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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又问:“就这些吗?”
叶子颂答:“就这些。”
文庆忽然问:“人犯,你为什么要变卖朝廷的赈粮呢?——你不知道这是百姓的救命粮吗?”
叶子颂冲口而出:“朝廷给东平县的赈粮全年才一千万斤,而我东平县的百姓却有十五万四千人,每人六十斤粮不到。三百六十五日,让百姓如何活命啊。”
文庆追问一句:“那你把赈粮卖掉,不是更把百姓往死里逼吗?”
叶子颂回答:“子颂卖掉有数的一千万斤赈粮,却为东平县的百姓购进三万担红薯和一千万担桑叶。——这笔账,钱谷师爷记得明明白白,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问:“人犯,你这么做,固然有你的道理。但你知道,按我大清律例,地方官员要动赈银、赈粮,是要上报布政使的,由布政使再上报巡抚衙门,批准后,才可进行。不经批准擅动赈粮,不管什么用心,是要被杀头的,你应该明白。”
叶子颂答:“子颂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厉害,但子颂给巡抚衙门连上了三道呈文,均无答复。为这事,子颂专程跑到省城面呈和中丞。但和中丞因无先例,不敢照准。子颂被逼无奈,才决定舍弃项上的这颗人头,来保东平百姓碗里的稀粥。”
文庆问:“叶子颂,皇上已下旨将你正法,你不觉得委屈吗?”
叶子颂回答:“回大人话,子颂不觉得委屈。”双眼忽地涌出泪水,他低下头,顿了顿,才接着说:“只要东平的十五万四千七百人能活命,子颂的这颗头掉得值!子颂已过知命之年,死而何憾!”
第71节 千万不准暴露身份
大堂一时沉寂,记录的文案也跟着掉了眼泪,唏嘘之声清晰可闻。
案子审不下去了,曾国藩只好让人把叶子颂重新押进大牢。
又静默了好一会儿,文庆才对曾国藩道:“涤生啊,你想没想过,像叶子颂这样的地方官,如果不是与巡抚衙门有什么过节,像和春这样久历封疆的人,是不能下这种毒手的。你没发现吗?叶子颂被判斩刑,全是和春与巡抚衙门一手造成的。”
曾国藩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真不知像和大人这样在旗的人是怎么想的,像叶子颂这样一心为民的官员多难得呀!”
文庆道:“我敢判定,这件案子背后肯定还有隐情!——看样子得访一访。”
“是啊。”曾国藩接口道,“像这样私访的事,有一个人在这里可就好了,保证三天之内,访得明明白白,你我全不用费力。”
文庆奇怪,问:“你说的是谁呀?我怎么就想不起这么个人呢?”
曾国藩神秘地一笑,答道:“肃顺肃雨亭啊!肃侍卫要是在身边——”
“肃顺?”文庆一愣,接着道,“你不说我还真把他忘了。——他现在已是大内从三品顶戴,王府一等侍卫。看样子不久就要进入部院,恐怕再没机会私访了!”
曾国藩道:“依下官看来,这肃侍卫还真是个能办大事的人!”
文庆沉思着回答:“办大事固然能办大事,只是狠了些,只怕难得善终啊!弄不好,连郑亲王端华都要受他的牵累。”
曾国藩不愿更深地谈论朝中的是非,就没有接口,低头喝了口茶。
文庆了解曾国藩,笑了笑,说了句“咱们还是歇着罢”,就走出大堂。
曾国藩回到卧房,把李保、刘横叫到身边,悄悄道:“本部堂给二位一个差事,只许悄悄进行不可有半点张扬。——明天一早,你二人就换上便服一个去城南,一个往城北。记住,哪儿热闹往哪儿去,偷偷地打听一下和中丞与东平县知县叶子颂有什么过节没有。本部堂推断,像叶子颂这样得民心的官员,老百姓不可能没有谈论。——千万不准暴露身份。晚上不用回行辕,可以住到客栈或戏园子里。什么时候打听明白了再回来,听明白了吗?”
李保和刘横对望了一眼,回答:“回大人话,卑职明白了。”
“好!”曾国藩挥了挥手,“明天就不用见我了,下去吧。”
二人退出卧房。
第二天,文庆约曾国藩去游城南的关帝庙。曾国藩怕圣旨到时无人接旨给和春留下把柄,就推托身子不爽,委婉地拒绝了。文庆实在憋得慌,就带人独自去了关帝庙。
曾国藩这里则打发戈什哈,分头传济宁州州同洪财及汶上县现署任,着二人带赈粮发放明细案底,速来钦差行辕问话。叶子颂的事情因无头绪,只好暂放一边。
转天傍晚,洪财及汶上县现署任来到钦差行辕。
曾国藩先让他们及随员吃了饭,便让汶上县现署任到大堂问话。
因为这是曾国藩查赈,文庆不好也不愿插手。曾国藩只好一个人问话,文案及一班差役是随时侍候的,无需细说。
接替叶子颂汶上县现署任的是山东候补道,两榜出身的山西人李延申。让候补道署知县,而且是署理从七品的小县,这又让曾国藩大惑不解:道员是正四品衔,照常理应放知府才合适。
李延申一进大堂,先向曾国藩施礼打躬,不说职道却称下官;礼毕落座,也只坐半个屁股。
曾国藩看那李延申,五十开外年纪,穿一件破的官服,顶戴也磨得没了光泽,拖一把黄胡须,高高的个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这哪有知县气派,分明是个落魄的老秀才!——寒酸得着实可怜。
曾国藩咳了一声,开始发问:“李观察,你来山东几年了?”
李延申急忙站起身,垂手回答:“下官来山东已经八年了。”
曾国藩忙摆摆手:“李观察,你不必起身答话。”
李延申道:“下官不敢,还是站着回答的好,大人只管问话就是。”
曾国藩只好道:“李观察,本部堂还没有看到你的履历,你就简单介绍一下吧。
本部堂对你也好有个了解。”
李延申站着恭恭敬敬地回答:“下官是道光七年的进士,殿试后就被吏部分发到江宁府候补知县。在江宁十年,署过两年知县。之后又被升调广东,署了一年州同。被吏部记了个大优,又被部院保举进京引见。引见后,赏了四品道员衔,分发到山东巡抚衙门。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下官整整在山东候补了八年,才蒙和中丞照顾,让下官去署理汶上县。下官的履历实在简单,扰大人的烦了。”
曾国藩万没想到堂堂的大清国竟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两榜出身的官员,二十年当中只做了两年知县、一年州同,还都是署理!说出去,恐怕连皇上本人都不会相信!
一丝怜悯之情,从曾国藩的心底滋生。
曾国藩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李观察,汶上县的赈粮、赈银发放明细案底,想必已经带来了吧?”
李延申答:“回大人话,六大本全带在张师爷身上。——张师爷就候在门外,大人随时可以传唤”
曾国藩道:“呈上来吧。”
李延申答应一声“是”,便转身走出去。一会儿,便拎进来一大捆账册,双手呈放到曾国藩的面前,口里说一句“请大人过目”,便退回原处,仍旧站着。
曾国藩翻开第一册账页,见上面多了许多条条点点,而他在汶上看时却没有,显然是后加上去的。
曾国藩边看边问:“李观察,这账面上的条条点点是怎么回事啊?本部堂在汶上时是看过这簿子的,里面并不曾被画过。”
李延申答道:“回大人话,上面的条条点点是下官画上去的。下官接印的第二天,就带着师爷,按着明细上所记,一个都一个甲地核对,发现了许多难解之迷。
下官解不开,就画了条条点点,想等核对完毕,到州上找洪大人请教。”
曾国藩问:“李观察,你不要和本部堂兜圈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李延申回答:“是,大人。下官在城关镇找到了几个人,按册页查找,该人领赈粮数与登记的是一致的,但在三丰都的十几个甲,下官虽然看到了保长、甲长,但领的粮额和所记载的却大相径庭。——更有一桩怪事,下官一直不解,像十二甲有个徐老三,已是死去三年的人,账册上竟也领了赈粮。”
曾国藩道:“李观察,同你去的师爷你为什么不问问呢?这些账册均由师爷一手造出,笔笔数额的来源,师爷该是最清楚不过。”
李延申回答:“大人教训的是,但原任师爷已随洪大人去了州上,现任师爷同下官一样在汶上是两眼一抹黑,他是和下官同一天到任的。”
“哦,”曾国藩点了点头,道,“李观察,难得你这般心细!也难怪你二十年官场得不到实缺。——好!你下去吧。”
李保申急忙施礼,然后慢慢地退出去。
李延申走出去后,曾国藩这才冲门外喊一声:“传洪州驾!”
门上便一连声地呼应:“传洪州驾!”
洪财大步跨进来,见了曾国藩,仍然是谦恭地一揖到地,口称大人。礼毕,归座。
曾国藩用手指着账册道:“洪州驾,在汶上时,本部堂就对这账册有些疑惑,但正逢州驾卸任升州,而本部堂也正巧癣疾发作,所以没有及时请教。——洪州驾,这几次的赈粮发放,你可清楚?”
洪财站起身答道:“回大人话。下官掌握全局,具体事情均由张典史和钱谷艾师爷承办。”
曾国藩问道:“张典史和艾师爷可曾随州驾前来?”
洪财答道:“回大人话。张典史已在一月前心疯病发作故去,艾师爷已于下官卸任的第二天赴奉天奔父丧去了。艾师爷走时即已对下官言明,因年老体弱不再回来了。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照州驾的意思来看,这死的死,走的走,本部堂对这赈粮是查不成了!”
洪财道:“下官不敢,只是查起来费些周折罢了。”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本部堂虽久历京师,但地方的事情,有些也是知道的。你先下去吧,容本部堂好好想想。你暂在行辕宽住几日,本部堂有不明之处请教起来也方便。州里的事情州驾先缓办几天,本部堂这里发个札子替你告假。你到下处歇息去吧!”
洪财只好打躬告退。
曾国藩二次又把李延申传上来,道:“李观察,非常时期,地方父母直接关系百姓的存亡,本部堂就不留你过夜了,账册案底你先带回去,请继续详加核对。汶上受灾较重,李观察也不能专顾了核对赈额,对百姓的出路也该想想办法才是。
——汶上十室九空,明年的春耕如何进行?——本部堂和文大人商量,想办法从别省为汶上百姓借调些红薯、桑叶,争取把流落到外省的荒民招回来,把即将要逃荒的百姓留住。荒民外流,势必增加外省的负担。长此下去,势必形成匪多民少,那如何得了!——李观察,汶上的百姓可就全看你了。你连夜动身回署,本部堂就不送你了。”
李廷申答应一声“是”,双手接过账册案底正要告退,曾国藩忽然又道:“对了,洪州驾说,原任师爷姓艾的,已出缺离省赴奉天奔丧,你着人想办法,务必把此人找着。此人无着落,汶上的赈额永远都是一笔糊涂账!——你下去吧。”
“只要大人发话,下官回去就办!”李延申打躬退出。
望着李延申远去的背影,曾国藩一时感慨万千。真难为了这个李延申,竟候补到这把年纪!还多亏了和春,给了他个七品的署任,否则,不是活活把人候死吗?
——真不知道山东前几任的巡抚成天都在干什么!
按大清官制,候补官员是没有俸禄可拿的。说穿了,只是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只有放了署任或实缺,才算真正做了官。这些弊端,发展到后来,暴露得愈甚。但像李延申这样凄惨的,还不多见。
晚饭后,曾国藩和文庆商量,想让文庆出面到河南为汶上县借几万担红薯,自己再给湖南巡抚衙门去函商调些桑叶、桑皮。因为河南巡抚是文庆的同年,关系较密切;而湖南又是曾国藩的家乡,相信更没有问题。
文庆一口答应,当夜就写了八行文,派了自己身边的人去了河南开封。而曾国藩则委了一名戈什哈,持自己的亲笔信去了湖南长沙。
直忙到夜半,曾国藩才回房休息。
第72节 睡得最香的夜晚
一进卧房,见洪财正在靠墙的一张几凳上打磕睡,一听门响,先急忙站起,揉揉眼睛见是曾国藩,就一揖到地,道:“下官已候大人多时了。——大人如此辛苦,真让下官感动!”
曾国藩一愣,立住脚不动,问道:“洪州驾,你有事,如何不去小官厅找本部堂?”
洪财道:“其实也没什么。——听说大人不好水酒,平时只吸口纸烟,这和下官喜好相同。下官的家乡盛产烟叶,下官特备了一包,想请大人尝尝,困乏时吸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