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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跌跌撞撞地回到府邸,匆匆吃了口饭,便赶忙让李保到厨下烧了一桶热水,放了盐拎进卧房。
全身泡进盆里,他的脑海中开始出现各个皇子的形象。
十九岁的奕尽管是皇四子,其实是皇长子。按着古来立长不立幼的原则,立为储君自无疑义,但奕偏偏长了一双鹰眼。依《挺经》的说法,鹰眼多疑。这一点,他已从安格一案中得到了印证。更让曾国藩深感不安的是,奕的脸上暗藏了一条横纹。他站着,奕跪着,他看得清清楚楚,而其他几个皇子却没有。脸藏横纹,动乱之相,薄福之相。古人有云:皇帝无福民遭难。鹰眼、跛腿、脸藏横纹,集中到一个人身上,而这个人即将是大清国至高无上的主宰!
一想到这些,曾国藩就浑身乱抖,头嗡嗡作响,有冷汗冒出。
最让曾国藩颤怵的是,偏偏奕却又是个才识平平,少谋无断的人。——而皇六子奕,不仅相貌出众,且见识非常,尤其那一双清彻见底的明亮眼睛,一见就让人感到是个敢作敢为的人。
想到这里,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光帝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祖宗费千辛万苦创下的基业,可能就因为他的一时糊涂而被葬送了!
忽然,曾国藩的脑海中又闪现出临出宫时,奕那旁人注意不到的一瞥。曾国藩从奕那一瞥中,看到的是侥幸、是惊喜。大概奕自己也知道,从长相到人品,从人品到才识,他都比弟弟们逊上几筹,而他现在竟然赢了!
曾国藩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已经隐隐感到,自己的仕途已经走到了尽头。只要道光帝离世,他是再难有所作为了,说不定还有掉脑袋的可能!
他闭上眼睛,任着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他替皇六子奕不平,他替天下百姓不平,他替大清国惋惜!他真的想立时穿上衣服,去慎德堂和皇上好好地谈一谈;可他很快便清醒过来。他知道,道光帝是永远都不会再召见自己了,道光帝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道光帝连举手投足这样的小事,都须拼上老命才能做到,他还有多少时日好挨呢?他很快就要和他的列祖列宗们相会了!
曾国藩洗了把脸,感觉全身舒畅一些,于是更衣。
他让李保把桶拎出去,又让李保告诉下人们都歇息,便关上卧房的门,点上一支安魂香,盘腿坐到炕上。每当遇到烦心的时候,他总要这样坐上两个时辰。这种坐功是他从大学者唐鉴处学来的,几年下来,倒成瘾了。
是夜,直隶的保定府,出现地动现象,有多处房屋塌裂;奉天府衙门里,忽然升起无名火团,有五名值事的官员被烧死。
就是这个时辰,在圆明园慎德堂龙榻上静躺的道光帝,忽然圆睁龙目,手指窗外,作惊恐状。守在身边的皇太子奕等人顺着道光帝的手指望去,见一硕大的、亮灿灿的、圆圆的东西从天空冉冉落下;明明落在院子里,着人寻时却又不见踪影。
众人煞觉作怪,再看道光帝时,已然气断归天。
时间是道光帝三十年正月十四日午夜,享年六十有九。
慎德堂霎时哀声大作。
端华、穆彰阿、曾国藩等一班王、大臣们被连夜召进宫,为道光帝守灵。
第二天,道光帝梓宫被移进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同时公布道光帝遗命。
遗命一曰:“皇四子奕着立为皇太子,尔王、大臣等何待朕言,其同心赞辅总以国计民生为重,无恤其他。”
曾国藩看到这份遗命字迹潦草,显系道光帝垂危时挣扎而书,同时,也可看出在立储上道光帝所费的一番苦心。
遗命二曰:“皇六子奕着册封亲王,尔应知朕之苦心,当一心赞辅,以祖宗基业为重。”
王、大臣们都知道,这条遗命是写给奕的,同时也是写给皇太子的,它昭示着奕既册封为亲王,就有了辅政的责任。
曾国藩默念一声“侥幸”。有这条遗命跟在后面,大清国还真能延续下去。怕就怕小肚鸡肠的奕,对自己的这个同父异母兄弟不能相容,演上一场“豆在釜中泣”的闹剧。
遗命三曰:“朕登基,凡三十年,深感圣祖之重满轻汉之诸多不当,朕刻意扭转,望尔坚持,此乃国家稳定之根本。”
这是写给新皇帝奕的,告诉奕施政的方向。处心积虑,用心良苦,也可看出道光帝对自己的这个儿子的不放心。
遗命四曰:“圣祖各陵五孔桥南均有圣德神功碑,清汉二通,覆以碑,制度恢宏,规模壮丽,在我列祖列宗之功德,自应若是尊崇昭兹未许。在朕则何敢上拟鸿规,妄称显号,而亦实无称述之处,徒增后人之讥评,朕不取也。万年后着于明楼碑上镌刻大清某某皇帝清汉之文,碑阴即可镌刻陵名。嗣皇帝即欲撰作碑文,用申追慕,即可镌于宫门外之碑上,断不可于五孔桥南别行建造,石柱四根亦不准树立,碑文亦不可以圣神功德字样加称。俭为国家根本,昌盛起源。朕之陵寝,无用郊配,无作庙,照前可也。”
看到这条,很多王、大臣都流下了眼泪。
道光帝在位三十年,无一日不以俭字为重,三十年的开销,竟然抵不过乾隆爷一年之用度。道光帝不仅衣食用度缩减,对出行仪仗,也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程度;像皇后生日那样的大典,道光帝也只是传谕“面条与卤多备,许内廷人员吃饱”而已。就是这样的一个节俭皇帝,连郊配、庙都要减掉,王、大臣们怎能不动情呢?
崇俭抑奢,是道光帝朝的核心。
更有一件事让天下百姓永远感激涕零,那就是大清的圣祖定下的“肄武绥藩”的木兰秋狝,因耗资巨大,道光帝竟然一次也没有举行,这实际等于改了祖制。
越想,曾国藩越觉着道光帝的陵寝应该用郊配,应该有庙。不管奕是什么想法,他都要凭礼部侍郎的身份为道光帝争上一争。
十日后,一十九岁的奕在太和殿举行登基大典,王公百官朝贺如仪,定年号为咸丰,明年为咸丰元年。
奕照道光帝遗命,当天即册封六皇子奕为恭亲王,同时追封亡兄奕讳、奕纲、奕继为郡王。
登基的第二天,又颁诏书,册封奕为醇郡王、奕为钟郡王、奕为孚郡王;定缟素百日,素服二十七日。
第三天,奕又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东的勤政殿,召王、大臣们讨论先皇帝遗诏中的“无用郊配,无作庙”二项,以示咸丰帝对百官的尊重和对遗命的重视。
王、大臣们都不言语,大家都摸不准新皇帝的脉搏。
曾国藩却出班跪倒,呈上早就写好了的奏稿《遵议大礼疏》。他要为先皇帝争上一争。
奏稿如下:奏为遵旨敬谨详议事。
正月十六日,皇上以大行皇帝朱谕遗命四条内,无庸郊配、庙二条,令臣工详议具奏。臣等谨于二十七日集议,诸臣皆以大行皇帝功德懿铄,郊配既断不可易,庙尤在所必行。直道不泯,此天下之公论也。臣国藩亦欲随从众议,退而细思,大行皇帝谆谆诰诫,必有精意存乎其中。臣下钻仰高深,苟窥见万分之一,亦当各献其说,备圣主之博采。
窃以为遗命无庸庙一条,考古准今,万难遵从;无庸郊配一条,则不敢从者有二,不敢违者有三焉。
所谓无庸庙一条,万难遵从者,何也?古者祧庙之说,乃为七庙亲尽言之。间有亲尽而仍不祧者,则必有德之主,世世宗祀,不在七庙之数,若殷之三宗,周之文、武是也。大行皇帝于皇上为祢庙,本非七庙亲尽可比。而论功德之弥纶,又当与列祖、列宗,同为百世不祧之室。岂其弓剑未忘,而尝遽别。且诸侯大夫尚有庙祭,况以天子之尊,敢废升之典?此其万难遵从者也。所谓无庸郊配一条,有不敢从者二,何也?古圣制礼,亦本事实之既至,而情文因之而生。大行皇帝仁爱之德,同符大造。偶遇偏炎,立颁帑项,年年赈货,薄海含哺,“粒我丞民”,后稷所以配天也。御宇三十年,无一日之暇逸,无须臾之不敬;“纯亦不已”,文王所以配上帝也。既已具合撰之实,而欲辞升配之文,则普天臣民之心,终觉不安。此其不敢从者一也。历考列圣升配,惟世祖章皇帝系由御史周季琬奏请外,此皆继统之圣人,特旨举行。良田上孚昊眷,下惬民情,毫无疑义也。行之既久,遂为成例。如大行皇帝德盛化神,即使无例可循,臣下犹应奏请;况乎成宪昭昭,何敢逾越?《传》曰:“君行意,臣行制”;在大行皇帝自怀谦让之盛意,在大小臣工宜守国家之旧制。此其不敢从者二也。所谓无庸郊配一条有不敢违者三,何也
臣窃计皇上仁、孝之心,两者均有所歉。然不奉升配,仅有典礼未备之歉;遽奉升配,既有违命之歉,又有将来之虑,是多一歉也。一经大智之权衡,无难立判乎轻重。圣父制礼,而圣子行之,必有默契于精微,不待臣僚拟议而后定者。臣职在秩宗,诚恐不详不慎,皇上他日郊祀之时,上顾成命,下顾万世;或者怵然难安,则礼臣无所辞其咎。是以专折具奏,干渎宸严,不胜惶悚战栗之至,谨奏。
咸丰帝看完折子,让随侍传旨太监当众把折子朗读一遍。
众大臣还是不表态。
第91节 一道不合体例的圣谕
咸丰帝只好点将了:“穆彰阿呀,你是老臣,又是先皇的首辅大军机,你说该怎么办呢?”
穆彰阿最近的情绪比较低落,他出班蔫蔫地跪下,道:“奴才以为按我大清祖制,皇上该遵遗命才对。”
咸丰帝想了想,说一句:“你起来吧。杜师傅啊,你认为呢?”
已被道光帝贬为翰林院侍讲学士、但仍兼上书房总师傅的杜受田赶忙出班跪下,声音宏亮地奏道:“启禀皇上,老臣以为,穆中堂的话没有道理,更不合祖制。”
全场一愣,穆彰阿更是不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曾国藩不惊也不怪。
奕做了皇帝,杜受田势必复出。这一则源于杜受田一直在上书房行走,在上书房行走的九个师傅中,杜受田是最受奕欣赏和信任的一个;另一则则是杜受田受穆彰阿的压制日久,而穆彰阿又正是奕和奕比较讨厌的一个人。可以肯定地说,不管是奕还是奕当皇上,都不会有穆彰阿的好果子吃。
咸丰帝赞许地点了点头,但并没有接着问下去,而是话锋一转,问起了别人。
“文庆啊,你是内务府大臣,你是什么态度呀?”
文庆一愣,急忙出班跪禀:“回万岁爷话,我大清是以孝治天下。万岁爷作为当今天子,又是闻名的孝子,万岁爷知道该怎么办。”文庆这话回得比较得体。
当日临下朝,传旨太监忽然又宣布了一道不合体例的圣谕。
谕曰:凡早朝,朕到后,众王、大臣方许进殿,时辰由传旨太监执掌;凡退朝,众王、大臣可先行告退,朕后行,以示朝廷体恤众王、大臣站班之苦。钦此。
众所周知,大清开国至今,早朝都是众王、大臣先进大殿候皇上,从无皇上先进大殿候众王、大臣之理;而退朝时,却又总是等皇上走出大殿后,众王、大臣才敢退出。这已成定例,从无更改,好像也没更改的必要。
圣谕一出,众王、大臣全部一愣,但很快便释然:皇上是不想把走相展示给众王、大臣啊!大清现在的皇上跛腿啊!
曾国藩刚坐进礼部办事房,都察院监察御史曲子亮便走进来。
施礼毕,礼部值事官捧上香茗两杯。
待值事官退出,曲子亮从袖中摸出几张草纸,呈给曾国藩道:“曾大人,郑祖琛这件事下官实在是气不过,只好求大人为广西无辜申冤了。”
曾国藩愣怔了半天,才忽然想起在自家门前的那位喊冤的广西老者来。——敢则那老者还在京师逗留?
曾国藩疑惑地用眼扫一扫曲子亮递过来的那几张纸,见起首明晃晃地写着:“状告广西巡抚郑祖琛纵容抚标中军利用剿匪事乱杀无辜。”
曾国藩用手往外推了推,苦笑一声道:“这些人敢则是疯了!——广西匪事举国震动,朝野不安。这人有多大胆,竟然状告郑祖琛!”
曲子亮近前一步道:“曾大人,下官经过秘访,又问了由广西进京省亲的人,不是告状人大胆,实在是郑祖琛大胆哪!——这份万民折,不是空穴来风啊!”
曾国藩正色道:“曲大人,既然你有了真凭实据,缘何还不启奏相参。——你不要忘了你的职责!须知我大清国的都老爷可不是虚设的!”
这回轮到曲子亮脸红了,他嗫嚅了一下道:“大人不要误会下官。下官此来,是想让大人给下官拿个主意。左都御史花沙纳和那郑祖琛有姻亲。——下官就算上了折子参那郑部院,能有用吗?”
曾国藩一想也对。花沙纳作为都察院左都御史,御史上的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