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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开-第3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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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行刑的几个骑士冲进人堆里,推出两个嘴边才长了毛的小伙子,又从一个妇人手中夺过一个梳着总角的孩童。

那两个小伙子嚎啕大哭,哀求饶命。他们刚才哭自己父亲都没敢大出声,此刻却是再也顾不上了。

“将军!求你放了我儿啊!我愿将范家的秘藏送与将军!”妇人死命地拉住自己的儿子,为了增加自己说话的分量,还大声道:“我是范家的长媳,我掌着家里钥匙呢!将军,放过我儿子吧!”

周遇吉朝骑士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年长的孙子立时被砍倒在地,为空气中又增添了一抹血腥之气。那个孩童总算大难不死,被他母亲紧紧抱在怀中,母子二人哭得稀里哗啦。

“真是人伦惨剧……”一个商贾看不过去,却又没胆子站出来,只是低声嘀咕。

周遇吉却耳尖,锐利的目光登时扫了过来,厉声喝道:“你只看到他家悲惨,可曾想过那些因为东虏入寇而遭难的人!”当年虏兵肆虐关内,没有一支营伍敢触其锐气,惟有周遇吉敢带兵冲杀,一举得胜,但终究是于大局无补。

得知虏兵背后有这些商贾为耳目,周遇吉焉能不恨!

“那些人家又有何罪!死不得安葬,生不得归乡,如今还在辽东苦寒之地与野人为奴!”周遇吉恨声道。

多年积郁一朝迸发,吓得那些商贾再不敢说话,甚至连同情之色也不敢显露出来。

“带她去找银窖。”周遇吉很快收拾了情绪,挥了挥手:“找不到就一并杀了。”

范永斗已经从子孙之丧中恢复过来,颤声叫道:“你敢!找到了银子你和玉儿死得更快!”

“舅啊,我得给范家留个后啊!”那长媳哭着,头也不敢抬就往外走去。

范永斗看着媳妇离去的身影,血口张合,头脑渐渐清明起来,对周遇吉道:“将军千里而来无非为财,何必闹成这般呢。老夫在朝中略有人望,只要放过张家口大小商户,老夫愿意交出全部家产。”他知道那将军与他结下血海深仇,断不会让他活着。媳妇说得也不错,范家总要留条血脉。

用范家所有家产来换得这条血脉无恙,一些老伙计大约也会照拂一二,将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周遇吉哼了一声:“这话我倒是爱听,可惜已经没用了。”他踏着血水走到范氏满门面前,猛地暴喝一声:“尔等皆是死有余辜!”

下面待罪的范氏家人各个面如土灰。

“天恩浩荡,若是检举出范氏隐匿家产的,可罪减一等,否则……立斩!”

看着眼前这些人一个个呆若木鸡,周遇吉伸出带着铁手甲的大手,伸出一个手指,冷声道:“只有前面十人能享此恩典。”

原本呆若木鸡的人登时有了小小的骚动。

“柱子!你要干哈呢!你不能对不住老爷!”一个管家模样的老头拉住了身边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满脸痛苦道:“爹,额还没儿子嗫。咱不欠范家啥的,值不得为他家断后啊!”

“你个畜生……”老管家伸手就要去打他儿子,却被冲上去的骑士一把推开,示意名叫柱子的壮年出来。

“别动我爹,我知道的都指给你们。”柱子吸着气,苦苦哀求道。

周遇吉示意骑士带他出去,却没给任何保证。

柱子回头看了一眼自家老爹,垂着头快步朝外走去。

“老爷啊!我对不起您啊!”柱子爹跪倒在地,重重一个头磕了下去,只听得令人牙酸的一声骨裂声,他竟活活撞死在地上,身子瘫倒一旁。

范永斗别过脸去,脸上垂下两行浊泪。

有了柱子带头,十个名额很快就满了。其中有范永斗的侍妾,也有寻常雇工、护院。包括账簿、密信在内一系列文书证据都被搜了出来,最后起出的银窖存银、库存货物,大体也能对得上帐,周遇吉这才下令斩了范永斗,将其家人统统关入署牢。

范永斗临死前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天地,目光落在死去的柱子爹身上,突然发现“忠义”果然是种令人震撼的情感。

而这最种情感却被自己抛弃太久了。

 第487章 祸乱初平事休息(10)

范永斗的家产还没有被清点出来,人就已经基本杀光了。

在这个宗族社会,周遇吉绝不会对范氏亲族手软,最终定下来的结果就是男丁发配苦役营服苦役三十年,女子在四十岁以下者充入教坊司;四十岁以上者发配苦役营杂务。

范永斗的老母亲已经过了古稀之年,按照大明律可以进钱赎罪,但范氏已经再无私产,其他人家也不敢贸然拿出五万两为范家老太太赎罪。这老太太也是子孙断绝,再无求活之心,自己偷偷上吊,也算保存了最后一分体面。

有范家的例子在前,大家都知道了这尊杀神将军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王登库知道范氏家财少说也有千万两,算上货物恐怕价值更高,这胃口一旦被撑大了,拿个百八十万出来都算是对他的侮辱。

“我愿以千万两银子,赎举族之罪。”王登库一狠心,决心壮士断腕,捐出全部家当,只求保住亲族无恙。凭着自己在边口的声望、人脉,对地理、商情、蒙古各部落王公的交情,只要留住性命,总有翻身的一天。

“请王老爷里面坐,等财物家产交割清楚了便可离去。”周遇吉大大方方道。

王登库心中痛如刀割,脸上却还得挤出一副笑容,壮起胆子踩着范家人的鲜血往署里走去。

在场都是生意做得成精的人物,习惯了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见周遇吉如此爽快,连个还价加码都没有,心中颇为王登库不值:哪用得着拿出千万两银子,这胆子也太小了些。

仅次于王登库的第三大家靳良玉上前道:“将军,草民靳良玉,寒家实在不如范王二姓,愿以全家五百万两银子捐饷,求将军网开一面。”

周遇吉听出正是此人刚才说甚“人伦惨剧”,双眼微微一眯,却像是笑了一般,道:“靳老爷里面奉茶。”

靳良玉登时精神一振,就一句话之间为家族省下了三百万两银子,这不是正好用来抢占范、王留下的空档么?唔,想来王登库也不可能真的将一家一当都捐出来买命,必然也有后手。不管怎么说,范家算是彻底倒了,这一块大头就算几家分也足够了。

其他人受了靳良玉的鼓舞,越报越低,等到最后一家报出来的时候,已经低至两百万两。

周遇吉只是请里面奉茶,好像真的相信这些人站出来的顺序是按家产排列的一般。其实这些晋商之中,范氏最富身家近两千万两,王氏也有千万身家,其后的几家则家产相近,都在四五百万两之间。

只是人心贪婪,冒着人头落地的风险一步步试探周遇吉的底线,真是应了那句人为财死的老话。话说回来,若不是有这份为钱财而死的执着,也干不出贩卖军资、走私粮食、勾结东虏、出卖同胞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来。

剩下那些中等商户,或是捐百十万,或是数十万,不一而足,也都让请进里面喝茶办理交割。

黄成明悄悄找到周遇吉,道:“将军,此事欠妥啊。”

“怎说?”

“将军想来是收足了额度吧?看上去颇有些敷衍的意思,不够尽心呐。”黄成明低声道:“后面这些人,显然是少报了许多。”

“你且看着。”周遇吉神秘兮兮,并不辩解。

如同黄成明这样想的人并不在少数,几个大商家聚在一起,偷偷商讨,都觉得周遇吉还是要银子为主。既然如此,只要脑袋正常些的人都知道杀鸡取卵实在是愚昧透顶,真将这张家口挖地三尺夷为平地,能得的银子固然多,但肯定不如细水长流,乃至自己家族也参与进来,长长久久赚这个钱更为核算。

晋商在朝中的势力固然不能跟嘉靖、万历时候比,但山西籍的进士官员也不在少数。只要熬过了这场浩劫,要翻身仍旧是简单的事。就算日后不挣东虏入寇的那份银子,光是盐铁茶粮换草原的毛皮、辽东的东珠、山参,也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算到这里,商人们反倒都安下了心,非但谋划着未来的美好时光,更是种下了对周遇吉的仇恨种子,只等日后清算。

论说起来,这些人虽然手段卑鄙,人品败坏,但从智力情商论起,各个都超越常人,否则山西这么大,凭什么就他们几家赚钱?外面血气未散,这些人却已经全都定下了心神,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周遇吉一边派人交割,一边顺势挖这些商家的墙角。将账房拉了一批出来,回避本家账目,只算人家的家产,他们自然不会冒险作弊。又将商家雇佣的护卫分离出来,收缴兵器,与夫役一道搬运银子、货物。

众人都觉得这是捡了一条命,而且说到底跟东家是拿钱出力,犯不着冒杀头的风险跟官兵作对。如今官兵打退了东虏,正是势头上,硬上显然太蠢。

等第一批银子运出堡里,骑兵营在畿南的预备部队、作训部队,也都纷纷陆续开来,正好负责押运银两入京,沿途看管这些护卫。

在这数日光阴里,张家口的大商人们都住在守备署。各家中送来了垫褥,十几个人一间屋子,铺了地铺睡在一起。这屋舍中既不通风,又没水洗澡,气味之重可想而知。那些商人却都是从走边贩卖闯过来的,愣是没人叫苦,只等着翻身的一天。

整个张家口就在这等情形下运转了十余日,整座城里没有一个闲人、没有一辆空置的马车。即便如此,运银车辆仍旧是络绎不绝,甚至惊动了附近的马匪。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损失,朱慈烺调动了近卫第三师,让单宁派出部曲沿途看护,顺便剿匪。

崇祯十九年五月二十日,周遇吉拿到了各家的家产数额,出乎意料的顺利。他不知道这些商人是出于什么目的,生怕别家的银子剩得多了,每天晚上都有前来告密,说是某家某处仍有银窖云云。后来经一个老账房点破,才知道这是商家担心别人家的本钱留得充足,日后侵吞了自己的市场份额。

如此一来,最终获利的则是周遇吉和他背后的朝廷。

“本将奉命将张家口内迁关内!凡是审核通过者,三日内携带合法资产内迁,违令者杀!”周遇吉以新到的提督万全左右卫的指挥使身份发布了命令。

这些通过审核人家,大多是因为张家口的贸易地位汇聚而来的散户,也有几代人在此营生。说穿了是服务八大商家的下游商户,资产并不比别处多很多。这回周遇吉对他们算是真正恩同再造,只是登记了人口、资产,令其内迁。

“经查实,有商户三十二家,谎报家资,欺瞒朝廷,前后之罪相因,罪在不赦。本将以朝廷之将令,夷其族,充其家资,为后世从商者戒!”周遇吉的第二道命令就着实有些骇人了。

此令发布翌日,这三十二家家主、直系男丁,统统被押到了张家口南门外的官道旁。每有一批人马走过,便斩下几颗脑袋,显然是“为后世从商者戒”。

上千人看到了这长达整日的杀人场面,在自己余生中每每想起这一幕,也都是黑白一片,没有丝毫亮色。

然而,那天却是个罕有的艳阳天。

……

“周遇吉到底挖了多少银子出来?”崇祯紧张地看着朱慈烺。

像这种用大军去抢劫的行为,在崇祯看来简直“非人君者所为”。

如果不是朱慈烺积攒的威信,崇祯恨不得将他这个皇太子废掉!

——当年李闯迫近京师,眼看就要走投无路了,朕也没想过抢劫致富啊!

——这简直是人品有问题!

——教育失败!

崇祯如此在心中呐喊,直到皇太子说:“可以得很多银子。”

——很多银子?

——得多到什么程度才能将做人的下限拉得这么低!

——唔,当然,如果真的很多很多……那么也不是不能接受,反正人也杀了,银子也在路上了,没必要为了些通敌的奸人闹得父子反目吧。

“具体数字儿臣也还没拿到,不过就目前有把握的数字来看,哪怕全国免税三年,国库也还是够用的。”朱慈烺小心翼翼,生怕吓到皇父陛下。

朱慈烺对晋商的富裕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崇祯没有。听了儿皇太子的话,崇祯足足憋了一分钟的气,方才一股脑吐了出来,大大喘息之后,崇祯颤声道:“那岂不是有两千四百万两!”

以崇祯的治国经验,一年四百万两的收入就足够用了。三年就是一千二百万两,免税加国库充盈,那不正是两千四百万两么?

“现在抄出来的白银大约就是两千五百万两。”朱慈烺道。

崇祯再次憋足了气,直到脸色酱红,方才重重吐出,几乎失声尖叫道:“怎么可能!我大明总共有多少银子?”

朱慈烺点了点头,道:“父皇,最近儿臣派人清查宫内档案,又命边臣通报贸易数字,倒是正好能答得上来。”

“据实报来。”崇祯正了正身,准备好好了解一下自己治理下的国家。

“父皇,您能不憋气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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