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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可惜,林觉民的叔母早已去世。如果看到这一幕,她是高兴还是辛酸呢?
温柔乡不是林觉民的归宿。他又东渡日本,自学英语、德语,成为面向新世纪全面发展的复合型人才。当然不是为了找工作,不是想按揭买房,而是为了革命!他在日本加入了同盟会。
每年暑假,林觉民都回家和父母妻子团聚。小夫妻俩总会在如水的月光下牵手说着悄悄话。
辛亥年的春天,林觉民接到黄兴的指示,回国参加起义。他特意回家住了十天,陪着有孕在身的妻子走遍了家里的每个角落。
月儿弯弯,疏影横斜,他们还像往常一样,在如水的月光下手牵着手,却没有了往日的笑语。
意映感觉到丈夫心事重重,似乎有满腹的心事,欲言又止。
记得几年前,丈夫曾说,我希望你走在我的前面。她听了很不高兴。丈夫解释说:因为你走在前面,我可以承担所有思念你的悲伤。如果我走在前面,你的苦痛谁来帮你分担?当时意映就哭了,笑了,那是幸福的眼泪,笑容绽放的眼泪。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也不许先走,我俩一块儿走。
你每次都来去匆匆,我知道你一定在做大事。不管做什么事,将我带着好吗?我不愿每天担心你的安危。你是不是又要远行了?为什么不对我说呢?
此时的林觉民,何尝不是愁肠百结?
怎么能对你说呢?这次是冒险,拿生命去冒险。你有身孕在身,我不愿你和肚子里的孩子担惊受怕。
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和她,一遍又一遍,默默走遍每个角落。很久很久,意映开口了:“很晚了,早点休息吧。”
林觉民看着她,良久,用力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真的很想再走一走,他真的很想对心爱的人说:也许这一去将再不会回来,所以我想多陪陪你。如果这一去还会回来,我会天天陪着你,将所有的一切告诉你,不会再让你担心害怕。
有个自己最爱的人在家里守着,真温馨;让自己最爱的人在家里担惊受怕,真煎熬。
林觉民将痛埋在心底,将爱留在了信上。
1911年4月24日(旧历三月二十六日)在香港的一栋小楼里,昏黄的油灯下,林觉民在意映送给自己的一方手帕上,“泪珠和笔墨齐下……”: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为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书竟,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谓吾忍舍汝而死,谓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为汝言之……〗
4月27日(旧历三月二十九日),林觉民参加了广州暴动,受伤被俘。
面对审讯官,林觉民侃侃而谈,不是汉语,是英语;不是卖弄,而是普通话广东官员听不懂。一百年前的广州,英语很流行了。地方官经常和洋人打交道,简单的听读是不成问题的。不会英语就out(落伍)了。
这个身穿西服、面如冠玉的美少年举手投足间谈笑自若,让陪审的李准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他怕面对林觉民那清澈的眸子。在眸子的后面,有自己孩子的影子。
油然而生的怜悯,父辈的怜悯让李准有点后悔。如果这个青年不被抓住该有多好,或者他根本就不应该参加暴动。
他亲自打开脚镣手铐,搬了把椅子请林觉民坐下。
林觉民当场下笔千言,沾血而书。血里有自己的激情、青春、理想,还有深深眷恋的意映。
写到激昂处,忽欲吐痰。看见大厅铺着进口崭新红地毯,林觉民不忍损害国家公物。哎,这素质比当时人高得不是一大截。
李准忙手拿痰盂捧到林觉民面前,为英雄捧痰盂,值!即使他是敌人。
“面貌如玉,肝肠如铁,心地如雪,真奇男子也。”主审官两广总督张鸣岐感慨不已。三十六岁,两广总督,春风得意。自己年轻时也有过像林觉民那样的热血豪情。可是现实是无情的,千辛万苦得到的一品总督在林觉民眼里却一钱不值。
爬到这个位置,就是要别人承认,得到别人尊重,当然阿谀奉承也不拒绝。人,不就是要这样活得惬意?
而林觉民活得快意。
高高在上的惬意还是俯仰自若的快意,你选择哪种?
选择哪种都没错。
我有我生活的方式,你有你选择的自由。仇视你,但不妨碍我仰视你。
乱党也有这样的奇男子,张鸣岐开始为大清的命运担心起来。
革命党的人才就是朝廷的威胁。这样的人当然不会求生,当然也不会被敌人放生。
据说多年之后,张鸣岐读到这封信时,涕泪交下。
林觉民自知必死,他在狱中滴水未进。他是儿子、父亲、丈夫,他一定会想很多很多。在内心最深处,最重要的位置是一个人:意映。
他有许多许多的遗憾、愧疚。那十多日,应该和父母、意映多讲讲话。
他知道,信传到意映的手里,将是怎样的悲恸。自己食言了,自己曾说要承担所有的悲恸。现在,却要一个有身孕的女人独自面对。
巾短情长,所未尽者,尚有万千,汝可以模拟得之。吾今不能见汝矣!汝不能舍吾,其时时于梦中得我乎!一恸!
从今而后,只能在梦里向她倾诉,向她道歉。几回魂梦与君同,在梦里,我会一直伴着你。
几天后,这位二十四岁的青年俯仰自若,带着对人世对意映的深深眷恋告别尘世。
有所恋,方显情真;无所恋,只存鲁莽。
行刑官李准微微叹了口气,背过身,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泪花。
信传到意映之手,已是阴阳两隔。意映早就预感到了什么,只是不敢想,这么好的男人,老天会留住的。
当读到“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时,意映当场昏厥倒地。这么好的男人,老天竟不容。
两年后,意映追随林觉民而去。他们共同生活了聚少离多的六年,他们把分当成聚,所以他们从未分开过。
他们再也不用在梦里见了,他们,再也不会分离了。
〖宁愿相信我们前世有约,
今生的爱情故事不会再改变。
宁愿用这一生等你发现,
我一直在你身边,从未走远。〗
让所有人感到欣慰的是,遗腹子健康落地,一直活到古稀之年。
林觉民的遗骸葬在红花岗,后改名为黄花岗,这次起义就叫黄花岗起义。
寂寂黄花,离离宿草,出师未捷,埋恨千古。
革命的第十次暴动在寂寂黄花中,在林觉民的柔肠百结中怅然落幕。
历史,把机遇留给了武汉。
第七章 湖北的三驾马车
〔两双手紧紧有力地握在一起:兄弟,缘分啊!洪哥、张彪,两个男人凑在了一块儿,还缺一个人。三个男人一台戏,洪哥、张彪还在等待。
不用等待了,香帅、洪哥、张彪,绝世之配,天人之合,最完美的鸿篇巨制、最期待的巅峰之作。〕
【除了老实,我一无所有】
终于要说到这个男人了,这个男人终于出场了。一个忠厚老实、略显木讷的职业军人。许多人按籍贯叫他黄陂,我还是喜欢按照士兵的称呼叫他洪哥。洪哥,顺口且亲切,我不喜欢冷冰冰的年度一哥。
1911年上半年的某一天,洪哥正朦胧着,在梦中朦胧着,梦见自己又添了一个儿子。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年他四十七岁,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爹了。生儿子不是为了证明自己雄风犹在,只是想金猪年再添一个金猪宝宝。多子多福,乱世多生点,养老也有个保障。老有所依,老有所乐,洪哥想得很简单。
当然这一切皆有可能,他的夫人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四十七岁,放在现在政坛,还是少壮派。但在当时,却已不年轻,快奔五的人了。年纪一大,人也就懒了,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
洪哥什么都不缺,就缺一样:野心,不过至少在他看来这不是什么缺点。洪哥一切都很知足,因为他根本就不会想到自己会做这么大的官。时局的风雨飘摇,他似乎习惯了。老婆有了,孩子有了,房子国家供给,工资每月一分不少(月俸五百两)。
洪哥从来都不想对自己狠一点,从来都不想做一个沧桑有味的男人。咪咪小酒,听听小戏;抱抱老婆,亲亲孩子,简约而自然。不需要彰显男人品味,只要这样踏实过就行了。
一个人只要没有野心,不想升官,什么都轻松,什么都不用烦。
当然夜生活是不必了,因为洪哥从来都不想做一个让女人心动的男人,他是个顾家的男人。
洪哥不仅顾家,还顾自己的弟兄们。
除了节假日,他都留宿军营,和士兵们同甘共苦。垛实的身材,白白胖胖的脸庞,细细的小眼睛,见人就笑,不笑的时候也看起来像在笑。你笑我也笑,士兵们见到洪哥也是笑嘻嘻的。他慈眉善目,说话和蔼,有长者之风;他爱兵如子,走到哪儿,就将爱心传递到哪儿,将菩萨心肠带到哪里;哪里有洪哥,哪里就有爱,哪里就有欢声笑语。士兵们都很喜欢他,熟悉的,叫他洪哥;不熟的,称他为黎菩萨。
洪哥对任何人都好,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的还是洪哥的笑脸。
好男人啊,顾家的好男人,顾部下的好男人,顾朋友的好男人,简称绝顶好男人。
每年的中秋节,再忙洪哥都要和家人团聚在一起,向孩子们说起那波澜起伏的一块银圆和六块银圆的故事。
在长江中游,洞庭湖以北,有个小小的县城黄陂。地方不大,却文风很盛,道光年间出了个榜眼。在黄陂以北,南临西大河,五老山余脉下,有个小村庄叫黎家河。曾文正公攻克金陵那年,农历九月十九,一个婴儿呱呱坠地。大家说这小子以后必成大器,因为这天是观音菩萨的出家日。
洪哥平时用机关枪半天都打不出一句话,可一说起这个故事就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也太啰唆了。简练成一句话:1864年,我出生在黄陂黎家河。
洪哥的童年过得那是相当地不顺畅。
刚生下来八个月,母亲一场大病,洪哥从此断奶,只能喝米汤,喂粑粑。
五岁,祖父母去世后,父亲在外当兵,东征西战,很少回家,全家生活成了大问题。
六岁跟着姐姐沿街乞讨。
七岁患天花,出痘后是百日咳。
接着姐姐做了童养媳,他只得投奔姑父,在他家放牛。但他天生就不是放牛的料,自己在大树底下打盹儿,牛到处乱走。结果牛丢了,人没丢,气得姑父又将他送回了家。
洪哥发达后,当地的专员在放牛处特树立石碑纪念:“总统黎宋卿先生微时曾牧牛于此。”背面洋洋洒洒几千字,将一个少有大志的牧童刻画得栩栩如生,就是没提丢牛的事。文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可以理解;洪哥还很小,做错事难免,更可以理解;专员马屁拍得太俗,玷污了纯文学的神圣,绝对不容谅解。
十三岁洪哥又得了疟疾,忽冷忽热,高烧、打摆子、咳嗽一起总爆发。
十四岁最疼爱他的母亲去世。
不久父亲退伍后回乡务农,用多年积蓄盖了几间瓦房,空余房间租给一个外地人住。不久这个外地人被告发是太平军,父亲也遭了殃,以窝藏罪论处。出来后,房子充公,生计更加艰难。
菩萨,救救他吧!
趁着菩萨还在思考,出去吧,洪哥。外面的世界再无奈,也要比家里精彩,窝在家里,精神、肉体的折磨会将你打垮,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打垮,打趴在地上再也起不来!
这个历经肉体、心灵双重折磨的可怜孩子终于离开了家,义无反顾地离开了家。他来到天津,考入了北洋水师学堂。不是想为中国海军事业做贡献,而是学堂生源严重不足(当时青年多喜欢报考陆军),为招揽生源,学生每月生活费四两,食宿全免还发衣服。洪哥目的很明确,只要能混口饭吃就行。
大人物、小人物的第一步都是从混口饭吃开始的。
洪哥在学校非常勤奋刻苦,如饥似渴地学习物理、化学、外语及专业知识。他知道自己头脑没别人聪明,只能用时间来弥补。
每天第一个起床的是洪哥,最后一个上床的更是洪哥,他把点滴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操场上、教室里、寝室里、林荫小道上都能看见他那矮矮胖胖垛实的身影。哪里没人,哪里就有洪哥;哪里有人,哪里就找不到洪哥。
他年年得奖学金,年年被评为积极分子兼先进个人兼思想道德标兵。
这时一个坏消息传来了,父亲病危。洪哥连夜赶到家里,可还是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这是他一辈子最遗憾的一件事。父亲去世不久,全家搬到了河北,后母和媳妇靠给人缝补衣服、鞋垫维持一家老小的生计。
洪哥每次从校回家都从不坐车,徒步四十里,只是为省一元的路费,多补贴给家里。
毕业后,洪哥分在广甲兵舰任二管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