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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痛苦,在这永远不能消除苦难的人世间仍然坚韧地行走。
黄承彦长叹:“英儿,爹好心疼你!”他拥住了女儿,不舍、怜惜、悲伤纷呈涌动,他想自己是舍不得女儿的。纵算他用了许多力气为女儿寻找归宿,可当归宿找到了,真正的不舍得却跳出来,割着他的心,一片片凋零如枯枝。
父女二人相拥而泣,说不得的难过从彼此的身体里淌过。分别总是血脉恩情的最大敌人,那像是一个铁面无私的持刀武士,他的刀下,过去粉碎成泥,未来却被割伤,不知道那伤口何时能结痂。
黄承彦抹了把泪:“好了,可别哭哭啼啼的,都要嫁人了,不吉利。”他为女儿擦干眼泪,“我明日就遣人去他家提亲。”
“不!”黄月英突兀地摇头。
“为何?”
黄月英狡黠地一笑:“爹,你听我说,亲要提,但换个说法。”
“换说法?”黄承彦越发糊涂了,“你这鬼脑子又想什么鬼点子!”
黄月英眨眨眼睛:“就当我试他最后一次。”
第二十六章 隆中卧龙,待时而起
天还很早,阳光尚酣睡在青色的云团里,空气中有腥臊的气息,仿佛是被雾水浸润的土壤滋味儿。
诸葛亮起得很早,这个习惯他保持了很多年,天一放亮便醒来,从不拖沓。诸葛均笑话他是报时的更鼓,此时诸葛均还在说梦话,他没有打扰弟弟,静悄悄地走进书房,翻开了昨天没有看完的书。
草庐外有人叫门。
太早了,徐庶一定还赖在床上,大姐二姐即便回草庐探亲,也不会来这么早,诸葛亮觉得有些新奇,他穿出院落开了门。
“先生早!”来人虔敬地鞠了躬。
诸葛亮回了礼:“请问你是……”
那人友好地笑道:“先生毋须奇怪,我是黄公家的家童,有封信带给先生。”他从怀里取出一封戳了封泥的信。
诸葛亮迷糊地接过信:“有劳。”
那人点头:“我家主人吩咐,先生收了信,希细细研读,切勿有所遗漏!”
诸葛亮一愣,他想从那人的脸上看出些端倪,却只是意味深长的微笑,越发让他如坠云雾里。
“先生收好,我且回去了!”那人又是一躬。
诸葛亮在门口目送那人走远了,托了信慢慢地踱进了屋。
他刮掉封泥,解开扎信的细绳,翻开盖信的检,捧起了四指宽的竹信简。
竹简上有数行字,隽秀超拔,想来是黄承彦的字,他一字字认真地看下去:“吾有薄礼奉上,一为万卷书册,古书名籍,能增君才;二为吾家丑女,黄头黑面,才堪配之!二者只择其一,三日内静候君音!”
信简从诸葛亮的手中掉落,青竹碰地的声音让他一惊,他才意识到自己丢了信,慌忙捡起来再看一遍,没有错,字字墨黑,不潦草不涂鸦,笔画飘逸飞腾,写信的人仿佛被欢乐满满地拥抱了。
他压根就没有在想第一个选择,他全部的心思都在第二个上面。
黄承彦要把女儿嫁给他,这仿佛是酣畅淋漓的一阵风雷,他心里有震惊,有怀疑,也有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喜悦。
真像一场梦,也许就是梦呢,他把自己的两只手合着信摁作一处,狠狠地用了些力气,竹简硌着掌心,疼痛缓缓滋生,如同他惶惑情绪。
他挪开了手,两只手的掌心都被竹简压住了印子,印子久久没有消退,他想原来这不是梦,可这一切仍然显得很假,他像是被太美好的笑话戏耍了,如果这不是笑话而是真的,那该……那该,很好吧。
门外有人咳嗽了一声:“诸葛亮,大早上发呆!”
诸葛亮还没反应过来,信已被人抢去了,听得乐哈哈的声音说:“这是什么?”
“黄公要把女儿嫁给你!”徐庶像被刺猬蛰了,号叫起来。
诸葛亮把信重新夺回:“别吵!咦,你今天来这么早?”
徐庶耸耸鼻子:“我睡不着,知道你起得早,来寻你闲话。”他被那信勾走了心思,揣着揶揄的笑,“你娶不娶?”
诸葛亮恼恨地瞪他:“还有要不要书,你却问我娶不娶!”
徐庶装模作样地想了想:“若是我,要书不要人!”
“为什么?”
“人太丑,书嘛,拿了便拿了,存家里还可以看,”徐庶斟酌着,“若是人很美,我便要人,书可以慢慢攒,美人儿错过便没了。”
诸葛亮大笑:“若是书也要人也要呢?”
徐庶“啧啧”地摇头:“太贪心,人家可说了,二者择其一。”他搡了搡诸葛亮,“你不会真想娶黄家女儿吧?”
诸葛亮半晌不语,他把信和检合起来,缓缓地放在书案上,转身的时候,他平静却不迟疑地说:“我若说想呢?”
徐庶愕然,他惊诧得不知如何作答:“你……”
诸葛亮淡然一笑:“我知道,我若答应了这门婚事,旁人又会说诸葛亮先把两个姐姐卖出去,而今又不惜把自己卖给黄家,趋炎附势,谄媚事好。”
“不!”徐庶断然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诸葛亮含笑的眸中仿若被星光点燃:“元直知我,他人未必知道。可我若顾忌旁人非议指摘,便会失去一位我愿与之共度终生的奇女子。”
徐庶叹息:“我明白了,”他郑重起来,认真地说,“你若是真心愿意娶黄家女儿,他人非议皆若飞尘。”
诸葛亮仰起脸,明亮的微笑穿透了他的声音:“真心。”
※※※
诸葛亮来到黄家之时,刚好是约定的三天后。
黄承彦很高兴:“你果然守时,很好!”
诸葛亮静静地说:“黄公信中约定三日,我或早或迟皆为失礼,受长者邀,守时为大礼。”
黄承彦呵呵一笑:“不错……这么说,你作出决定了?”
“是!”诸葛亮的声音不高。
“是什么?”黄承彦竟自一下子从坐席上立起来。
诸葛亮微微地仰起头,银质般的光漾在眸子中,他一字一顿地说:“承蒙老先生厚礼,亮几日来思虑妥当,当选万卷书册。”
“什么?”黄承彦像没听清,瞪大眼睛又问了一遍。
“万卷书册!”诸葛亮稍稍提了声音。
黄承彦呆了呆,他干干地笑了笑:“你决定了?”
“决定了!”诸葛亮的回答毫不滞涩。
黄承彦想了半晌,问道:“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诸葛亮认真地说:“亮虽不才,雅爱坟典,平生无他愿,只愿读尽诗书,鉴圣贤明训,识古今得失,亦为此生至乐!”
“那你……”黄承彦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不选第二种?”
“作为赠礼,书更合适……”
黄承彦脸色微微变了:“难道我女儿这个大活人竟比不上那些死书 ?'3uww'”
诸葛亮轻轻摇头:“不是!”
“那你为何不选我女儿?!”突然间,黄承彦口气大变,竟活似赤裸裸的逼婚。他心想诸葛亮大约也是听说黄家女儿丑陋,生出了以貌取人的嫌弃心,可惜这么个俊朗清逸的伟男子原来也是个见不到真金的大俗人。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黄公,书确然为死物,令女明慧聪达,蕙质兰心,岂能以书相埒,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黄承彦糊涂了:“怎讲?”
“黄公以二选相赠,一为书,一为小姐,可亮以为小姐为人,非是可赠予之物品,若是亮选小姐,岂非以小姐比死物,以活人当牺牲,我心不安!”
黄承彦惊呆了,他怔忡地看住诸葛亮,许久,才蹦跶出几个字眼儿:“你,你好……”
诸葛亮沉默着,他安静起来,总像幽深的秋潭,水面无风,无人知其深浅。
黄承彦仔细地打量着他,观察着他:“在你心中,以我女儿为何?”
诸葛亮字字用心地说:“若为友,直谅多闻,可交一生;若为妻,淑慎修仁,君其何福!”
黄承彦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这个年轻人总是带给人难以想象的震撼,每当你失望沮丧时,他便在那无望中点起璀璨的火光。许久,黄承彦站了起来,他从心里抽出真心话:“你果然不同凡响,英儿没有看错人!”
他低低地叹息着,声调缓缓地扬起了半个音:“罢了,我索性成全你吧,书我送给你,女儿,我也,”不能宣扬的伤感在心底澎湃,他默默地咽下了山呼海啸的不舍得,“我也把她嫁给你!”
诸葛亮低了头没动,好像没听见黄承彦略带激动的话。
“难道你不愿意?”黄承彦奇道。
诸葛亮声若蚊蚋,低得只在口腔里盘桓:“不……”他稍微扬起声音,一字字说得迟缓沉重,“我愿意……”
黄承彦放心地点点头,不胜感叹地说:“我平生有两宝,一是我女儿,一是我的藏书,如今我皆送给你,希望你好好珍惜!”
诸葛亮深深地拜下去:“多谢黄公成全!”
黄承彦笑眯眯地瞅着他:“你叫我什么?”
诸葛亮犹豫着,他吞咽了一下:“岳,岳丈……”声音很低,脸却红了。
黄承彦大笑:“好,好女婿!”他亲热地拉起诸葛亮,轻轻地抚着这个年轻人的肩膀,不知不觉竟觉得眼睑发热。
※※※
半个月后,隆中的诸葛亮草庐变成了喜庆的暖巢。
黄承彦将女儿嫁给诸葛亮,这件事比诸葛亮请动庞德公做媒还轰动,整个襄阳都沸腾了,关于这桩婚姻的议论在荆襄持续了小半年。
有人说,诸葛亮太不简单,卖了姐姐卖自己,那黄家什么地位,荆州牧的连襟,何等身份何等门第。他诸葛亮一个隆中的村夫凭什么可以攀上黄家这门亲,也不知耍了什么龌龊手段,蒙了黄公的心,可怜堂堂千年老狐被一只刚摸着门道的小狐骗了。
有人说,黄家女儿丑如夜叉,品貌低劣,多年寻不得婆家,不得已寻上了诸葛亮。诸葛亮便是收破烂的可怜虫,这辈子天天对着一张腐烂的五官,只怕会少活几年。
各种版本的谣传络绎不绝,隆中的闲汉腆了肚子无事忙,还编出了谚乐:“莫做孔明择妇,只得阿承丑女”,到处传唱,惹得荆襄一带人人皆知,闲了便唱一唱,笑一笑。
黄家送女儿的出嫁队伍浩浩荡荡,从黄府出发,沿着伏龙山委蛇前行,甚是壮观。跟随在小姐的华贵轓车后的是十多口硕大的竹笥,路上看热闹的都道黄承彦大手笔,嫁女儿舍得破财,瞧那嫁妆重若千钧,累得挑夫汗流浃背,莫非都是金银宝器,丝帛锦缎。如此看来,诸葛亮便是娶只母猪,也赚了个钵满盆满。
夜晚迟缓地降落人间,月亮悠闲地升空,在流云间露出柔情的笑脸,闪烁的花烛摇曳如人含羞的眼睛,红如女儿脸蛋的“喜”字高高地张贴墙上,在灯光下显得如此暧昧,如此雍容。
诸葛亮拿着一杆七星秤站在新妇面前,后面的昭苏推了他一把:“小二,傻愣着干吗?”
他缓缓地走了过去,铁秤下悬挂的钩子挑起了新妇红色面巾的一个角,而后,他轻轻扬起手,面巾掀起了一个角,仿佛渐渐绽放的鲜花,把一个春天的温暖释放出来。
新妇仰起脸,仿佛白玉般的月亮升了起来,一抹青云穿过月亮,宛若雾余水畔,红杏在林。烛光映红了她的脸,她的微笑被光芒调成了粉红色。
诸葛亮笑了起来,他听见捧着共牢食的妇人们在悄悄议论:“新妇真好看。”他多么想说,我知道,我早就知道。
他们用一双筷子共牢而食,饮过甘美的合卺酒,他们握住彼此的手,温暖如阳光,柔软如流水。那么一握便再也放不开,从此不离不弃,不舍不放。
门轻轻关上了,好奇的妇人们还不忘记隔着门缝打量新妇,而后叹息:“没想到呢。”
烛火温柔地流淌着光芒,两人刹那无声,暖暖的情绪在彼此的胸中酝酿,二分忐忑却有八分惬意,仿佛认识了很久的知己,只因阴差阳错,才拖至今日相见。
诸葛亮忽地笑着说:“黄贤弟可好?”
黄月英扑哧一笑,她蓦然严肃了神色,拱手道:“诸葛兄,小弟有礼了!”
诸葛亮缓缓坐在她身边:“我可是被你算计了几遭。”
黄月英假装不知:“是么?我怎么不知道我算计你。”
诸葛亮咳嗽了一声,“第一遭,女扮男装,哄得我不辨雌雄;第二遭,请入你家中,又解谜局又选礼;第三遭,抛出选书选人的难题……”
话没说完,黄月英笑倒下去:“你原来都知道……啊呀,不好玩了……”
诸葛亮笑道:“我原来不知,只是后来岳丈给出选书选人的难题,我才慢慢品出来。”
黄月英微微一笑:“我是不知羞的女儿,如今既已与你成了夫妻,我便实话相告,自在隆中一见你,我便念念不忘,总以为自己终身必要托付于你,这才设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