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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深吸一口气,像是拿住了某个不可更改的信念,缓缓地转过身,忽然对刘禅郑重下拜:“请殿下即时于先帝灵前登基正位!”
刘禅怔忡,他还没从朝臣的争持中拔出来,又要面对马上做皇帝的沉重压力,他吞了一下:“我……”
诸葛亮琅琅道:“臣本已与太常商定,今日殿下于灵前即天子位。如今朝廷百废待兴,礼当从权,请殿下南面正位,以临国政。”
有伶俐的官吏听出来了,诸葛亮请刘禅于灵前登基,要为空缺了一个月的皇帝宝座扶上新人。是该有人出来主持大局了,再这么混乱下去,天知道还会闹出什么荒唐事来。
“请殿下正位!”有人跟着跪拜下去。
更多的官吏跪倒,有的是领会了诸葛亮的苦心,有的是跟风,一颗颗脑袋摁下去,丹墀上和台阶上跪满了人,一片声的呼喊响彻天宇:“请殿下正位!”
刘禅的脸红着,嘹亮的呼唤催迫得他一颗心怦怦乱跳。他捏了捏手心,全是大颗大颗的汗,紧张、害怕、还有被太多人瞩目的羞涩都让他难以平静。他张着嘴,穿堂风灌进了胸膈,燃起了亢奋,熄灭了胆怯。
“就依诸臣之请。”他用一个皇帝的语气说。
第二章 丞相府贤妻议纳妾,学士宅宰臣请大贤
夏天还没彻底过去,成都已有了秋的意味,风凉了,雨也缠绵了,往往一场雨后,盛在屋檐里的雨丝总也舍不得落下,荧荧地闪着寂寞的光。
蜀汉朝堂最近特别忙,忙着操持昭烈皇帝的大丧,也忙着给朝臣们加官晋爵。
先帝大行,新朝即位,一般来说都要恩典旧臣,大赦天下。除非叛逆,不会轻易动刑法,以显示新朝新气象,也为新皇帝收恩。所以皇帝在大行皇帝殡葬的第二天便大封臣僚,首先进封诸葛亮为武乡侯,领益州牧,开府治事,诸葛亮的头衔陡然多了起来,丞相、益州牧、司隶校尉、武乡侯,还有那没有名分却实际掌握的国家权力。而后便是其他臣僚,每个人都升了官,没升官的也增加了爵禄,或者给予特旨褒奖,尽管赏赐照顾到了方方面面,仍有人不满意。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杆刻度很精细的秤,把自己的官位爵禄和别人的做比较,他们不敢和诸葛亮争权,皇帝便是让诸葛亮做三公,他们也不能非议,可他们容不得他人擅自骑到自己头上,尤其是不如自己的人。
他明明才干不及自己,为什么官比自己大?
他资历比自己晚了两年,进阶却比自己快,凭什么?
他曾因渎职受过处罚,凭什么如今做了自己的上级?
相关的腹诽很多,私欲永远也填不满,那是世间最深的坑,一面用最多最大的欲望填进去,一面更迅速地坍塌下去。
“为官择人,不该为人择官,官做得越大,越要遏制私欲。”诸葛亮常常这样说。
这话他还在黄月英面前说过,那倒不是黄月英有私求,只是夫妻闲谈,随口就提了一句。
黄月英当时说:“我没有私求,果儿也没有,乔儿,”她叹了口气,“他哪儿敢有!”
去年冬天,诸葛乔被派往都江堰护堰,都江堰每年冬天都要清淤泥,工程量很大很辛苦。丞相府长公子和工匠们睡一块儿,一同吃一同做工,没人知道他是诸葛亮的儿子,都道他只是一员俸禄微薄的低级官吏。他也从不说自己的身份,有工匠曾问他为什么也姓“诸葛”,丞相诸葛亮和你是远房亲戚么,他只推说不是。
半年多过去,诸葛乔在都江堰风吹日晒,他从不曾对家里抱怨一声,寄回来的信里只说一切安好,自己长了不少见识。他能体会父亲的苦心。
“这孩子太懂事。”黄月英握着诸葛乔的信,每每都要叹息一番,到底是母亲的舐犊之情。想起儿子在都江堰受苦,她心疼得不成,很想把诸葛乔调回来,不求高官厚禄,凭着汉丞相的面子,在朝廷的清水衙门担任不关政务的闲职,其实并不是难事,甚至也不算以权谋私。可她不能说,更不能做,诸葛亮若知道她有这种想法,非得和她闹僵不可。
这是她唯一的私求。
唯一的,近乎卑微的,却是不能实现的私求。是埋在土里的种子,盼望着发芽,却被坚硬的土层压制住膨胀的生命欲望,只好永远做种子。
此时,黄月英正坐在丞相府的后堂内,一面心事重重地想着诸葛乔,一面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新换进来的女僮。一共六人,皆是一水儿的粉衣,像刚开的桃花,嫩嫩的能捏出水来,大的十七八,小的十三四,都是令人艳羡的大好年华。
出去十人,进来六人,差了四人,只能少,不能多,这是丞相府的规矩。
黄月英瞧着那一张张羞怯的脸,机械地问着同样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多大?”
“哪里人 ?'…3uww'”
回答也一样的机械,虽然问答对应了,黄月英几乎记不住她们的声音相貌,长得都太像,一样儿的怯色,一样儿蚊蚋似的声音,一样儿想讨好又不敢贸然进谄的稚嫩复杂,像从同一个模子陶冶出的泥塑。本该无顾忌地盛开活泼的生气,却效法着可鄙的世故。
“南欸。”最后一个声音说。
黄月英没听明白:“南什么?”
那张脸抬起来,如画的眉目像泉水淌过,洗涤得特别干净,她清楚地重复了一遍:“南欸。”
黄月英觉得这个女孩子真是好看,眉毛是削过尖锋的柳叶,细长的眸子含着明澈的秋水,总像是蓄着饱满深情,薄唇习惯性地抿拢,带着不自主的紧张,亦显出她的沉默寡言,下巴微褶起一个美丽的勾,那是她内心不为人知的倔强。黄月英不禁多瞧了几眼,笑道:“恕我耳背,到底是个什么名?”
女孩子不得已,轻轻走到黄月前身前,微微躬身,在掌心写了一遍。
黄月英想着这个文雅的名字:“你读过书 ?'3uww'”
“读过一点,不多。”
“那也是翰墨之家出身?”
南欸没说话,蒲苇似的睫毛慢慢地结出了泪花儿,她不知不觉哭了起来,忽地跪下来:“夫人,我求你了!”
黄月英一惊:“你这是做什么?”
南欸哭道:“求夫人放我回家!”
黄月英更惊了,忽然抛来的问题若滚烫的铁钳,让她接不住,又不知该往哪里放。
“你,为什么要回家?”
“我想回去看我父亲,他病重在床,可怜没有照料……求夫人成全,我就去看看他,若是他不成了……也好有个人送终……夫人放心,我一准儿回来……”南欸重重地磕下头去。
黄月英盯着那张流满了泪的美丽脸蛋,满心的狐疑掩盖住对她美丽的喜爱。刚选进丞相府来,主人的面还没认熟络,便要出府回家,她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官宦人家的奴仆,不是家里犯了事,被朝廷籍没入官家做奴婢,便是因寻不得活路,不得已卖入奴籍。南欸既做了丞相府女僮,也不出那两种情况。黄月英因不知道她过去是什么出身,为何会沦为官奴,摸不准南欸的意图,轻易不能松口。
“你父亲是什么人 ?'…3uww'”
南欸悲悲戚戚地说:“我父亲原是牂牁郡的小吏,皆因去年父亲上书朝廷,称朱太守有反心,不料太守反打一耙,栽污我父亲贪墨公门财货,为洗刷自家罪名,故而先告刁状。朝廷拟旨,反说是我父亲是诬赖良臣,定了罪名,举家籍没……我被没为官奴,父亲除名为民……母亲亡故得早,可怜他孑然一身,又气又冤,病重不起,我如今又不在他身边……求夫人成全我这一腔不得已的苦情,让我送父亲最后一程!”
这一席话如诉如泣,亦真亦假,黄月英不知该不该相信,越看那张哭花了妆容的脸,越觉得有诈。如果南欸是真情告白,她便是令人唏嘘钦佩的孝女,如果是撒谎,那这女子的心机太可怕,不仅不能纵容她,日后还得多加提防。
“哦,这事,你也不要急,”黄月英不咸不淡地说,“凭你三两句倾诉,我便信以为真,放你归家,也不符常情。这样吧,容我去问个究竟,若是属实,也不是不能商量。”
南欸听出了黄月英的不信任,她急忙道:“夫人,我以性命担保,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欺瞒,敢叫我死无葬身之所!”
若是南欸继续凄语求告,说不定黄月英心软就答应了,偏这血淋淋的毒誓激起了黄月英的反感,南欸美丽的脸像长了毒刺的玫瑰,起初的好感消失得干干净净。
“行了,何必发重誓,”黄月英冷淡地说,“我说了我会探明究竟,你记住你是官奴,没有主家许可,不能随意出入。”
她站起来,因对侍立的婢女道:“带她们散了吧。”
她干脆走了出去,行到门边时鬼使神差地回了一下头,南欸还跪在地上,透亮的泪漫过她浮雕似的面孔,仿佛一尊流泪的汉白玉神女。
※※※
相府的花都开到了极致,红白黄紫荡漾出此起彼伏的七彩花海,迎着满目暖融夏风。马谡走进了丞相府议事厅,屋里诸葛亮正在和蒋琬叙话,他没有打扰他们,只是静静地行了一礼。
诸葛亮对马谡微微点头,仍对蒋琬道:“公琰就不要推辞了,此次朝廷举茂才,你为不二人选!”
蒋琬摆着手:“不成不成,我忝列丞相府东曹掾已是尸位素餐,刘邕、阴化、庞延、廖淳诸人,无论机变抑或守正都强过我,丞相该举荐他们,”他因看见马谡,又补充道,“还有幼常,才干强我数倍,也可为丞相斟酌。”
诸葛亮笑了一声:“公琰真是循循君子,公而忘私,不徇私情,不过,亮恰恰看中你的公义。朝廷举才,原是为甄拔良人,为国增辅,若背亲舍德,外间定会纷议喧嚣,质疑朝廷选举,假借公心以谋私利。举公琰为茂才,正为以明此举之清重,令远近不得非议,辄为朝廷选举立下表则。再说,公琰严整威正,容让有度,符合选茂才的条件,何以一再辞让呢?”
“公琰此次举为茂才,丞相昨日便和我议过,我很赞同,公琰不要推辞了。”马谡真诚地说。
骄傲清高的马谡也叹服蒋琬的忠毅,蒋琬当真推脱不了:“丞相期望过重,琬惭愧。”
诸葛亮笑着伸出手,羽扇轻轻地搭在蒋琬的肩头:“唯才是举,公琰当得起!”他这才转向马谡:“幼常,说说你的事。”
马谡道:“头一件是廖立的事,有司的合议送来了。”他把一卷文书递给去。
合议的结果是李严的使者原拟为大辟,但因朝廷大赦,免去死罪,处以戍边之刑。而廖立本无大罪,还有维护朝廷礼制之功,但不该在大行皇帝灵前擅起争端,考其行轨,良有可谅,故而罚其城旦两月。
惊扰先帝梓宫,毁伤大行皇帝明器,这样的惩罚可算很轻。诸葛亮捧着文书,没有言声,目光仿佛停在某个字上,深深地抠住了。
“丞相,是不是轻了?”马谡问道。
诸葛亮摇摇头:“合律,但不合情。”
马谡愕然,依法决事,本就不该以情理为准,诸葛亮一向遵法守礼,是出了名不容私情的铁面宰相,今日怎么说上情理了。他迷惑地看了诸葛亮一眼,忽然想到,这哪里断的是寻常案子,后边还牵着李严的颜面。屯兵白帝城的李严若是知道自己的使者奉丧不成,反遭刑惩,也不知会掀起什么风波来。倘若李严是具公心的忠臣,他当会力避嫌疑,陈请朝廷依法处置,若他揣着争持心和功利心,谢罪的姿态会做,但芥蒂也会生。
诸葛亮却把这事儿撇过去了:“下一件。”
沉思中的马谡醒过来:“刚收到的北边信札,点名道信写给您。”他把第二份文书呈递过去。
这下轮到诸葛亮错愕了,文书还没启封,粘着武都紫泥。他取来小刀,轻轻刮掉了,里边竟还卷着数封书信,他随意选了一封信,展开来读了一遍,忽然就笑了,竟不顾虑地拿给马谡和蒋琬看:“看看,奇文当共赏之。”
这原来是曹魏诸大臣写给诸葛亮的劝降书,联名的有司徒华歆、司空王朗、尚书令陈群、太史令许芝、谒者仆射诸葛璋,这帮佩紫怀黄的魏国高官窥见刘备新亡,蜀国元气损伤,国小民弱,疆域瘠薄,兵伍孱弱,不惜耗费翰墨,力劝诸葛亮举国称藩。言道天命在魏,徒作抵抗只取其辱,岂不是与天为敌,不如顺应时事,面缚投降。
马谡读的是王朗的书信,满纸引经据典,犹如妇人的唠叨,没完没了地重复。他又捡起其他人的书信,都是一个调调,生怕文辞不华美,他不禁也笑了:“这帮人真闲呢,有这工夫写信劝降,不如率军来一决高下!”
蒋琬却不细看,只扫了一眼:“丞相要不要回复他们?”
诸葛亮挥了挥羽扇:“幼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