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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备浑浊的眼睛泛起了清亮的光,他一字一顿地说:“卿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盖住了寝宫,首先是李严的脸黄了,像烤得太熟的鸡皮,还渗出了几丝青色。他以为是皇帝病糊涂了,偷偷看一眼,病弱的皇帝异常镇静,望着诸葛亮的目光也很温和,甚或带着几分李严看不懂的鼓励。
是试探,是伪说,还是真心?
李严又去看诸葛亮,只能看见诸葛亮的侧脸,如被刻刀雕凿,完美得没有瑕疵。唇角勾出优雅的弧线,紧抿的唇线从不轻易宣泄心事,平静的面孔下永远隐藏着他波澜不惊的刚强。
他坠入了大雾里,皇帝……这是举国相托么?天底下竟有这样惊世骇俗的托孤,不仅托孤,还托江山,便是周武王托孤周公也没有这等信任。如果皇帝的这番话是出自真心,那诸葛亮可真是古今第一的托孤大臣,李严心里酸溜溜的,同样是托孤大臣,诸葛亮得到的是取而代之的君主嘱托,他李严却只是屯守边镇,还是诸葛亮的副手。
白帝城托孤,托给诸葛亮一个人吧。李严忿忿不平,他感到自己这辈子都会被诸葛亮的光芒压制,诸葛亮得到的不仅是辅佐幼君的责任,还有持掌整个国家的权柄。从此以后,还有谁敢挑战诸葛亮的权威?皇帝,真的是把一个国家毫无保留地交给了诸葛亮。
诸葛亮忽然流泪了,他轻泣道:“陛下言重了,臣焉敢不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效之以死!”
刘备默然凝视他,泪光融化在灯光里,动情地说:“朕对丞相之心,日月可鉴。”
他费了些力气,枯木似的手搭住诸葛亮的肩膀:“丞相请起吧。”他向群臣轻轻一挥,“你们都下去吧,丞相留下。”
臣僚们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抽着鼻子,抹着眼泪,拖拽着跌跌撞撞的脚步,一个挨着一个退出了寝宫。
安静的宫殿里,风在轻吟,灯光在舞蹈,君臣相对无言。离别的哀愁萦绕着他们,听见窗外风过路,还以为是死神敲门。
刘备衰弱地一笑:“孔明再与我下一局棋可好?”
“陛下衰力,不宜冥思,臣不敢遵旨!”诸葛亮道。
刘备却对还留着的赵直道:“元公,我还有多少时辰,够不够下一局棋?”
赵直利落地说:“够。”
刘备笑起来:“赵直发话了,孔明遵旨吧!”
诸葛亮不得已,只好遵从。当下里,李阚便搬来一方棋盘,稳稳地放在床榻上,在刘备和诸葛亮面前再放上棋盒,知趣地给皇帝送去白子。
刘备拈起白子,瘦成干骨的手像是拿不动那枚棋子,颤颤地要落下去,他笑了自己一声:“孔明让我几子?”
“陛下择便。”
“九子吧,”刘备黠然一笑,“九星天元,先生国手,刘备焉敢拿大?”
诸葛亮惊住了,白羽扇持起来,倏忽地一歪,拍在床褥上,他愕然道:“陛下,陛下……”
刘备笑出了声,却因为力弱,只低低地笑了一声:“我早就知道了……孔明无须惊疑,是元直临别前告诉我的。”
诸葛亮沉沉地说:“臣有欺君之罪,请陛下责罚!”说着便要拜下去。
刘备没有力气拦住诸葛亮,只好伸手轻轻一勾诸葛亮的衣袖:“孔明何罪之有?卿择吾,吾也择卿,君臣互认知己,人间美事耳!”他拈起九枚白子,分别定在棋盘的九个点上。
诸葛亮一时震撼,他是真不知刘备早就知道襄阳那局棋的渊源,握着棋子竟半晌落不下去,若不是碍着矜持,这当口已落下泪来。
“十六年了,我与孔明认识十六年,时光匆匆,人生便如一局棋,终局之时,便是结束。”刘备专注地看着棋盘,沉重的叹息声震撼着纵横的黑白子。
“若从酒楼对弈算起,陛下与臣相识十八年。”诸葛亮认真地说。
刘备想大笑,却只能从嗓子眼里弹出一丝咕噜之声:“对,是十八年。”他抚着棋盘的边角,瘦枯的指头咯咯地夹进了一条缝里。
“不,应是三十年。”诸葛亮轻轻把一枚棋子定在棋盘中央。
“三十年?”这会轮到刘备吃惊了。
“三十年前,陛下秉持大义驰援徐州,臣当日避难故里,曾于当道目睹陛下与曹军激战。自此臣对陛下之英雄风姿久久不忘,不想陛下竟南来荆州,顾臣访大计,臣终能为陛下驱驰,是为臣毕生荣幸!”诸葛亮缓缓说完,抬头安静地看着皇帝。
“是么?”刘备瞪大了眼睛,浑浊的眸子像撕开的黑幕,露出灼然的晶光,他颤抖着,泪水几乎要翻出眼睑,他喃喃着,“难得,果然难得,原来吾与孔明的情分竟从徐州已开始,上天如此安排,幸甚,快甚,乐甚……”
棋子从刘备的指间滑落,“当”地掉在棋盘上,仿佛一声久远而清宁的哼鸣,如此优雅,如此动人。
“臣与陛下的情分是从徐州开始……”诸葛亮复述着,声音有些湿润。
刘备笑起来,有些乏力却始终认真的笑容在沟壑似的皱纹里淌下,如他此刻不染丝毫虚假的真诚感喟。
“真快,好像昨天才和孔明认识,十余年竟已匆匆过往,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果真不舍昼夜。”刘备唏嘘道,他盯着九星天元上的白子,润泽的光让他心底荡漾出温情的湖水。
“还记得当年那一盘棋么,孔明赠我良言:根基不稳,何以自立?一语惊醒梦中人,如拨云雾而见晴天。”
“承蒙陛下记得,臣当年轻狂不知好歹,敢和陛下叫板。”诸葛亮喟然道。
刘备感慨道:“记得,怎能不记得?十八年来,那一局棋始终不曾忘怀,若说隆中对策是刘备基业草创迈出的第一步,襄阳城那一局棋则是我梦醒之时。”
皇帝言及当年事,仍然充满了丰沛的感情,即便生命行到终点,有些言辞,有些细琐,有些熟人,有些面孔,仍然不能忘怀,他会带去另一个世界。
十八年过去了,昔日是壮志未酬,如今是生死离别,同样是他们,不同的是结果。
每一枚棋子落下去,都敲出了往事的记忆漩涡,那座被繁华的诗情画意点缀的襄阳城,那一年雾里看花的相遇,那一日坐拥春风畅谈天下的相知,都像秋风吹落的残红,再也开不出满目绚丽。
诸葛亮在心底存了很久的伤感都溢了出来,泪水遮蔽了视线,皇帝的面孔,棋盘上的黑白子,包括寝宫里的一切轮廓,都模糊起来。
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了,无论是胜利的狂喜,抑或是失败的悲伤,亦没有人分享。十六年,哦,是十八年……其实多少年已经不重要了,便是六十年、八十年,也终究要分离。死亡太匆忙,还来不及做更好的君臣,来不及为理想披上更美的帷裳,来不及在广袤的天下写完他们共同的信念,死亡便要夺走知己的生命。
这是上天赐给他的主公呵,亦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朋友,可他要走了,像一阵风,像一片落叶,像窗前隐退的月光,像一粒飞尘。
走了,离开了,死亡了,这结果真残忍,真残忍啊……
以后还能和谁彻夜畅谈,握着手互诉衷肠,听他说:孔明,你等着我,总有一天,我会怎样怎样……
再也寻不得这样亲切而豪迈的声音,就是在梦里,也只是可悲的支离片段。再也寻不得那坚强的依靠,疲累时回过头去,找不到那熟悉的温暖目光。只是一座青草丛生的坟茔,碑上刻着不忍看的名字,年复一年,唯有孤单形影相随。
只剩下孤单了,前途很远,也不知自己要走到哪一年哪一月,当同样的死亡带走自己,那孤单仍然在,纵算死亡也不能消除。
当他不在了,却去哪里再寻一个人,愿意和自己背负共同的理想、共同的信念,在艰辛的失败中也撑持起胜利的信心,彼此耦合的心是这世间最难得的珍宝。
“孔明为何流泪?”刘备询问的声音也像沾满了泪。
泪掉在棋盘上,分裂的无数瓣映出每一个字:“陛下恩典过望,臣怕负担不起。”
刘备摇摇晃晃地拿起棋子,半晌没有落下:“孔明信得过我,我也信得过孔明。”
“臣诚惶诚恐。”诸葛亮含泪道。
“不,我欲给孔明倾国之权,为汉家社稷稳固。无论是谁,胆敢干碍国政,孔明可便宜行事。”刘备终于把那枚白子定在棋盘上,“孔明专心,别输了棋。”
“臣的棋艺大不如前。”诸葛亮自嘲道。
刘备咳嗽道:“孔明莫要谦虚,你若是敢故意输我,我定你欺君之罪!”
皇帝的力气越来越弱,开始还能自己落子,后来不得不请赵直帮忙,扶着赵直的手将棋子慢慢地摆上棋盘,他喘着气微微一笑:“昨晚又梦见云长、翼德,两个混账催着问我讨酒喝……我还梦见涿县老家,村东头的大桑树蓬蓬亭亭,还和以前一模一样,老人们说魂归故里,”他停住了,扭头瞅着赵直,“元公,是不是?”
赵直沉甸甸地说:“陛下是该回去了。”
刘备仿佛来了力气,笑得大声了一些儿:“难得听赵直说句实话,你哄了我多少年,如今看我死到临头,到底不欺君了!”他笑着笑着便戛然了,残灯似的力量撑不起他的快乐,他用下巴轻点了一下赵直,“元公,我令你随在丞相身边,少说些谎话。还有半截真话,那更可恨。”
“呃……”赵直犹疑着。
“汝敢不遵旨,族妻孥!”刘备威胁道。
赵直顿时变了脸,刘备扯着嘴角笑起来:“元公自负参透天机,你便断一断,今日是否为你大命终结之日?”
赵直伏着头,帮刘备落了两子,不太爽快地说:“遵旨。”
刘备手里的棋子飞了出去,他哆哆嗦嗦又去棋盒里拈起一枚棋子,手腕搭在赵直的胳膊上,借着赵直的力气,把棋子颤悠悠地摆下去。
“孔明,”刘备直不起腰来,他靠着身后的隐囊,只是呼气,却不吸气,他滞滞地说,“忍一时之忿,国家需要忍耐。”
诸葛亮把最后一枚黑子落下去:“臣谨记。”
刘备扫了一眼棋盘:“我输了……”他向诸葛亮伸出手,诸葛亮靠了过去,皇帝冰冷干枯的手掐着他的掌心,仿佛把一生的遗恨、一生的痛惜都掐下去,诸葛亮没想到垂危的皇帝力气这么大,他竟一丝儿也挣不出。
“陛下放心。”诸葛亮俯下身体,贴着刘备的耳朵说。
皇帝黯黑的瞳孔渐渐扩散了,他张了张口,微弱的声音从堵塞的咽喉漏出来:“想回家了……”他最后笑了一下,笑容便凝固在他衰老的脸上,风掠过,也没有吹散。
皇帝掐着诸葛亮的手松开了,像一截干柴撞过他的臂膀,他竟觉得疼痛,像拉裂了伤口。
扶着刘备的赵直陡地一惊,他搭上刘备的手腕,浑身一个激灵,悚然道:“陛下……陛下驾崩了!”
诸葛亮跪了下去,泪水奔涌的脸贴住了冰凉的地板,哭泣之声全沉了下去。
顷刻间,报丧的哭声传遍了永安宫,偌大的白帝城被泪水淹没了,山下的长江似也被悲痛感染了,咆哮着奔涌不休,那一朵朵翻卷的白浪仿佛谁过往的悲辛经历,忽而弹出喜悦的花儿,忽而灭为辛酸的沉默。
春天在死亡的丧音飞舞在白帝城上空时,彻彻底底地过去了,花开了,草绿了,却不再新鲜活泼,迎着注定的凋谢命运凄凄惨惨戚戚地迈出了一步。
死亡呵死亡,季节死去了,花草死去了,人死去了,那是任何力量也挽留不了的结束,是世间最绝望的苦难。
诸葛亮握住那份被泪水浸湿的遗诏,恍惚听见熟悉的呼唤在天空盘桓。他抬起头,天花板上有弯弯的白光翩跹如蝶,恍惚是皇帝留在死亡面孔上的微笑。那光亮缓缓地滑下来,淌过光影交错的墙壁,像碧波上蜿蜒的一缕浮萍,在窗台上依依不舍地徘徊了很久,而后飞了出去,被一片银霜吞没了,那是忽然来临的月光。
原来天黑了。
卷尾
蜀汉章武三年四月二十四日,汉昭烈帝崩于白帝城永安宫,三日后,皇帝梓宫载船返回成都。
好大的江风,吹得人似乎要飞了起来,那船上的招魂幡也在风里瑟瑟发抖,像是一声声哀哀的哭泣。
“起锚!”嘹亮的号子飞入江风,两艘扎了白绫的龙船离开白帝城的码头,漆成白色的艗首压着浪花航行,船桨拍打着江水,哗啦啦的声音越传越远。
诸葛亮神情凄然地守着那巨大的棺椁,迷蒙的江雾笼罩着他,脸上粘了许多的水汽,冰冷的水光贴着皮肤闪烁。
他仰起了头,水光流到了眼睛里。他望着那苍茫无垠的天空,一行飞鸟振翅掠过,很快地消失在长江荡起的湿气里,只留下浅得像泪水的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