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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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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英,对不起……”他忽然说。
  黄月英惊慌起来,她用力地解释道:“别说这话,我不是好好的么?”
  “是啊,好好的,你和我们的女儿都好好的。”诸葛亮笑着说,眼底泛起酸涩的潮湿,他把头朝向阴影里,不让妻子看见自己的伤感。
  黄月英幽幽一叹:“可惜是个女孩……我知道你喜欢男孩……”
  诸葛亮突然感到一阵心痛,却面带微笑地说:“以后还会有机会,不是么?”
  黄月英低低地说:“是的……”她觉得只是这样回答不太好,又绽放出祥和的笑。
  他们像都隐藏着什么心事,一刹那陷入了沉默,空气里弥漫着寂寂的沉重,唯有灯烛燃噬灯芯的毕剥声,船舱外不知道是谁在吹埙,如此苍凉悲情。
  诸葛亮柔声说:“你好好休息吧,睡一觉……”
  他低头在妻子额头上亲了亲,给她掖了掖被角,垂着头轻轻地离去。
  黄月英转过头,看着丈夫的背影像一片冬日里寂寞的雪,轻飘飘地飞走。她忽然想要纵声大哭,然而所有的悲苦情绪却又如何能不加掩饰地倾尽。
  她把头埋在被子里,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说:“不要哭,不要哭……”
  烛火向上奋力燃烧,蜡烛滴下累累的烛油,仿若悲伤的泪水,没有断绝。
  舱外正是冷月当空,冷风从远处吹来,在诸葛亮的肩上拂拭,飒飒白衣如同一束旱莲,在静夜里无声地开放。
  他仰起头,昏暗的天空仿佛被血水洗涤,一抹又一抹的暗污颜色从东飘到西,又从南滑向北。
  有人影在翻腾的夜雾中隐没,走得近了,方看清是徐庶。
  “元直。”他把手搭上那人的肩膀。
  徐庶没有回头,甲板上的风很大,将他的声音吹乱了:“孔明,你说我娘会不会已经……”他沙哑了,说不出那个字。
  诸葛亮叹了口气:“别乱想,吉人天相,老人家不会有事。”
  徐庶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我想去找她。”
  诸葛亮愕然一惊:“你去哪里找她,江北已是狼藉遍野,你若贸然前往,以身犯险不说,人也未必能找得到。”
  “若是、若是我娘身遭不测,我也不能苟活于世!”徐庶毫不犹豫地说。
  诸葛亮知道徐庶是说到做到的性格,慌忙解劝道:“别自己吓唬自己,哪儿会有这许多不测,老天有眼,也不容此难发生!”
  “孔明,实言相告,我心已乱,若是一日寻不得老母,便一日不能饶过自己,为人亲子,舍母于危难之中,岂是人子所为……”徐庶说不下去。
  诸葛亮安慰道:“待危机暂过,可遣人去江北打探消息,你放心,这事我也会上心,一定找到你母亲!”
  徐庶又沉默了,森冷的江风从他的头顶侵略而过,他微微地颤抖着,迟钝而缓慢地转过身,冰凉月光淌过他苍冷的脸,诸葛亮陡然发现他已是满面泪光。
  如此悲伤的徐庶是诸葛亮从没见过的,那个雄阔豪情的男子仿佛在瞬间失了踪影,夜色下,一切都在遁逃,包括曾经最熟悉的面孔。
  “元直……”诸葛亮想说点什么安慰他,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太苍白。
  两个朋友便安静地立在船头,彼此沉默着,不说话,却仿佛又说了很多话,便是这样的并立,却也让他们感觉彼此渐行渐远。惨淡的江雾从水面盘桓而起,隔着他们的视线,也仿佛隔着他们不能靠近的距离。
  也不知这样伫立了多久,直到月亮渐渐隐没了,白蒙蒙的天光懒洋洋地洗去黑夜的浓墨重彩,将浑浊的阳光任意丢弃而下。
  徐庶看了看诸葛亮,勉强露了一个笑容。
  “徐家哥哥!”船下忽有人急声呼喊。
  徐庶惊讶,他扶着船头往下看,却见一叶小舟泊着大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向他挥起手。
  他疑惑地辨认了许久,忽地惊呼:“秀娘!”
  秀娘瞬时哭了,她一面擦眼泪,一面哭喊道:“徐家哥哥,没想到还能见着你……”她激动得泣不成声,也顾不得周围那一丛丛诧异的目光。
  徐庶也自激动,他抓着两只手,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秀娘喊道:“你找着你母亲了么?”
  徐庶像被重锤击了,失魂落魄地说:“没,没有……”
  秀娘竟显出骇然的表情:“啊呀,你莫不是还不知道么?”
  徐庶一愣,突地,他似被电击,浑身打了个激灵,齁着声音道:“你知道什么?”
  “我也是听说,我在往南逃来的路上,听说你母亲被曹军抓走了!”
  徐庶眼前一黑,激荡的血腥味从脏腑喷向脑门,那惨烈的力量撕开了头颅,剥开他的皮肉,露出那一副伤痕累累的骨骸。
  ※※※
  “哐!”刘备一脚把一盏跪地人灯踢飞了,却还不解气,又补上一脚。那铜人满地里转悠,脑袋“咔”地掉了,手上托起的灯盏也折断了,灯盘飞出去,砸在舱门上,弹回来,飞落于地,又蹦起老高。
  “曹操!”他恶狠狠地喷出这个名字,却似乎嫌念出这个名字也污了口,又厌烦地吐了一口唾沫。
  他实在怒不可遏,那火气越蹿越高,死命地拗着腮帮子,顺手捞起一盏酒爵,眼见便要掷下去。
  “主公息怒!”诸葛亮冲过去拦住了刘备的手臂,一方向上鼓着劲,一方向下拗着力,诸葛亮受伤的手肘疼得仿佛撕裂,忍不住哼了一声。
  刘备忽然意识到了,他慌忙松了手,关切道:“没伤着你?”
  诸葛亮摇摇头,他将刘备手中的酒爵轻轻取走:“主公勿怒,事在眼前,斯赫之怒虽解一时之气,却不能济事,望主公深察。”
  刘备沉闷地叹了口气,却看向一直跪着不动的徐庶。
  “元直当真要走么?”他问得很痛心。
  徐庶把头低低埋下,他说不出,他从来没想过会离开。从他第一天跟随刘备前往新野,他便立下宏愿,此生无论危难颠沛,亦当济大事而成辅佐,他是一诺千金的伟男子,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违诺。
  “庶、庶……”徐庶剧烈地颤抖着,“本欲与主公共图王霸之业,今老母已失,方寸、方寸已乱,无益以事……”
  方寸已乱……刘备明白了,他纵算强留下徐庶,也只能留下一个失了丹心的躯壳,这躯壳是没有生气的残骸,苟延残喘着,在日复一日的悲哀中等死。
  他怀着最后的希望去看诸葛亮:“孔明以为如何?”
  诸葛亮面无表情:“哀莫大于心死。”他微微一哽,举起白羽扇遮住了脸。
  刘备怃然长叹,走过去扶起了徐庶,他凝视这个曾让他一见交心的奇伟男子,用很大的努力才逼着自己说出来:“你走吧……”
  他说完这话,猛地转过背。
  记忆瞬间回潮,大雪纷飞的小酒馆,把酒畅歌的朋友,生死与共的决战……那份豪情,那份壮阔都在此刻一一闪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相逢一笑,快意恩仇,弹铗而歌,醉卧疆场,醒时驰骋,多少与子同仇的决绝,多少与子偕行的渴望,原来都成了一场空。
  终于烟云散尽,再真挚的感情,再美好的往事也留不住故人远去的脚步,纵然痛入骨髓,纵然万般不舍,又能怎样?
  又能怎样……
  ※※※
  长江滔滔奔涌,江风直上云霄,吹起满天水雾荡漾,一叶扁舟泊于岸边,浪潮拍来,推得小舟摇摇晃晃。浪花便飞上舟子,在甲板上蓄了一摊又一摊的水。
  徐庶深深地拜伏而下:“庶今一别,不知何年何月能见主公,山水长远,主公保重!”
  刘备用力扶起了他:“元直珍重!”
  他又一一看着为他送行的关张赵诸人,想说几句动听的离别话语,却只是握着手说一声保重。
  他最后走到诸葛亮身边,只说了一句话:“我违诺了。”
  诸葛亮伤怀地一笑,他回过身,从随行士兵的怀里捧来两瓮酒,扬手将一瓮扔给徐庶。
  “元直,与君离别,当饮一醉!”
  “好!”徐庶朗声道,他顺手一揭封,抱着酒坛大步走向诸葛亮。
  他举起酒瓮,两只瓮身轻轻一扣,清越的撞击声敲打出不绝的悲音,他凄楚地说:“不离不弃,一生相盟,我做不到了……”
  瞬间,眼泪涌出双睑,他仰起头,对着瓮口,“咕咚咕咚”喝下满满一瓮酒,酒液流了一脸,满脸荧荧水波,竟分不出那是酒水还是泪水。
  诸葛亮也揭开封盖,瓮口对下,猛地尽数饮下。他平日里少见豪饮,此刻竟也把那一切持重都撕剥开了。
  两只空酒瓮同时脱手。
  “走吧!”诸葛亮推了他一把。
  徐庶慢慢向后退却,满脸的泪水被江风吹得凌乱缤纷,他一字字道:“孔明,我会等着看你实现管乐之志,无论我在哪里,我总看着你……”
  诸葛亮缓缓地笑起来,那熟悉的微笑和记忆中不差分毫,仿佛往事返潮,仿佛时光倒流,连绵的江涛是记忆走过的声音,在每个哀伤和欢乐的瞬间,都有那微笑犹如永不凋谢的鲜花,长长久久地盛开在心底。
  徐庶想起来了,那一年在襄阳学舍,当他第一眼看见这微笑,他便告诉自己,他要让他们成为朋友,彼此肝胆相照,分甘共苦,不离不弃。
  后来,他们做了朋友,还是一生最好的朋友。
  一生最好的……
  “走吧,别回头……”诸葛亮吞咽着泪水,他猛地转过背,再不看徐庶一眼。
  徐庶也扭过了头,他迎着江风,像永不回头的一支箭,射向再没有归途的未来。
  他踏上小舟,忽然朗声吟哦道:“良时不再至,离别在须臾。屏营衢路侧,执手野踟蹰。仰视浮云驰,奄忽互相逾。风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这是什么诗?”有人悄声问。
  “是李陵送别苏武的诗。”也不知是谁回答了一声。
  吟哦声阔长弥远,缀着每一朵浪花的心尖,有依依惜别的悲伤,有壮士扼腕的遗恨,有终生不复的追悔,更有刻骨铭心的怀念。
  “嘉会难再遇,三载为千秋。临河濯长缨,念子怅悠悠。远望悲风至,对酒不能酬。行人怀往路,何以慰我愁。独有盈觞酒,与子结绸缪。
  “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徘徊蹊路侧,悢悢不得辞。行人难久留,各言长相思。安知非日月,弦望自有时。努力崇明德,皓首以为期。”
  念诵之声被泪水打湿了,豪迈而悲壮的力度被咬去了一个角,软弱的哀伤便漏了进去,侵蚀了念诗人的胸怀,徐庶戛然止住,汹涌的泪水吞噬了他的脸。
  本倚着船的秀娘听着徐庶的念诵,已是泪如雨下,她原为能跟徐庶同行,本是万分欣喜,此刻却被那离别之情伤动了心怀。她并不懂得徐庶诗里的意思,可她在那诗里听出了惹人落泪的难过。
  船桨用力一荡,小舟缓缓离岸,徐庶静静地立在船头,泪水抛入风里。
  江风飒飒,扁舟逐浪飞行,渐渐地,成了遥远而不可见的一个小黑点,浪潮涌向前方,终于什么都没有了。
  两个朋友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对方一眼。
  诸葛亮背对着江岸,挺直的背没有动,甚至也没有发出一声哭泣,他像是建在长江边的水文础石,在亿万年的沧海桑田中铭刻着天地翻转和人事变迁。
  他捏紧了羽扇,大步地往前走去,身后是奔流到海的万里长江,以及那永远也看不见的孤帆远影。
  
  第十四章 临危受命,诸葛亮渡江说孙权
  
  徐庶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听见江陵城上空孤雁飞过的悲鸣,恍惚以为自己身在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人脸,陌生的城墙,陌生的天空,连自己也变得陌生起来。
  他此刻规规矩矩地跪得如同一株匍匐的草,小心翼翼地等着一个人的接见,他恍惚以为这个卑躬屈膝的人不是自己,他该仗剑奔走,热血奋争,去那烈火沙场搏击生死。他这一生只为两种人下跪,父母和师长,可今天,他却逼着自己向敌人下跪,也许,将来会一直跪下去,直到他死于荒丘,埋于黄土。
  一个笑声从门里飘出来,明晃晃的阳光勾出一个人火红的影子,仿佛一条跳出龙门的红鲤鱼。
  “颍川徐元直,孤闻汝名久矣!”曹操跨过了门,用一双手搀起了他。
  徐庶勾着头,他像个初见老师的学生,脸上显出窘迫的不自然,下意识地挣脱了曹操挽住他的手。
  曹操错愕,忽而一笑:“元直尚以我为敌乎?”
  “不敢。”徐庶诚惶诚恐。
  曹操仔仔细细地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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