赏赐?”张飞好奇地问。
刘备笑而不答,表情既神秘又揶揄,急得张飞抓耳挠腮,他硬是不说一句话,好不容易等到内侍到来,却是捧来两个狭长盒子。刘备吩咐撤了案上酒菜,将盒子平平放稳。
他旋开两个盒子的旋钮,露出了两把剑,剑鞘上雕饰盘旋长龙,一把为青龙,一把为黄龙,他点着这两把剑,笑融融地说:“章武剑,青龙赠你,黄龙赠子龙。”
张飞喜得眉飞色舞:“早就听说大哥锻了章武剑,头一口就赠给了水,可把我气得三日三夜睡不着,只道大哥偏心。没曾想大哥依旧想着兄弟!”他性子急,将青龙剑握在了手里,只手一拔,泠泠青光逼得视线一弱,冰寒剑气刺得脸上的肌肉猛一跳。
“好剑!”张飞大声赞叹,操起黄龙剑丢给赵云,“拿着,别跟他客气!”
赵云捧了剑一拜:“谢陛下赠剑!”
张飞“当当”弹剑,乜着眼睛笑得合不拢嘴:“我就不谢你了,多少年没送好东西给兄弟了,这次赠宝剑,勉强弥补了。”
“放屁!”刘备捞起果盘里的樱桃掷过去,小果子滑在张飞的脸上。张飞一口嚼了,抽出长剑,就空轻轻一挥,冷光凝得周围的空气一颤,“好强的寒气!”他玩笑地将剑横在肩上,“用这剑抹脖子,剑去脑袋掉!”他越说越带劲,剑刃离喉管更近了一寸,剑光映在脖子上,白得透明的线条仿佛勒得紧紧的铁丝,将头颈掐成了两个部分。
刘备神色突变,抢手便去夺张飞手中的剑,张飞惊得一呆,下意识地挡开手,剑在刘备的手指上一割,一丝血线染得剑刃斑斑红惨。
“大哥!”张飞张皇失措,赵云也吓得跳了起来。
刘备抬起手,右手食指割开了深有半寸的伤口,他摆摆手:“没事,小伤而已!嚷嚷什么!”
有内侍近前,慌忙地给刘备缠了伤口,刘备瞧着那包裹成粽子一样的指头,不甚郁闷地叹道:“区区小伤则大动干戈,想当年倥偬终日,哪一次大战下来没有数个刀口。而今割破了手便惊惶如此,刘玄德真真成了废物!”
“我又做错事了!”张飞愧疚地哭丧了脸。
刘备缓缓放下手:“改了你这毛躁脾气吧,拿剑抹脖子,你也想得出!”
张飞嘟嘟囔囔,老实地将章武剑收回鞘,小心地装入长盒里,牢牢地抱在胸口,乖巧得像个三岁孩童。
刘备不禁莞尔:“混账!”他缓了缓笑容,细心叮咛道,“你这次返回阆中调兵遣将,军务繁琐,当慎而又慎。少则三日,多则五日,必要来一封信,不许偷懒找人代笔,必得自己写,一应事务须得详实相告,不可专断!”
张飞翻翻眼睛:“又开始唠叨了!”
刘备把脸一沉:“听不听大哥吩咐?”
张飞改了笑脸:“听,不敢不听,大哥放心。我定天天给你写信,除非我死了,才让别人代为上书。”
又一枚樱桃丢在张飞脸上,刘备狠狠骂道:“死个屁!出征在即,尽说不吉利的话,我打折你的腿!”
张飞抓着脸上的樱桃,在手心里弹了弹:“是了,不敢说了,”他偏过脸,手搭在嘴边,对着赵云悄悄抱怨,“瞧瞧,真老了,又唠叨又怕事。”
刘备洞若观火:“你嘀咕什么呢?”
张飞吓得手里的樱桃差点掉了,他嘿嘿一笑:“没嘀咕啥,我说大哥英武不凡,聪明机断,我可佩服得很呢!”他挤了挤眼睛。
刘备无奈地一笑,一巴掌撩在张飞的肩上:“滚了!”
张飞腾身而起,双手合拢一拜:“是,臣告退!”他顺手捡了几枚樱桃塞入口中,环抱着剑匣,几步跃下亭台,狼一般奔得远去了。
张飞的身影渐渐模糊,被园中参差交错的花木枝丫遮挡了,那震动的脚步声也如流走的波涛般越来越渺茫。刘备怔怔地坐立不动,怅然若失的隐忧病菌般在体内繁殖。
他郁郁地沉下眼睛,忽然发现案上放着张飞的臂鞲,他想也不想地一把抓起来,一步冲到亭边,大声喊叫:“翼德!”
亭台外,树木沙沙作响,花草伏在脚边簌簌舞动,那蜿蜒曲水淙淙流淌,满天的飞絮像眼泪般飘在空气中。远处宫殿的轮廓在阳光里起伏成苍劲的线条,所有的一切都还是原样,可是,却没有他的兄弟。
“陛下,臣去叫回翼德吧。”赵云的声音听起来像从一面墙后发出。
刘备无力地摇摇头:“算了,一副臂鞲而已。”他重新坐回原位,神情颓唐而忧伤,忽然的冷风从水面拂起,扑来的寒气仿佛一柄无形长剑,绝情地刺入了他的心脏,突然让他眼前一阵发黑。
※※※
日薄崦嵫,流光四溢的夕阳滑向巍峨的章武宫,像挂在屋檐下的一滴血。
宫门微微开了,诸葛亮披着一身的晚霞走进来,刘备正在请赵直解梦,也不知是说了什么可心话,逗得刘备大笑起来。
“陛下!”诸葛亮在玉阶下跪拜,声音轻和如琴音。
刘备抬起手:“丞相请起!”
诸葛亮呈上一卷文书:“东征军需都已备办妥当,请陛下过目!”玉阶下的谒者捧过文书,蹭蹭趋步上阶,毕恭毕敬地递给刘备。
刘备将那文书展开细细看了一遍,笑着点头道:“嗯,细致详实,丞相做得很好!”
皇帝今天的心情很好,灰白发鬓下掩住的皱纹也亮起了色,他指了指赵直:“丞相来听一听,赵直为朕解梦。”
诸葛亮笑道:“不知陛下做了什么梦?”
“朕梦见龙虎豹升天,虎豹先坠下云端,俄而龙又坠落,醒来时梦中之境忘了大半,只觉心疼。赵直却说,此为飞天之梦,大吉。”刘备喜不自胜地说。
诸葛亮悄悄地看住赵直,他从那双隐讳的目光里读到闪烁的秘密,感觉到赵直的话只说了一半,可他不愿拂了皇帝的意,附和道:“果真如此,那太好了。”
刘备说毕解梦,笑道:“朕想问丞相借一个人,丞相可答应?”
诸葛亮慌忙道:“陛下折杀臣也,臣哪敢私藏人才,陛下欲用,尽管用就是,只不知陛下要用何人 ?'…3uww'”
“马良。”
诸葛亮微微一愕,也不显出惊异:“陛下要带季常东征么?”
“是,”刘备微笑,“朕想遣他去招纳武溪蛮夷,马良是荆州人,熟悉当地民情,联合盟友之使非他莫属!”
其实只是一个小小的用人提议,诸葛亮本可以利利索索地答应,却奇怪地感到心疼,像有把小锤子把心敲落一块。他稳住心绪说:“陛下欲用马良自用便是,却与臣商量,臣无地自容!”
刘备拍掌笑道:“朕是知道的,马良是你的跟班,朕若不得丞相许可,贸然遣走他,只怕他会闹脾气!”
诸葛亮不禁莞尔,却捏着持重的声音说:“陛下说笑了。”
宫门外忽响起了声音,黄门令捧着一封书函走进来:“陛下,阆中急报!”
诸葛亮亲自接过,呈给了刘备,刘备握着书函,凝了一会儿神:“这个张老三,昨日才来的信,今日又来了,真是怪了!”
他拆开书函上的封泥,轻薄的麻纸在手里摊开如一片枯黄的芭蕉叶,信不是张飞写来,是他营下都督上书。
信还未看,刘备的心就疯狂地抖动起来,不是张飞写的信,不是他,不是他……
他说过,除非他死了,他才会让别人代笔。
他死了?
死了?
死?
刘备惨白着脸,眼泪已不知不觉地流出来,他捧着信,凄惶地向着流转的风悄悄问道:“翼德,你、你不会死了吧……”
风把他的询问卷起来,荡下去,撕碎了,揉成粉末,散得无影无踪。
泪水打湿了信笺上的墨字,他果然在信上找到了那几个字:“以剑枭首。”
以剑枭首……原来那一柄章武剑真的成了葬送兄弟生命的利器,是自己送出去的,又是自己第二次不过手地害死了兄弟。
信中说,张飞帐下部将张达、范强因忤受张飞责罚,不堪其辱,遂杀害张飞,以剑割其首级,顺流而下叛逃东吴……
信从手里飘落,他软软地从座位上跌倒,飞出去的信荡啊荡啊,灯光荧荧地濛出一片苍白。
“陛下!”呼喊钻入耳朵,眼睛模糊了,头脑混沌了。他不知道是谁在喊自己,好像有人扶住了自己,他仿佛陷入泥潭中的垂死人,猛地抓住那人的手臂。
模糊的目光在急速地寻找,找来找去,却没有找到他想要看见的脸庞,他像迷路的孩子,孤单单地在寂寞的世界痛哭流涕。
他看见赵直跪在身前,目光晦涩,像黑夜的唾沫,他忽然勃然大怒,撑住力气吼道:“你解的什么梦?”他一扬手,把玉案上的文书灯盏笔墨纸砚都扫下去,“哐当”“乒乓”的声音震碎了他最后的意志力,他像融化的糖,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