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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2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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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服了么?”他只问了孟获一句话。
  孟获坚决地迸出一个字:“不!”
  诸葛亮叹了口气:“你要逼我杀了你么?”
  这是孟获第一次从诸葛亮口中听出他要杀自己,他一直拒不投降,颇有恃宠而骄的怪念头。原来诸葛亮心里也横着杀戮的刀锋,只是不到时候不轻易出手。
  诸葛亮沉重地说:“屡战屡败,便是你之所望?南中百姓屡罹战火,便是你之所愿?”
  孟获哑口无言,他在那张疲倦的面孔上看到殷殷期颐,也看到痛心和惋惜。他绷得很紧的一颗心像忽然被拆了线,一块块坍塌下去,他惊慌地想要粘回去,却发觉自己很愚蠢。
  “再,再……”他以为自己像只蠢拙的松鼠,说出的话不忍再重复第二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要赢你一次。”
  马岱当先喝道:“放肆,屡败之将,还敢有非分之想!”
  诸葛亮挥手制止了马岱的训斥:“是最后一次么?”
  “是……”孟获说得很勉强。
  诸葛亮凝着孟获躲闪的目光,语重心长地说:“亮望你为南中百姓着想,为苍生福祉着想,休以一己私愤罔顾众生。”他挥起羽扇,“放人!”
  孟获身上的绳索解开了,他呆呆地看着诸葛亮,也不知该如何说,往后退了一步,头一次礼貌地行了一礼。
  “丞相,孟获会归顺么?我瞧他那口气顺不了!”马岱望着孟获的背影,兀自不能释怀。
  诸葛亮摇摇头,他不知道孟获会不会彻底服膺,但他有种强烈的感觉,回成都的日子不远了。
  ※※※
  龙佑那费尽力气挤进士兵群里,瞧见被释放的蛮夷中有且畋的身影,他也不管这是在蜀郡军营,大喊道:“叔叔!”
  且畋回头:“龙佑那?”他被后边赶着要出营的蛮兵推着向前,也不能停下来和龙佑那多叙话。
  龙佑那跟着队伍跑,竹杖磕磕地敲在地上,一个个漩涡炸出来:“叔叔,这仗还打么?”
  且畋茫然,他不知要如何作答,这场战争像荒唐的笑话,本就不该发生,发生了又不该持续这么久,可如今骑虎难下,又如何能爽爽利利地结束掉。
  “叔叔,”龙佑那几乎在歇斯底里地号叫,“别打了,别打了!”
  且畋被龙佑那爆发似的呐喊震惊了,他本想停下来再说几句话,却被身后的蛮兵推出了辕门。他拨开两个挡住他的蛮兵,看见龙佑那摇摇晃晃地站在人潮涌动的军营里,仿佛一截悲痛欲绝的木头,新鲜的生气正在袅袅散去,之后一切都模糊了,或者是风沙扬起,或者是眼睛湿润了。
  龙佑那一跤坐了下去,眼泪泉眼儿似的迸出来,也不知多少诧异的目光落在他被痛苦扭曲的脸上,更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晚上,他把自己绑着送到了中军帐,不只诸葛亮,便是修远都吃了一大惊。修远本还对他生着闷气,见龙佑那做出了自缚认罪的姿态,那火气倒没处发泄了。
  “丞相,我认输了。”这是龙佑那说的第一句话。
  诸葛亮惊诧之余,才意识到这是龙佑那服顺了朝廷,而后他听见龙佑那郑重地说道:“丞相大人,我愿归降,求你放过南中百姓。”
  诸葛亮顿时笑起来,他着人为龙佑那松绑,和颜悦色地说:“我不会为难南中百姓,只要孟获愿意归顺,王师必定回旋。”
  龙佑那躬身跪下:“丞相,你一定要擒住他,为了南中百姓,为了平息战火,我们不想再打仗了。”
  没想到一个蛮夷青年会亲口要求汉军擒住蛮夷王,这话发自真心,并无谄媚之色,也无造作之情,诚挚得让人感动。原来大义当前,无论是汉人抑或蛮夷,总会有明理之人勇敢担当,哪怕遭万千人非议,哪怕世间痛苦叠加不去,哪怕获一个惨淡收场,为公心大义,为天下黎民,亦当用壮烈牺牲换一个锦绣的太平世界。
  总会有人站出来,总会有人用流血的肩膀扛起苦难的山峰,这方是大仁大德,家国天下该交给他们去护佑。
  诸葛亮亲自下席扶起了他:“好,我答应你。”
  龙佑那给诸葛亮拜下去,这一拜之后,他这一生便如捆扎好的一册书,交到了诸葛亮手中,书写翻阅都不再由得自己。
  他此时对这结局是懵懂的,可他的手被眼前这位中年人紧紧握住,忽然便不想撒开。那像是带毒的温暖桎梏,锢住了,一生也便注定了,铁马冰河,万里疆场,拥旌旗,驱银襜,北望山河,剑舞风霜。
  那壮怀激烈一直燃烧到十年后五丈原秋风唏嘘,灰烬也不曾沉寂。
  
  第十一章 不甘束手孟获再燃战火,略施小计丞相弭消兵祸
  
  九月的南中并不见衰色狼藉,在遥远的成都已是败荷零落,这里却依然盛开着绿意,仿佛季节的脚步从没有离开,时间在南中的茂林烟草间凝固为漫漫烟霭。
  入秋以后,龙佑那的伤也好了大半,他一直没有离开蜀军军营,说是俘虏却能自由出入,说是蜀军新兵却并不曾冲锋陷阵。一直照顾他的修远因见他大部痊愈,便回到诸葛亮身边,他无处可去,也跟着修远往来于中军帐,眼巴巴地看着帐内天昏地暗般停不了的忙碌,自己又帮不上忙,倒碍了人家的事。实在无事可做,便坐在一处安静的角落,晒着干爽的秋阳,畅想着自己过去的二十四年,像一场风里落花的幻影,此刻的遭际更像一场梦,这一生如浮云苍狗,许多经历都遗忘了,像落在点苍山背后的烟络,恍惚如交睫,追也追不回。过去的日子似空潭泻春,一去不返,将来的日子会怎样,他还没想好。
  他真希望这场战争能快点结束,他想回到蜻蛉,扎猛子游泳,捕野味,他一定会娶了雍瓮的女儿,生很多很多儿女,拉着他们的手,不厌其烦地讲述南中蛮夷的由来。那是很久很久以前呵,有一个女子在河边浣衣,水里漂来三节大竹,竹节里竟然有一个婴孩,女子把这婴儿带回去抚养,后来这孩子长大成人,勇武过人,深得当地种落拥戴,因他由竹而来,人们称他为竹王,他便是南中第一个王。竹王把当年包住他的竹节丢出去,竹节落地的地方长成了一大片竹林,后来便蔓延成如今南中枝繁叶茂的森林海洋。
  故事真美呢,像诗,适合在月亮饱满的夜晚娓娓道来,说故事的他可以在动听的讲述中慢慢地老去、死去,死在优美的传说中,是何等奢侈的幸福。
  八月到九月间,蜀军将孟获一路赶往了东面,再往东五十里便到了滇池,八百里滇池仿佛一枚千年沉碧,波光粼粼地映出南中澄明的天空。龙佑那想不到哪里还会有比南中更干净的天空,天色蓝得心旷神怡,云朵白如纤尘不染的丝绵,这样完美的天空下不该有战争,那该属于甘甜的爱情,让浪漫的情歌自由地飞扬,仿佛暖风,峭峻的山峰也柔化了轮廓。
  便在本月,牂牁郡和益州郡的平叛军已处置好本郡叛乱事宜,也正往西开拔,东西两路蜀军对孟获形成了夹击之势,只待中军主帅一声号令,负隅顽抗的蛮夷王将遭到第五次失败。
  战争也许真的将结束了,蜀军不想在南中耗下去,他们想回家了,蛮夷不想与朝廷继续作战,他们也想回家了。
  龙佑那想起他听说过的一个传说,很多年前汉人和夷人本是两兄弟,后来闹分家,兄弟不和,彼此生了仇隙。兄弟动起了手,汉人大哥打败了夷人小弟,夷人小弟一怒之下,带着一家老小和拥趸南下,他们走啊走啊,有的走得很远,有的体力不支,在沿途上寻得佳地居住耕织繁衍,南中蛮夷便是迁徙来的夷人小弟的一支后裔。
  既然是兄弟,会有分歧,会争吵,急了会动粗,也总会有和睦相处的一天,同是华族,身上流着同一个祖先的血液,没有消解不了的仇恨。
  龙佑那胡思之际,却听见有人喊他,呼他去中军帐。他去到中军帐时,诸葛亮正和成都来的使者叙话,见他来了,并不急着和他说话,仍对那使者道:“上覆陛下,臣定于本年内复返成都,望陛下放心,南中叛乱已粗定,至于朝中纷争,”他停了停,这次却是用对使者的口气说,“你回去时,我会把处置之意交你带给陛下。”
  “再有,陛下欲遣曹魏降人李鸿来见丞相,问丞相当在哪里相见?”
  诸葛亮详思:“不日我将回朝,可将此人南遣。稍后,或可在中途得见,具体之地,临时再定。”
  使者颔首:“下官也不多留,陛下问事很急,明日便回成都。”
  “有劳。”诸葛亮道。
  使者参礼出了营帐,诸葛亮这才看向龙佑那,和悦地说:“有幅图想请你看看,若有不妥处,不吝指点。”
  龙佑那懵懂着,修远已捧着一卷布帛过来,便在他面前缓缓铺开,长有四尺,果真是一幅画,那画分了几层,工笔细腻,纤毫毕现,可见下了极深的功夫。第一层是日月星辰,穹天阔地;第二层是盘桓在云端的行龙,那龙之下跪着两个蛮夷,一男一女;第三层是女子在江边漂洗衣,从一节竹里抱起一个婴孩;第四层是一群汉人,簇拥着乘马幡盖的朝廷官吏,车马之侧是丛林高山,似是朝廷官吏案巡南中;第五层是朝廷使者向蛮夷首领赠送锦帛,周围是牵牛负酒的蛮夷百姓。
  “这是……”龙佑那惊讶了,他指着第二层和第三层画,“是我们夷人的先祖。”
  诸葛亮笑道:“这么说,我没有画错?”
  “是丞相所画?”龙佑那更吃惊了。
  诸葛亮遗憾地一叹:“画了五六日,断续而成,奈何我杂事太多,不能一气呵成,不免有诸处缺漏。”
  龙佑那却看不出这幅画里有缺漏,只觉得说不出的好,那五层画像水般流淌而下,把故事和道理次第展开,他由衷地赞道:“真好。”
  “这是我为南中百姓所画图谱,望战事克定后,南中家家悬之,户户铭记。”
  “丞相是为南中百姓粗定纲纪?”龙佑那有些懂了。
  “也为夷汉一家,为太平永固。”诸葛亮沉稳地说,他举起羽扇指着那画卷,“龙生十子与竹王诞世二说,若并无差错,我便定下此谱。”
  龙佑那摇摇头,他抚了抚画绢:“能送给我么?”
  诸葛亮微笑:“现在不成,过些日子,待该归顺的人皆归顺,便绘此图谱广宣,到时可给你。”
  说起该归顺的人,龙佑那也知那是说谁,偌大的南中除了顽固不化的孟获,诸种落都纷纷倒戈,他不禁心事沉沉。
  “还有一事要烦你相帮。”诸葛亮将一块黑糊糊硬邦邦的物件递了过去。
  龙佑那捏在手里,一种柔韧而坚硬的感觉硌着手心。那材质似用粗藤编织而成,却密不能透,拗也拗不弯,他心中一惊,脱口道:“是藤甲……丞相自何处得来?”
  “昨日我军与孟获交战,不知他从哪里寻来一支援兵,身上便着此甲胄,刀砍不进,箭射不入,不得已退兵回营。张翼将军遣斥候寻来藤甲碎片,诸将皆不知是何物,故而请你来一问。”
  龙佑那道:“那一定是牂牁罗甸的藤甲兵。”他翻着藤甲,“这藤甲的材质取自牂牁特产的青藤,取其粗长合适者编织成甲,浸入桐油中,泡满整整二十四个时辰,取出晾晒旬月有余,再浸泡,再晾干,如此反复数次,历一年方得一甲。”
  修远惊呼道:“要花这么长时间?”
  龙佑那点头:“正是,藤甲制艺极难,着身后刀枪不入,所向披靡,为我南中青壮奉为神物,普通人求一甲而不得。”
  诸葛亮把藤甲碎片拿回来,坚韧的甲片在书案上匍匐成一个敲不破的龟壳,他盯着甲片上锃亮的油光思索了很久,半晌说道:“多谢指教。”
  龙佑那见诸葛亮并没有询问如何对付藤甲兵,他隐隐感觉出诸葛亮也许已拿定了主意,小心地问道:“丞相莫非想到如何破袭藤甲兵?”
  诸葛亮默然地看着他,没有情绪地叹了口气:“是,只是踌躇不能决。”
  一场大火忽地在龙佑那的胸中烧起来,充满血腥味儿的黑烟呛住了他的七窍,他几乎不能呼吸,蓦地跪下去:“求丞相放过他们吧。”
  诸葛亮并没有阻拦龙佑那的求告,倏然一叹:“你很聪明……我亦深知此举涂炭生灵,故而踟蹰不定。”
  “那丞相便不要行此策。”龙佑那切切地道。
  “我可以不行此策,若是孟获能于阵前悔思,彼方与我方共成盟约,善莫大焉。”诸葛亮略一顿,他认真地凝视着龙佑那,“龙佑那,你是秉持良心的南中夷人,我希望你能达成此景。”
  ※※※
  蜀军撤退了,甲仗旌旗丢了一地,本来严整的军阵因为逃命散开了花,尘埃一层层扬起来,仿佛逃兵不慎丢出去的魂,身体已慌不择路地奔去千里万里,魂却收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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