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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慢着,”曾国藩沉吟一下,问张同林,“赵二入教,是什么时间的事?”
张同林两手一摊道:“下官从不与赈灾局的人来往,何况赵二的品级比下官都大。他何时结识洋人,下官怎么能知道呢?”
“张太守,”曾国藩忽然脸一沉,正色道,“本部堂说句你不愿听的话,地方父母不同于养老归籍的闲散大员,对辖区内的民情、吏情、水情、田情,都应该了若指掌;虽不能事事亲为,但也要知道轻重缓急。赈灾局就挨着你的知府衙门,问赈灾局的情况,你一问三不知,问赵二的情况,你除了艳羡,仍是空白,这怎么能行!”
常大淳万没想到当着他的面,曾国藩就能变起脸色来训斥张同林,全然不顾忌同乡的情面。——脸上霎时露出不快,想劝阻几句,又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茬。——那脸就开始青一阵、紫一阵、白一阵、红一阵。
张同林已是吓得浑身乱抖,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失察,下官失察!”
曾国藩转过头,对尴尬万分的常大淳道:“中丞大人——”
常大淳不容曾国藩讲完话,拦腰便把话头一截,气急败坏道:“右堂大人,快不要抬举下官,下官只是署任!”
曾国藩正色道:“署任也是巡抚!——你是想让本部堂参你一个不敢任事、一味推诿吗?——还是想落个革职的处分?”
曾国藩一认真,常大淳气焰霎时矮了一截,但出气却是越来越重了。
他思虑了许久,才道:“曾右堂,不是愚兄和你赌气,愚兄做了几省的官员,受了二十几年满人的欺辱,早就够了!如今还要受咱自己人的气。——同林出身翰林,举世闻名,你又不是不知道。——就因为和满人处不来,到现时还只是个五品顶戴。——涤生啊,你扪心自问,我等汉官不容易呀!”说着,气得落下泪来。
曾国藩见常大淳激动起来,只好站起身道:“本部堂适才多有得罪,还望中丞大人见谅。——张太守你也起来吧!——二位误解本官了!本部堂居京十几年,岂不知我汉官的苦衷!——可是,我等既食国家的俸禄,就要为国家办事呀!何况,大清国又不独是满人的,汉人也有份儿啊!”
张同林这时垂手答道:“大人教训的是,下官记住了。”
曾国藩长叹一口气道:“说归说,气归气,可恨可恼的赵二入教,还真棘手。——常中丞啊,这赵二仗着洋人的势力吞我捐银,不办如何对得起河南、山东的父老啊!也无颜对上啊!可是真办吧,又容易惹上夷案。洋人均是些无父无君的兽类,他是真敢闯进京里找皇上啊!”说毕,沉思起来。
常大淳道:“洋人船坚炮利,在我大清地面跋扈已非一日,我大清的马步三军已是被打怕了!听人说,我大清的有些守备,一听到洋船的呜呜声,便会吓到哗哗地把皮裤尿个透湿。——八旗是真正的不行了!涤生啊,快把那赵二放脱吧。像你、我这样的汉员,有多大的能耐,敢惹洋人生气啊!——同林,你说呢?”
张同林两手垂着一声也不敢出。
曾国藩沉吟了好半天,才道:“常中丞,张太守,赵二这件事依本部堂的意思,咱们还是等大同核捐的人回来,依实情定夺。——咳,天灾人祸,国弱兵疲。处分一个赈灾局的委员,还要看洋人的脸子行事,长此以往——,咳!”又转脸对张同林道:“张太守,你先回大同。洋人再去找你闹,你就告诉他,因大同赈灾局贡献非常,赵二已由吏部叙优。——和他先打马虎眼,查清赵二的底子后,再作定夺。——想那神父的职分是来山西传教,一个小小的赵二岂能放在心上!糊弄住他,百事可做!”
常大淳不无忧虑地道:“涤生啊,你表面看洋人长得半生不熟,可心眼儿一点也不比咱大清的人少啊!要不咋说要香港就要走了呢!”
“全是琦善误国!”一提起香港,曾国藩就气不打一处来,“两家交兵,胜负是常情,如何能一负就谈打色变呢。——大清国的根本是土地啊!土地怎能说给就给呢?”说毕,站起身对常大淳拱一拱手:“本部堂暂回官厅,等大同的人回来,再来请教。”
常大淳只是忧心忡忡地长叹一口气,礼节性地拱拱手,没言语。
曾国藩大步走出签押房。
望着曾国藩的背影,常大淳忽然自言自语:“这个侍郎官哪,没办过夷案,他哪知道洋人的厉害哟!——新巡抚怎么还不到任呢?”
曾国藩回到官厅不大一会儿,李保便同着去大同核捐的徐观察风尘仆仆走进来。
李保和徐观察先到小官厅见过曾国藩。
曾国藩正一个人慢慢地品茶,一见李保和徐观察进来,忙放下茶杯。
李保和徐观察先向曾国藩请了安,徐观察这才道:“职道奉大人令,到大同核捐,已将捐过钱的商人带了来,还有几名是到赵大人那里花了银子捐了官的,职道也一并带了来。这些人都在大厅候着。”
曾国藩急忙推开茶杯,和徐观察、李保来到大官厅当中坐定。
徐观察捧上几大本卷宗放在曾国藩的面前。
曾国藩打开一本卷宗,见一个捐款人的后面被用红笔打了个叉,便问徐观察:“这个是咋回事?”
徐观察答:“外面还有几个,都是拿了银子买官的商人。职道怕记不住,特意做的记号,职道把这些人都带来了。”
曾国藩就让李保传那几个买了官的人上来问话。
李保转眼便领进十几个胖瘦不一、高矮不等的男人,一进大堂便全体跪到,有口称“下官见过曾大人”的,有称“卑职”的,乱哄哄的全不成体统。
曾国藩笑着说道:“都起来吧!——本部堂这次出京是奉了谕旨,各位的品级都是多少啊?官凭都带来没有啊?”
十几个人就爬起来一起摸袖口,全把官凭举起道:“请大人验看。”
说毕,便一个挨着一个地把官凭放到曾国藩的案头。
曾国藩拿过一个官凭只看一眼便断定是假官凭。
首先是刻板模糊,二则用纸异于吏部。——翻开一看内文,更让曾国藩哭笑不得:大清发给官员的官凭上面的“吏部”二字用印相当清晰,而这本上的印记竟把“吏部”二字给刻成了“史部”。
曾国藩扫了扫上面的名字,忽然问一句:“赵德群!”
一个胖子跨前一步响亮地道:“下官在!”
曾国藩举起官凭问道:“赵德群,你从哪里买的官凭啊?”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是从本家赵大人的赈灾局买的。”
曾国藩又问:“你买的是五品候补知州,——可曾来省候补?”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本家赵大人说,下官的候补知州是不用来省候补的,照样可以在家里做生意。——所以官凭到手,虽然已过两个月,但下官还不曾到省。”
曾国藩忽然话锋一转,问:“赵德群,本部堂有一事不明,需要你如实回答。——你说赵二是你的本家,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认识的?交情如何?”
赵德群答:“赵大人是下官的一个没出五服的本家兄弟,是真正的本家,打小儿起就认识!”
曾国藩沉思一下问:“你既是生意人,如何想起了做官?”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下官也只是觉着当官风光,何况也只二百两银子。”
曾国藩抬头问其他几个人:“你们几个是怎么买的官儿呀?”
几个一起理直气壮地答:“是通过赵德群买来的官。”
曾国藩又问赵德群:“赵德群,你既是赵二的本家,赵二入教你知道吗?”
赵德群答:“回大人话,下官知道。是本家兄弟花了十万两银子才入的教,见神父那天是下官陪着去的。神父是个荷兰人,在台湾传过教,叫什么阿古利。——下官以前去香港贩过茶叶,见过荷兰人,也见过英吉利人。赵本家的十万两银子,还是经下官的手给的神父呢!”
曾国藩被赵德群说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愣了许久才问:“洋人就是夷人,怎么又出了什么荷兰人、英吉利人,这是怎么事?赵德群,你要据实回答。”
赵德群越发得意,更加滔滔不绝地讲起来:“回大人话,洋人分很多种:美利坚人、荷兰人、英吉利人、意大利人。——拿去我香港的是英吉利人,荷兰人比较友善。”
曾国藩自此才知道,洋人也不仅仅就是英夷一种,洋人也分好多种。也许荷兰人比英吉利人好对付呢。
他对李保道:“让赈灾局赵二进来。”
李保应一声走出去,不一会儿,赵二便招招摇摇地走了进来。
和曾国藩见过礼,见案头放了十几本官凭,他先就微微一怔。
曾国藩看在眼里,只装不见。
停了停,曾国藩忽然问一句:“赵观察,这些人都拿银子从你手里买了官凭,可是真的?”
赵二干咳了一声道:“禀大人,下官所发的官凭,都是阿古利神父卖给下官的。
——下官为了多劝些捐,多救些人,只要向善,是一定要做的。”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阿古利神父专事传教。他既不是我大清的官员,也不是我吏部的掌印,他如何会有官凭卖给你呢?”
赵二也像模像样地冷笑道:“大人如何恁胡涂了——阿古利可是洋人啊!洋人在我大清国,说一就是一,还有敢说二的吗?”这分明是拿洋人来吓曾国藩了,意思再分明不过,我赵二可是认识洋人的哪!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便起身离座来到外厢,对刘横道:“你速到巡抚衙门把常中丞请来。”
刘横快步走出去。
曾国藩重新走回大厅坐定,便吩咐李保道:“把赵德群等人领到小官厅录口供。
本部堂要单独和赵观察聊聊。”
第107节 三枚木制的印信
李保带上文案领着赵德群等十几人走出去,大堂之下只剩了赵二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
曾国藩静静地说道:“赵观察,本部堂听说那神父是荷兰人。——荷兰人也传教吗?”
赵二眨了眨眼睛,停了停才道:“回大人话,阿古利神父是洋人,是标准的黄头发蓝眼球的洋人。——至于是英吉利还是荷兰嘛,就像大清的山东山西那样,我等是断断惹不起的。——大人位在礼部,没有办过夷案,是不知道洋人的厉害,阿古利见了大清皇上都不用跪呢!对王、大臣们更是正眼都不瞧一下!能耐比公、侯还大呢!”
曾国藩一言不发,心里骂道:“结识个把洋人,就把人狂成这样,连朝廷都不放在眼里了!这样的民族败类不杀,哪还有穷苦百姓的活路!”
既动了杀机,曾国藩就开始思虑如何下手——既能让洋人不找麻烦,又能让他把吞的赈银吐出来,还能把人杀掉。三方面都要照顾到,一丁点漏洞不能出。杀赵二的理由是再充分不过了,不管假官凭的根源在哪里,总归是从他的手里放出来的。仅凭私卖假官凭这一条,十个赵二都不够杀。——问题的关键是,万万不能让朝廷知道赵二入教一事,否则就要生出许多枝节。只要这方面瞒得好,其他事都好办。
见曾国藩不讲话,谈兴正浓的赵二只好闭上嘴。但有一点他坚信,凭曾国藩的那点能耐,断断不敢与洋人作对!林则徐的例子就再鲜活不过。大清与其说是满人的天下,不如说是洋人的天下更恰当。
两个人都不说话,各想各的心事,足足过了两刻光景,才被走进来的刘横打破。
刘横把嘴附到曾国藩的耳边悄悄道:“常中丞病了,不见客。”
曾国藩一愣,小声反问:“你见着中丞了吗?”
刘横悄悄道:“没有见着,师爷挡了驾。”
曾国藩暗骂一声:“这个老狐狸!看乌纱比天还大!”口里却大声说道:“刘横啊,你带赵大人去歇息吧。让李保进来,本部堂有话说。”随后兀自低头沉思起来。
李保进来后,连叫了两声“大人”,曾国藩才蓦地惊醒。
看大堂之上,赵二和刘横都已不在,外厢的吵闹声好像也弱了许多。
“大人,赵德群等一十二人,卑职已将口供录下,只等示下:是押进大牢还是放回去?”李保不待曾国藩吩咐,当先汇报情况。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我等来山西是核捐,凡事都要抚院支持配合才能成。——赵德群等人是人证,按理应该寄押才对。——现在看来,只能行文大同知府衙门着人领回看管了。本部堂修书一封给知府衙门,你把一干证人全部带回大同,由知府衙门代为看管吧。”
说毕,便让李保侍候上文房四宝,刷刷点点很快便写成一封快信。
曾国藩把信封好,交给李保道:“详情尽在信里,你要按张太守吩咐的行事。切记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