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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连绵如开了闸般,倾洒得天地浑浊一片,混沌的视线里,似乎能看见成都城中川流的人群。重重屋瓦房椽上都斜插着一面魂幡,白色的素服、白色的魂幡都在风雨里飘荡,浪潮般涌向西方的张仪楼,好像连那风也在向西吹。
众人跪在雨地里,等着皇帝敕命起驾,可是皇帝一直没有说话,任凭文武百官、王亲贵胄顶着瓢泼大雨。众人膝盖跪得生痛,凉丝丝的寒意渗过衣服,透进血液里,冷得寒噤不住,又不敢打喷嚏,拼命掖了气息在鼻子里。
皇帝在车辇里一动不动,眼睛里空洞无物,像是在想什么凝重的心事,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茫然地发呆。
跪在百官之首的蒋琬实在忍不住了,他跪前一步,声音不高不低,却亢然有节,就那么慨然呼出一声:“陛下!”
刘禅机械地转过头,冕板垂下的十二串玉瑱晃晃悠悠,直晃得人眼睛发花,他有气无力地说:“朕有点不舒服,就不去送丧了,且由蒋琬代朕行权,亲送司仪丧官……”
一语恰似激起巨浪,惊得这些人都是一悸。如何皇帝临到事前才改主意?既然龙体抱恙,何不早说?偏要让众人在雨地里傻等。
蒋琬正在思量怎么作答,董允却捺不住了,瓮声瓮气地说:“陛下,果然身体抱恙,可寻太医诊断。但今日是送丧仪往赴汉中,乃我季汉宰辅大丧之礼,陛下可否勉力一往?”
“陛下身体不舒服,你还要让他冒雨送丧,如此不体慰帝心,哪具忠臣之相?”黄皓颐指气使地说,鞋底踩了踩,溅了几滴雨水扑到董允脸上。
董允一见黄皓,心中便生火气,亢声斥道:“臣子与陛下说话,哪有阉人乱言的道理!先帝明训,有阉人敢乱干朝政者,杀无赦!”
黄皓气得面红耳赤,却无言以对,董允太过刚直,尽管他是皇帝的宠侍,董允却不买他的账,屡次不惜犯颜斥责黄皓,让黄皓甚是忌惮。
刘禅懒懒地一笑:“朕的内臣干不干政,朕自己知道,倒不劳董休昭操心了!”
皇帝的讽刺顺风打在董允身上,像瞬间掀起的一袭浪潮,湮没了所有亢然的火焰。
“回宫吧!”刘禅什么都不解释了,刷地放下了车帘。
御辇折转返回内宫,丢下跪在茫茫风雨里的百官。
董允和蒋琬对视了一眼,他们都在这个时刻深切地感受到,没有了诸葛亮,皇帝开始飞速地改变。他将自我的任性变本加厉,再也没有人可以劝诫这个固执的年轻人了。凄凉风雨中的蜀宫在冷意飕飕中瑟瑟发抖,黏湿的落叶残花沾了重水,无力飞上天空,只能逐水飘零。而世间的一切都在飘零,包括这个国家。
没有皇帝导引,百官只好自行前往,匆匆从雨地爬起,急忙赶到了张仪楼。青色的城楼下人头攒动,近五万人如潮起潮落,延伸到半里之遥,都是远近赶来的老百姓。无数白孝服白魂幡撒去雨里,那白铺陈天边,竟似没了尽头。
董允抢先走到,立刻看见右面的迎候眷属,领头一排站着诸葛亮的家人,都全身素服,白得像毫无杂质的水。
他奔到跟前,对黄月英一拜,歉疚地说:“夫人,陛下身体抱恙,不能亲来送丧!”
黄月英起初有点诧异,旋而,她像是通透了什么玄机,并没有特别的惊奇,反而,一种悲而不愤的伤感萦上她泪痕点点的脸颊。
皇帝不来了,这个消息无论如何都不会是种安慰,可是又能怎样?诸葛亮已经不在了,这个任性乖张的孩子再也不受束缚了。
黄月英重重地叹着气,搂紧了倚在她怀里的诸葛瞻。
诸葛瞻仰起头,雨水吧嗒地掉在圆圆的脸上,撑在他头顶的硕大华盖将密集的雨水挡开,水珠沿着盖沿溪流般潺湲淌下,像是一圈罩着他的帘幕。他睁着发酸的眼睛,瞧见雨幕后无数张悲戚的脸孔,娘,还有许多他认识和不认识的人,他们都掉着眼泪,脸上的神情悲绝得仿佛撕心裂肺。
他知道,是父亲死了,他的父亲死了……
他打了个哆嗦,伸手抓住了黄月英的手臂,彻骨的害怕盖过了悲伤,他把脸躲在连绵的雨滴里,没让人看见他的表情。
这时,蒋琬走向高处,朗声道:“宰辅大丧,社稷哀悼,河山垂泪。今奉明诏,亲送丧官,为君代诔,以寄哀思!”他声音颤抖,几度哽咽,又几度隐忍。
他从身旁的太常官手里取过素白的汉节,亲手交到了左中郎将杜琼的手里,叮咛道:“赐君汉节,望君不负众望,俾使丧礼完备,以配忠魂!”
杜琼跪拜着接过汉节,雨水里沉沉地磕了三个头,起身登上一辆素盖轺车。
风雨忽然小了,天空逐次清明,阳光从晦暗的雾水背后渗透,将光芒射入了雨水中。
“百官跪送!”司仪高亮的声音在风雨中迢递。
百官在导引声中跪下,紧跟着,五万人整齐地跪拜,像秋风吹拂下成片倒伏的稻田。刹时,哭声震天,一恸空城,一悲千秋。
“唰!”从地面扬起了清碎的响声,成千上万的白幡儿翻飞上了空中,如翩跹的白蝴蝶,一只只哭泣着奔向秋季的深邃哀愁中,仿佛在飞扬着悲情之舞。
雨慢慢收了。
阳光下的成都白晃晃一片,到处都是白的,像是下了连天的鹅毛大雪,把成都埋入皑皑白雪里,埋入绝望的寒冷中。
哭声被风一荡,飘到了附近的高坡上。一辆华盖羽葆的车辇依着一棵枯萎的梧桐树,车下立着一行人,安静地凝看着坡下那悲泣的一幕。
刘禅向前走了两步,坡下的喧嚣如喷薄向上的地火,愤然地冲入了阳光里,他不知所谓地一笑,茫然地自语道:“相父,那次你南征归来,我以王爵之礼迎你,你说迎候僭越礼法。如今,这送丧之礼又当怎讲,若是你活着,会不会认为也是僭越,会不会又要进言呢?”
他轻轻笑了一声,眼泪忍了又忍,还是滚落下来。
周围侍立的宦官包括黄皓在内都疑惑不解,皇帝说是不来送丧,当着百官的面回宫,却只在宣室殿门口停了一下,心血来潮地踅出宫,绕了远路,躲在山坡上观望。
他漠然的脸上浮现一丝温情的笑,却只是一刹。
放晴的天空霞光万里,一道道阳光铺洒而下,像又一场秋雨。
※※※
建兴十二年十月初一,是汉丞相诸葛亮下葬的日子。
定军山成了白汪汪的一片海洋,白的素幔,白的衰绖,白的招魂幡,以及满山开遍的白花。这汹涌的白,狂舞的白,一起渲染着悲无断绝的哀伤。
远近的老百姓都赶来了,还有一些是从成都一路跟着杜琼的车辙,不辞劳苦地赶到定军山,他们都自备了孝服白幡,不约而同地守候在封土堆外面,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站在未封的坟茔前,杜琼手捧一卷黄帛,声泪俱下地朗读道:“惟君体资文武,明睿笃诚,受遗托孤,匡辅联躬,继绝兴微,志存靖乱;爰整六师,无岁不征,神武赫然,威震八荒,将建殊功于季汉,参伊、周之巨勋。如何不吊,事临垂克,遘疾陨丧!朕用伤悼,肝心若裂。夫崇德序功,纪行命谥,所以光昭将来,刊载不朽。令使使持节左中郎将杜琼,赠君丞相武乡侯印绶,谥君为忠武侯。魂而有灵,嘉兹宠荣。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他读到最后,声带嘶哑,几乎泣不成声,眼泪滚在诏书上,将那一个个字都漫漶了,结出了一朵朵孝花。
他收住诏书,提起悲音道:“进赠印绶!”
一名太常官吏手捧髹漆印盒,一步一缓地沿着不长的甬道,走入了窄小的墓室,将印盒轻轻地放在墓室前的沉香书案上。
“下葬!”
悲绝的引导声盘升而起,十六名军士抬起棺椁走入甬道,每走一步,便有哭声响起来,越往里走,哭声越大。待走到墓室,那哭声已漫过山头,水汽般升上了苍穹,让那惨淡的天空润湿了脸孔。
“哗啦啦”几声,缚棺的绳索松脱了,“砰”的一声,棺椁稳稳地落在墓底,像是沉入土里的一块玉,再也不能掘出来。
“封土!”杜琼的声音哀泣得尖锐起来。
纷飞的黄土滚落下去,落在棺椁上,落在印盒、明器上,一点又一点,黄土越来越多,越来越厚,将汉丞相永远地埋葬。
清明的天空忽然微微合拢了光芒,一刹那的黑寂,冰凉的雨丝甩在人们的脸上。起初是细弱的,仿佛银针丝线,后来变成铜钱大的雨片,再一瞬,倾盆大雨狂泻而下,仿佛天塌了。
雨越下越大,整片天空都在颤抖,起伏如悲痛情绪的定军山被密集的雨笼罩了,那雨冰凉如泪,仿佛是老天在哭。
是天在哭泣么?
人们仰起头,却在昏黄的雨幕背后看见一束奇异的阳光,从天际尽头扫过明亮的一道轨迹,横跨整座定军山麓,宛如那人留在历史天空的永恒微笑。
死亡不会带走永恒,永恒始终在,便是那抬头时的一束阳光,美丽、绚烂,温暖千年。
卷尾
下大雪了,建兴十二年的冬天来得太早,秋风的尾巴还在季节的墙垣上逡巡,冬日的寒冷就急匆匆地跳进墙内。雪下了一场又一场,竟比开年时的雪灾还凶猛,像是要把一百年的雪统统倾倒人间。
刘禅披着一身风雪疾步走入宫门,扬手将落满了雪花的披风丢开,大踏步走入里间,张皇后本坐在榻边,因见皇帝来了,慌忙起身相迎。
“怎样了?”刘禅一面问,一面把眼睛瞥向床榻上,那儿,正卧着一个衰弱的病人,厚重的光影打下来,仿佛大幅的裹尸布,将她盖得严丝合缝。
张皇后叹口气:“不好,太医刚瞧过,”她压低了声音,“怕没几天了……”
刘禅脚下一跌,脸色霎时变得煞白如雪,一双手抖得厉害,眼前黑得犹如天塌地陷,险些晕厥过去。
张皇后慌得一把扶住他:“陛下,你可别有闪失。”
刘禅抓住张皇后的手,心里像灌了冰水,凉透了。巨大的战栗从他的手臂传到肩膀,又从肩膀直贯脚底,他张大嘴巴,声音却很小:“丞相夫人,她,她知道么?”
张皇后抹着眼泪:“知道……她刚还在这里,都听见了……此刻去了长乐宫,一会儿还来……”
刘禅失神地发着呆,目光望出去,空空的,无有一物。
“还有一事,”张皇后犹疑了一阵,不甚利索地说,“丞相夫人适才说,能不能让姜将军见见果妹妹……”
“他来见什么!”刘禅忽然大声道,清秀的脸上炸开了暴躁的青筋,狰狞得像个嗜血的魔鬼。
张皇后被他吼得一颤,害怕地住了声。
刘禅觉得自己失态,放低了声音道:“不是,我是说他不能来,相父病故的事一直瞒着果妹妹。姜维一直随在相父左右,从未离开,他若忽然出现,不是全露馅了么?”
“陛下虑得是。”张皇后没精打采地说。
床榻上忽地响了一声,刘禅忙丢开手,几步跑了过去。
诸葛果刚刚从昏睡中醒来,紧闭的双眸很艰难地睁开,微弱的光芒在瞳仁里凝聚,涣散的目光终于停在刘禅的脸上,双唇微微开阖:“陛下、陛下……”
刘禅俯身坐下,柔声道:“是阿斗、阿斗……”
诸葛果又盯了他一会儿,唇角抽了一下,仿佛在笑:“哦,阿斗……”她忧伤地叹了口气,“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梦见爹爹死了……”
刘禅惊得几乎摔下去,他摇了摇嗡嗡乱响的脑袋,勉强笑道:“你别乱想,相父、相父好好的呢。”
诸葛果轻轻喘息着,目光慢慢攀升,在高高的上空凝定、驻足,而后粉碎,她微弱而用力地念道:“秋风苍黄起,原上离草泪。大雪满城楼,将军迟不归。千载伤心事,万里河山碎。独怜闺中花,清芬空为谁?”
刘禅听得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
诸葛果发暗的眸子里流淌出透明的笑:“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
诸葛果伸出一只手,缓缓地滑向枕底,哆嗦着摸出一个革囊,她轻轻地拨动着,却无力举起来。
“这是……”刘禅困惑地说。
诸葛果注视着刘禅,两行泪泌出来,淌下苍白无血的脸颊,在枕上溅出飞花:“求你,果儿求你,告诉姜维……”她艰难地翕动着声音,“果儿不能做他的妻子了,请他要保重,保重……果儿会在天上,天上看着他……”
刘禅也不知该不该答应,眼睑一片潮湿,泪纷纷坠落。他掩饰不了自己的痛苦,那痛苦有陈年的遗憾,有诀别的不舍,甚至有羞于人前的嫉妒。
诸葛果一直看着他,仿佛穿透岁月的伤心期望,他的心疼得片片凋零,却无人为他黏合,他咬着牙,攥着力气说:“好。”
诸葛果满足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