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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值太监读完圣谕,祁藻、花沙纳二人当即一愣,其他文武大臣也好像很是诧异,只有肃顺的脸上平静如水。
早朝过后,曾国藩刚到礼部坐定,刑部郎中洪祥便赶了过来。
施礼毕,洪祥道:“大人,王正夫于昨儿进了京师,已被押进刑部大牢;相关的一干人等也已到京,下官特来告知大人。”
曾国藩马上吩咐一声“备轿”,兴冲冲地径奔刑部。
到了刑部,曾国藩依礼先到尚书房给周祖培请安,周祖培偏巧到军机处当值。
曾国藩就转奔侍郎办事房,值事官已是泡了壶好茶正等着。
曾国藩在案前坐定,正要吩咐值事官带人犯王正夫,洪祥却一步跨了进来,边施礼边道:“内阁学士胜保胜大人来刑部给大人请安,请大人示下,传还是不传。”
胜保能撵到刑部来请安,这倒大出曾国藩的意料,只好对值事官道:“王正夫稍候再传。——本部堂见过胜大人之后,再传王正夫。”
洪祥与值事官双双退出去。
胜保很快便走进来。
胜保一见曾国藩,先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从袖中摸出一个信封来,双手举过头顶道:“奴才谢过大人。——请大人务必收下这点儿心意。”
胜保口称奴才,这又让曾国藩大感意外。他站起来狐疑地接过信封掏出一看,却是一张一万两的银票,是京师慧诚钱庄的戳子。
曾国藩把银票重新塞回信封,也没有下来扶胜保,而是重新坐下来,许久才问一句:“胜大人哪,本部堂为你上的折子能值这么多银子,这倒想不到!”
胜保万没想到曾国藩看了银票后,不仅没有过来礼节性地扶起他,竟又重新坐下,有心自己爬起来,却又怕担个“目无官长”的坏名声,正不知如何是好,偏偏曾国藩凭空问了他这么一句不见首尾的话。
他只好回答:“大人于奴才恩同再造。这只是奴才的一点点心意,奴才准备明日还到府上给大人问安呢!”这就是说,银子还有。
曾国藩的脸色却猛然变成铁青,他一字一顿道:“本部堂上折为你求情,是对事不对人,是不想让天下人误解圣上。胜保啊,你既然这样糟蹋于我,本部堂也只好毁掉你的前程了。——来人!”
胜保一见曾国藩喊人,就一下子跳起来,不及多想,抓起信封便塞进袖中,值事官这时也一步跨进来。
胜保再次翻身跪倒,边叩头边道:“奴才知道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请大人饶恕奴才这一回吧。”
值事官愣愣地望着,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曾国藩望了望值事官道:“你先下去吧。”
值事官诺诺退出。
曾国藩用双手扶起胜保,道:“胜大人哪,你年轻有为,前程正好,本部堂不想因你一念之差而误了你的一生。望老弟恪尽职守,一心为公,为百姓,为国家,多做些事情。只有这样,老弟才不辜负圣上对你的厚望。本部堂说得可对?”
胜保流着泪道:“大人今日的教诲,下官一生都不会忘记!”
曾国藩道:“这里还有些事情需要本部堂处理,本部堂就不给你放座了,望你好自为之!”
胜保掏出手帕把脸上的泪水擦干,低声说道:“大人公务繁忙,下官就不扰大人了。——下官告退。”说毕,又深施一礼,这才退出去。
胜保走后,曾国藩重新坐回案前,随口喊一句“传王正夫”,话毕,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端起茶杯,慢慢饮起来。
一杯茶没有喝完,两名解差带着王正夫走了进来。
王正夫进来之后,便跪倒在案前,两名解差一左一右地站立在王正夫的后边。
曾国藩慢慢地说道:“王正夫,你抬起头来。”
王正夫规规矩矩地抬起头,两眼望定曾国藩。
曾国藩定睛看哪王正夫,六十几岁的样子,穿着号衣,三缕胡须竟留得老长,乱蓬蓬飘在胸前,美髯公的样子;大眼睛,厚嘴唇,额头上刻着几条不规则的皱纹,特别显眼。不像是流放的人犯,倒像个落魄的关云长。
曾国藩静静地问道:“王正夫,本部堂看了你的京控,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据实回答,不得有丝毫隐瞒。”
王正夫没有言语,只点点头。
曾国藩道:“王正夫,你侵吞公款始于何时?是怎样的一笔款子?”
王正夫道:“回大人话,正夫何曾吞过什么公款?——臬台说我侵吞公款,纯系屈打成招。正夫一介小小县丞,既不管刑名又不管钱谷,这公款让我如何侵吞?”
第121节 曾国藩泪流不止
两名解差在王正夫的后面一人飞起一脚道:“大人问话,你要老实回答!——再抵赖,水火棍侍候!”
王正夫被踢得大叫道:“正夫累累京控不得受理,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受理了,如何反要说假话!——正夫没有冤枉,又京控做甚!”
曾国藩用眼睛望了望两名凶狠的解差,问:“王正夫,本部堂再问你,恃强仗权对属官的哑女行奸可是真的?”
王正夫道:“大人明鉴。正夫原有一妻两妾,儿女双全,如何还要行奸?是齐别驾约正夫到府上赏菊,否则正夫如何能进到他那深府之中?”
曾国藩道:“难道这也是屈打成招?”
王正夫道:“不错!——我是生生死在证人手里了,辩也辩不清了!”
曾国藩知道再问无益,便淡淡地说一句:“带下去吧。”
两名解差拉起王正夫走出去。
曾国藩把洪祥传来,问洪祥:“顺天府都送了哪些人证?”
洪祥答:“有王正夫逼奸的哑女,一名随侍丫环,还有一老者,说是亲眼目睹逼奸过程的那名下人,共三个人,现寄住在司狱的家里。”
曾国藩道:“把那老者带过来,本部堂要问他几句话。”
洪祥答应一声,快步走出去。
曾国藩又随手翻开从吏部咨调过来的王正夫的履历。
王正夫,字作人,满洲人,嘉庆年的进士。从内阁中书做起,在京里做到从四品的国子监祭酒,然后才外放到顺天府。在顺天府又从府丞做起,便不再升官,开始降官。王正夫做京官时,是属于能员一类的,吏部年年的考评也都是好或优。
从王正夫的面相来看,该员也算有主见、有正义感的那类。
这时,值事官领着一名老者走进来。
老者一进屋里,先扑通跪倒,口称:“奴才王老三叩见大人!”
曾国藩随口说道:“王老三,你抬起头来,本部堂有几句话要问你,你要老老实实地回答,不许撒谎。”
王老三答应一声“是”,便抬起头来。
曾国藩一看王老三,当下打个愣怔:这王老三好生面熟!
王老三干干瘦瘦,一对小眼睛,一副塌鼻子,虽有六十上下的模样,下巴却一根胡须也没有,左脸颊上一块铜钱大的肉瘤赫然入目。就是这块肉瘤,让曾国藩眼熟得很,好像在哪里见过。
曾国藩盯着这肉瘤想了许久,还是想不起来,便问道:“王老三,你是哪里人氏?以前做过什么?”
王老三答:“回大人话,奴才是顺天府大兴县人氏,一直给大户人家看门当下人。”
一听大兴二字,曾国藩霎时想了起来,曾国藩到大兴核查礼制、县学时,在大兴县学里,见过这王老三。
曾国藩问:“王老三,你在大兴县学做过什么?”
王老三答:“奴才给大兴县学做过门房。大人如何知道?”
曾国藩问:“你如何又到了宛平?”
王老三答:“朝廷派一个姓曾的去县学考核,斩杀了十几名秀才。姓曾的走后,朝廷便派了专人整顿县学,一次撤走了好多大人,门房也不用专人了,奴才就没得干了,便被人介绍到宛平齐别驾家看门扫院子。”
曾国藩心下道:“这倒是个熟人了。”
曾国藩又问:“王老三,齐别驾是何等样人?你细细说与本部堂。”
王老三道:“齐别驾的名讳是砖岩,是顺天府的通判大老爷——”
曾国藩见那王老三要滔滔不绝,便截住话头道:“王老三,你是王正夫行奸的惟一证人,你且把那王正夫行奸的过程说一遍。”
王老三道:“回大人话,那日正赶上别驾老爷休假在府里。是午时左右,王正夫来敲门,说是别驾约他来赏菊。奴才便把他领到大老爷的书房,让他候着,奴才便去通报。哪知奴才再回到书房,却不见王正夫的影子。奴才当时还想:这王正夫上哪儿去了呢?——就四处找,这一找就找到小姐的卧房里。奴才听屋里声音不对,就闯进去,却见我家小姐一丝不挂,王正夫就站在旁边!大人哪,这王正夫真是——”
曾国藩打断王老三的话,问道:“王老三,本部堂今日传你来,只是希望你说实话,你难道不认识本部堂吗?”
王老三道:“奴才不认识大人。”
曾国藩道:“到大兴县学办案的曾大人你也不认识吗?”
王老三道:“曾大人奴才是见过的,可也没看清。——不过,奴才听说,那姓曾的大人回京就被皇上革职了。”
曾国藩道:“王老三,今日本部堂的话就问到这里。你听清楚,本部堂就是到大兴县学办案的曾大人。——你下去吧!”
王老三一愣,边往外退边小声嘟嚷:“曾大人原来没被革职呀!”
曾国藩很晚才回到府里。
周升悄悄地告诉他:“老爷,湘乡来人了,又给您老带了三坛腌菜和五双布鞋。
——好像其中有一坛是老太太亲手腌的。”
曾国藩急忙下轿,到方厅一看,见管家唐轩正陪着南家三哥在喝茶。
南家三哥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急忙过来见礼,被曾国藩一把抱住。唐轩则走出去安排开饭。
饭桌上,曾国藩特意把母亲亲手腌制的那坛菜揭开封口,小心地夹出两筷子,又小心地把坛口封上。
曾国藩望着腌菜,忽然问南家三哥:“老太太已几年不亲手腌菜了,如今怎么又——”
南家三哥回答:“不光大少爷奇怪,府里上上下下都奇怪呢!”
曾国藩呆了呆,便不再言语,埋头吃起饭来。
他让南家三哥多吃豆腐和猪杂碎,而自己却只吃那腌菜。
南家三哥见曾国藩只吃腌菜,便道:“大少爷,您也吃菜呀!——京师猪杂碎的味儿蛮好哩!”
曾国藩嘴里说着“吃、吃”,筷子却仍然只夹腌菜,那眼圈却是红了一次又一次,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伤感。
终于,南家三哥见曾国藩的双眼里流出了两颗亮亮的东西,一直流到饭碗里。
曾国藩分明在流着眼泪吃饭。
南家三哥莫名其妙了。
饭后,曾国藩亲自把母亲腌制的那坛菜抱进书房里,又让李保沏了壶茶端进来,这才和南家三哥坐下来谈话。
曾国藩静静地问:“三哥呀,高堂老母已经几年不再亲手腌菜了,如今忽然亲自动手操劳,莫不是老太太有什么不适吧?——你只管如实讲,不要瞒我。”
南家三哥犹豫了一下道:“老太太上月的确病了几天,发高烧,说胡话,口里乱喊大少爷的名字。——吃了长沙湘字号的几副药,病势便减弱了,却偏偏要亲手腌制一坛菜,说久已不动手了,看手法是不是生疏了。——一家上下都以为是老太太一时兴起,也就没有过分地阻拦。——哪知道却是为您老腌的!不仅一盐一醋都是自己料理,连泥封也是自己动手的。——上完泥封后,便同着几房太太把久已腌制好的另外两坛,一起打了包装,让小的进京送过来。小的临上路,老太太还一再嘱咐,让小的别忘了问大少爷吃得可顺口?盐放的是不是重了些?酸度够不够?——老太太说,大少爷尽管吃,她还能腌呢!”
曾国藩的双眼一下子涌出泪水,他哽咽着说:“高堂老母年已花甲,如何还能做得许多!——我乍见这坛腌菜,便知老母之心。——我与老母自上次省亲一别,悠然已历六载。老母那时已老态毕显,白发多于黑发,我无一日不把老母的康健挂在心怀。而老母,又多么希望晚年能与儿子日夜厮守啊!古人云,‘生儿育女防年老’啊!”说着,那泪流得愈急。
南家三哥道:“大少爷,您老也不用那么伤心啦。——自古道,忠孝不能两全,老太太也知道这个理呢!”
曾国藩慢慢止住哭声,喝了一口茶,才道:“三哥呀,照常理,我是三年可以省一回亲的。我几次想向皇上告假回籍与母亲厮守几日,却因为事繁而打消了念头。——我回湖南办差,湘乡虽近在咫尺,因怕惹人议论,不得已面对家门而不敢入!连老爷到省城我都没敢去见哪!——我下轿听周升说,老太太亲手为我腌制了一坛咸菜,我就知道,母亲是思儿心切,又无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