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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韬上下打量着诸葛亮,他以为这新同学疯了,他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劝诫道:“圣朝以儒学为尊,儒学以礼乐为根本,礼乐以仁义为圭臬,孔明弃礼乐而求刑名,何谬也。”
诸葛亮摇头:“非也,汉兴以来,明为独尊儒术,实为诸家融合!儒家教化天下,设立礼秩,然并非全具之学,不可独尊天下。”
崔州平实在忍不住,抢着道:“何谓儒学不可独尊天下,自武帝尊儒术罢百家,儒家特为国家根本之教,犹如社稷血脉,立国之本,孔明此话不敢苟同!”
“儒学若非全具之学,何以维系社稷根本,四百年大汉基业又以何依凭?”又一人高声道。
“以暴秦为模范,当真儿戏!”
“天下崩乱,正为人心不定,妄以刑名克定乱局,岂非重蹈暴秦覆辙。高祖正为反其道而行之,方才能一统天下,倘若蹑足秦法,天下何复太平。”
学子们嚷成一片,已分不出到底是谁在说话。诸葛亮像处在风暴中心的扁舟,平静地面对周围的质疑,唇边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侍从敲了一声木柝:“止静!”
学子们吞着话止了声,尖刻的目光却在诸葛亮的身上划来划去,心里虽然不赞同,却都等着诸葛亮的回答。
侍从望向诸葛亮:“诸葛亮可有回辩?”
诸葛亮微微点头,他侃侃而谈:“诸君博闻多识,应读过《孟子》,其滕文公章句有言,陈良闻许行学说,而尽弃其学而学焉。陈良因见孟子,以为贤者应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
诸葛亮的辩难竟然是从儒学典籍入手,这倒让人难以揣测其用意了,诸位学子因不知他要说什么,也都没有回辩,只得静听其详。
“孟子却问他,‘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织布而后衣冠乎?’陈良答曰,‘与百工易之。’孟子因而曰,‘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
诸葛亮话锋一转:“因之,天下不得以一人全具百工之能,必以易之而得食、得衣、得冠,天下亦不得以一学全具诸学之流,必以诸学总括,方能囊万般有用之学,为政为军为民。”
学子们已有人领悟过来,诸葛亮这是借儒学典籍来反驳儒学全具之能,虽有狡辩之嫌,但却挑不出他的毛病。
诸葛亮缓缓地环顾着面露不信服的学子,语锋忽又折转而去:“秦处西陲,民少于山东六国,财薄于山东六国,军弱于山东六国,倘坐拥一隅,不思进取,倾覆指日可待!然秦以商鞅变法,二十年裨弱秦隆于西隅,后历百年,始皇帝长策振于宇内,覆灭六国,此为法家定秦统一之策。非法家何有天下一统,非变法何有乱世终结!
“秦并六国,当此时天下平定,原该济民于休息,养民于无为。秦不晓通变,仍沿袭战时刻薄刑法,才有陈涉之徒不堪暴虐起事,致使十余年宗庙隳颓,正为尊法一家可得天下,不可守天下!”
他微一停:“汉初,高祖深谙天下疲敝,遂偃武休息,轻徭薄赋,行老庄无为之道。百年之间,兴农耕,罢烽燧,仓廪实而钱帑足。然轻君权,重封建,弱礼法,百姓不知恩秩,诸侯不知敬上,终致吴楚之乱,社稷几没于危。后武帝践祚,推恩诸侯,渐蚕食邑,得专君权,董仲舒以尊儒策上,遂汉兴儒术,以礼刑天下,使定亲疏、诀嫌疑、别同异、明是非,天下于是为定。”
他一一环顾着同学,目光熠熠:“儒学定尊,是为治国训礼之本,然法制仍在,故有萧何定《九章律》,叔孙通定《傍章律》,张汤定《越宫律》,赵禹定《朝律》,数法合为《汉律》,是为明定法度。汉律之作,廷尉之设,天下凶贼伏首而认罪,大辟惩未杀,刑法戒未犯,尧舜刑措而不用,非有五刑之设,何有‘刑措’之美!
“所谓儒不足,法补之,法有亏,儒润之,至于农、道、阴阳诸家。一事变,儒法若退让难济,他说亦可为资,怎可以一家之说独断乾纲。书曰:‘允执阙中’,孔子曰:‘过犹不及’,皆道此取长补短,百虑而一致矣。老子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如造食,缺一料便少味,独一料则无鲜美,汤犹如此,何有独儒而去诸子之说邪!”
诸葛亮说完了,学子们却像是被摁在一池水里,许久没有发出声音。
“善!”一个清亮的声音赞道,在异样的安静里显得格外刺耳,众人诧异地循声而去,竟然是徐庶。
诸葛亮对徐庶轻轻一笑,可徐庶被窗口投来的一大团阴影笼罩,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侍从有些为难,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宋忠。宋忠其实也很踌躇,自他在襄阳讲学以来,从没听见过如此大胆的言辞,公然挑衅儒学权威,还铺陈夸赞商鞅学说,赫然是韩非学派的门下高足。他本来想严词斥之,斩断诸葛亮的张狂,可辩论学风到底不能破,他沉下了心里的不悦,对侍从点点头。
侍从明白了,他提声道:“回辩乎?让席乎?”
学子们窸窸窣窣起来,没有人反驳,也没有让出坐席,低低的躁动中,徐庶站了起来,他把竹簟推向了诸葛亮。
诸葛亮惊讶起来,刚才那场辩论,徐庶始终不发一言,可辩论完毕,他头一个喝彩,头一个让席。诸葛亮心里对徐庶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想要看清徐庶的脸,却被扯入了一片孤冷的暗淡,徐庶仍然落寞地藏在角落里,仿佛繁花间的一簇野草,总是低着头,没人看得见他的眼睛。
徐庶开的这个头仿佛开了闸的水,马良也把竹簟让了出来,而后是石韬,他因坐了孟建的坐席,连着推出去两张。崔州平忸怩了半晌,不情不愿地把坐席撩了出去,之后,更多的学子挪席让给诸葛亮,诸葛亮的面前摞起高高一扎竹簟,几乎齐着他的腰。
侍从道:“诸葛亮升席!”
诸葛亮起身,对老师和学子各自行了一礼,在侍从的指引下,从末席向前越了三位,款款地落座下去。
这场辩论以诸葛亮大获全胜结束,学子们看看那一摞座席,又看看诸葛亮,既羡慕又嫉妒,也有不肯承认的钦佩。
※※※
散学了,三三两两的学子涌出了学舍,或结伴而行,或独自归家,学馆的门首有路人经过,见莘莘学子翩翩而出,都羡慕地叹了口气。
诸葛亮走在后面,他和同学尚不熟,今日又在众中出了偌大的风头,不合此时再吆五吆六地去邀朋呼友,倒显出他惹人厌的张扬。
“孔明兄!”马良欢喜地奔过来,他看着诸葛亮,清澈的目光闪闪的,“我真佩服你!”
诸葛亮感觉得到马良的真心,他和那些需用伪善的外表装裱自己的成年人不同,身上还带着少年人不加修饰的纯真。
“我学问不精,不值得佩服。”诸葛亮到底是要谦让的。
马良可劲地摇晃脑袋:“不不,我进学舍半年,从没见过像孔明兄这般博闻多识的大才,你今天的辩难让我们哑口无言,若不是腹中有经纶,说不出那些话。”
诸葛亮惊奇了,马良区区数语便显出他别具一格的洞察力,难怪他年纪尚幼,竟能入官学就读,倘无非凡之识,何以在自负才高的荆襄学子中占据一席呢。诸葛亮想至此处,对马良的好感陡然升温了。
马良担心诸葛亮不相信他,追着说道:“我可是说实话,孔明兄的才干令人仰止,我以为唯有士元兄足可相埒!”
“士元?”诸葛亮听见了一个陌生的名字。
“庞统庞士元!”马良笑呵呵的,“他上个月刚离开学舍,他说该学的都学了,再待在这里徒然无用,可是个狂傲之人!不过人家有大见识,非我等庸庸者可比!”
诸葛亮仍是懵然,他不知该怎么评价,胡乱道:“哦,那真是不同凡响。”
马良热情地说:“我家离襄阳城不远,孔明兄闲来可来吾家做客,我持帚相待门户。”
诸葛亮笑着点点头,他看见徐庶寂寂地落在最后面,他似乎察觉到诸葛亮在看自己,仿佛是不好意思,匆匆低下头。
诸葛亮揣着那段心事不能释怀,他似乎随口地说:“问你个事,徐庶是哪里人 ?'…3uww'”
马良扭头看了一眼徐庶,悄悄地说:“孔明兄,你别提这个人,我们都不乐意和他相处。”
“为何?”
“他以前做过贼,杀过人,为躲避仇人才逃到荆州来,平日里最是凶悍暴戾,稍有不合便行杀戮。我听说他某次酒醉与人口角,砍断了人家的两条手臂,只有广元兄因和他是同郡人,才跟他走得近一些儿。”
马良的叙述让诸葛亮仍然无法轻松,他觉得徐庶怎么看怎么不像暴戾的凶徒,徐庶与众人格格不入的落寞里有某种东西和自己很像。
徐庶和自己很像?诸葛亮一旦冒出这个念头便觉着可笑,他把自己藏在阴影里观察徐庶,可徐庶却越过他们,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
一弯虹桥仿佛草庐伸的一个惬意的懒腰,胳膊悠闲地耷拉出去。桥下溪水潺潺,奇形怪状的石子在水底沉睡,几尾鱼从水深处跳出来,忽然似受了惊,又慌张地隐没下去。
诸葛亮回了家,不急着推门而入,却待在桥上观鱼,他在心底数着鱼的数目,红尾、黑尾……还有一尾鲤鱼藏在两枚雨花石之间,吐出的泡泡冒上水面,宛如昙花一现。
鱼与水如胶似漆,水花儿泛开来,一朵朵盛开,一朵朵凋谢,诸葛亮看得入迷了,他本来打算下水捉两尾鱼,此刻却物我两忘。
背后有人喊他,他还在发呆,直到来人走至跟前,在耳边吼了一声,他才陡然惊醒。
“又发呆!”冯安笑吟吟的。
诸葛亮喜道:“安叔,”他看见冯安身旁的阿田,“安婶!”
阿田红了脸,她才与冯安新婚不久,还有新妇的忐忑,明明已为人妻,可旁人若以冯安的妻子称呼她,她却害羞。
冯安扬起手,手腕下吊着两尾鱼:“刚从池里摸来的,走,安叔给你们蒸鱼!”他的手指已能活动,阿田的父母给他寻来土方子,渐渐治好了他的残疾。
诸葛亮指着溪水里的鱼:“我这里尚有数十尾鱼,安叔还日日送鱼来,乡邻该说我悭吝!”
冯安满不在乎地说:“怎么,如今大了,安叔也不住在草庐了,便不乐意吃安叔做的鱼了?”他一手拉住诸葛亮,一手拉住阿田,阿田紧张地一挣,没挣脱,她四下里看看,门前的千竿修竹有微风过路,恍惚是人影,她把头垂低,脸上烧火似的烫。
“大姐二姐,均儿!”诸葛亮在门口呼喊。
过了很久,昭苏才在里屋门边露出脸来,恹恹的显得精神不振,因瞅见冯安和新妇来造访,勉强笑道:“安叔来了,屋里坐。”
诸葛亮敏感地觉察出异样的气氛,他几步踏过去,正看见诸葛均从屋里冲出来,对着天空“呸”了一声:“王八蛋!”
“出了什么事?”诸葛亮问。
昭苏掩饰着:“没什么没什么。”她忙去招待冯安夫妇,领着他们去正屋就坐。
诸葛均正在气头上,冲口而出:“还不是蒯家……”
昭苏慌忙扯了一把诸葛均,一面对冯安赔笑道:“安叔,对不住,他使性子。”
诸葛亮隐隐明白了,他想也不想地从回环的屋廊往后走,轻轻推开里屋的门,昭蕙正匍在床上抽泣,床下摞着两口竹笥,也不知是谁送来的。
“大姐?”诸葛亮担心地唤道。
昭蕙呜咽不成声,半晌才吭吭戚戚地说:“小二,大姐颜面扫尽,没法见人了。”
“怎么了?”诸葛亮在她身边坐下。
昭蕙说不出,把脸死死地捂在枕头里,一双手抠着被褥,像是要将自己埋下去,活在不见天日的夹缝里。
诸葛亮着急了,他轻轻推了推昭蕙:“大姐,你说话呢。”
诸葛均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他说道:“二哥,你别问了,让大姐哭,这事儿捱谁身上能受得住!”他见着那两口竹笥便来了气,一脚踢上去,“这是蒯家送来的礼,他们要退亲!”
诸葛亮大惊,仿佛白日里被闷雷炸了,他怔怔地盯着竹笥,目光似被两口深洞吞噬。
诸葛玄当日和蒯越定下儿女婚事,本欲在一二年内完婚,可诸葛玄身遭不测,丧亲之期不宜成婚,不得已拖去了三年。如今眼看婚期将至,蒯家竟有此一举,生生让人寒了心。
“他们还不是嫌我们清寒,既是嫌弃,当初又何必答允,”昭蕙呜呜地说,“我一个没出阁的女子,被夫家退婚,以后谁还敢要我,我还有什么脸面……”
诸葛亮沉郁地叹了口气,劝慰道:“大姐,事情没到不能转圜的地步……”
昭蕙打断了他:“刚才蒯家的人说了,什么我家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