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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了,身份特别,只是和赵尔丰没什么太大的关系。顶多送个花圈,还不会掉眼泪,因为两人没私交。但只有凤全死了,赵尔丰才有机会。从这点来说,他是踩着别人的鲜血走上了成功之路。
消息传到四川总督锡良那儿,赵尔丰坚决主剿,并毛遂自荐,愿效班超勘定边疆。
1905年11月,赵尔丰带着两千名士兵上路了。冒着高原寒风、踩着冬雪枯草,这个从来没打过仗的书生会经受得住铁血的考验吗?谁也不知道,赵尔丰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
他不敢向天怒吼,怕高原缺氧;他不敢信马由缰,花甲的年纪摆在那儿。
既然已经出发,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向前!
漫漫征途,这会是一条不归路吗?
阻挡赵尔丰行程的是一座喇嘛庙——桑披寺。里面有喇嘛上千人,曾和当地土人联手杀死了凤全。
区区一座寺庙,好摆平。但赵尔丰没想到,人生中最艰难的时刻、最艰难的一仗才刚刚开始。
桑披寺建筑在桑披岭的山腰,四周构筑围墙,厚六七尺,高二三丈,环绕全寺四周,修建了六个坚固的碉堡。寺内储存了大量武器弹药以及粮食、酥油等生活必需品。僧侣们以逸待劳,要打一场持久仗。
桑披寺后面是陡崖,寺前有一大片开阔的空地,赵军只能从此进攻。僧侣们居高临下从墙内枪眼往外射击,虽是土枪,威力不小。赵军是九连发的快枪,却派不上用场。
赵尔丰立即挑选精锐组成“挖墙队”。士兵左手持盾牌,右手拿工具,慢慢向围墙推进。可等到刚刚走进,寺内众枪齐发,伤亡惨重。
那就用大炮轰,赵尔丰急电成都,调来炮队。但当时的大炮都是土铸铁管,内装火药铁块,点火燃放,威力不够大,击中围墙也只是轰出一个小土窝,根本不能将围墙轰倒。
更糟糕的是,赵尔丰的后路被当地的土人包抄,粮道被截断。
一围就是半年,赵军粮食成了问题,士兵只能四处寻找树皮草根,甚至运粮食的牛皮包都拿来煮食。
没有吃,没有喝,敌人不会给我们送;又有枪,又有炮,就是进不了大门口。
士兵们极度疲乏,赵尔丰非常关心士兵,为活跃军中气氛,每天深夜都要玩一个游戏。
什么游戏?
击鼓传花。
但没有鼓也没有花,只有线香,点燃的线香。沿着包围圈,一个接一个传递,如果线香传到哪儿无人来接,这个士兵一定是睡着了,因为太累了。
按游戏规则,要惩罚不拿线香的士兵。
怎么罚?唱歌还是说故事?
都不是,很简单,咔嚓一声,人头落地。
现在你该明白了,这是致命的游戏。再苦再累也要给我撑着,撑不住就人头分离。当然,赵尔丰从来都不玩,因为他怕自己也有打盹接不到线香的时候。
四川总督发来了措辞严厉的电报:你自以为是,打了这么久,浪费了这么多子弹,却徒劳无功,国家养着你不是吃白饭的。
完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家捡石头,虽然平淡,却很有味。
想书写传奇,却被一座小小的寺庙挡住。进,进不了;退,又退不回去,这个六十一岁的老人一夜之间须发皆白。
现在不是取不取胜的问题,而是脑袋能否保住的大问题。
怎么办?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僧侣们被围困这么久为什么还能支持住?粮食有,但是水从哪儿来?几千人喝水,存是存不够的,肯定有秘密的水源。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就好办了。赵尔丰亲自行动,带领士兵山前山后四处寻找水源,当时正是冬旱,地面没有流水,几天下来却一无所获。
在当地找水,只能找当地人。
赵尔丰叫来当地土人一问,说是后山有股潜流直通寺庙内。可翻遍了后山,还是没有听到潺潺的流水声。
谁对地下水比较熟悉?挖矿的工人。又叫来几个挖金矿的工人,终于在一个采金穴内听到水声淙淙,似乎往桑披寺方向流去。
就从这儿往下挖,没挖多久,现出一个铜管,上下延伸,顺着铜管找到了水源。水,救命的水终于找到了,赵尔丰的军队有救了,桑披寺的僧侣没救了。可以一个星期不吃饭,但是不能一个星期不喝水。
水断了,生路断了,心也就乱了。
整个桑披寺人心惶惶,主持写了一封求援的密信派人送出去,信使被赵尔丰捕获。于是将计就计,假扮援军,约定枪声一响就打开大门。
枪声响了,里面的僧侣打开大门,一涌而出。枪继续响,可是僧侣们毫不畏惧,继续往前冲。不是不怕死,而是渴得比死还难受,命可以不要,水不能不喝。许多僧侣倒在水沟旁,一些人终于在临死前解渴了,一些人始终没喝上一口水。
一辈子最难熬的半年终于过去了,赵尔丰率部进入了桑披寺,进入了人生的辉煌。
赵尔丰经常巡视各县,每到一地,当堂清理监狱重案,推出重犯,红笔一钩,人头落地。
一个犯人求情:“大人恩典,让我多活一天,算是多活一年罢。”说完磕头不止。
多活一天也是死,还要承受24小时的心理煎熬,现在死,最好。
犯人凄厉地望着赵尔丰:“好,我在鬼门关等你!”
赵尔丰也厉声大吼:“鬼门关我照样要杀你。”
铁血的手段、铁血的心肠,人们都称这个老人为“屠户”。独一无二的铁血屠户,不杀猪,专杀人。
两年后,赵尔丰正式就任川滇边务大臣,赏头品顶戴。这年他六十三岁。人生最美不过夕阳红,赵尔丰终于红了。
赵尔丰本不想搅这趟浑水,川边这块儿正干得风生水起,颇见成效。但朝廷或许想找个能吏辣手处理,连连催促早日上任,严令赵尔丰必须赶在股东大会前一天到达,掌控局面。
来软的,控制不了局势;来硬的,激起更大民变;软硬兼施,火候又很难把握。
老哥赵尔巽授给他一条锦囊妙计:急脉缓受。你们急,我不急;以柔克刚,慢慢来。
赵尔巽特意提醒:“川人无规,蒲(殿俊)、罗(纶)可畏,应注意咨议局之活动。”他特别提醒赵尔丰要注意防范咨议局的那班士绅们。能写的、能说的、能闹事的都在那里面,他们有身份、地位,翰林、进士都有,影响力很大。
赵尔丰首先给王人文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慰问信,大加颂扬王人文的爱国豪情和对四川百姓的深厚情谊,表示坚定按他的既定方针办,继续做川人的传声筒。果然,大伙儿对赵尔丰寄予厚望,望赵季帅早日来成都,为民请命。
赵尔丰特意选在股东大会的前一天到达城都。
第二天股东大会上,赵尔丰亲临出席,受到热烈的欢迎。
先由两个股东发言,算是开场白。两个年轻人,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台上慷慨激昂、义正词严,说到伤心处,痛哭流涕,感人肺腑,其实都是股东大会事前安排好的。有了快感我就喊,让你看看什么是民气,什么是高潮。
赵尔丰由心底生出阵阵寒意,钱真的是好东西,看他们哭得比死了爹娘还伤心啊。
赵尔丰发言了,简单的几句套话竟迎来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不过接下来股东们的发言却词锋锐利、咄咄逼人,说得更在情在理,弄得赵尔丰无言以答,有点下不了台。对赵尔丰先捧后压,看来股东们已经准备好了。
开完会,赵尔丰答应会继续将股东们的请求上达天听,对正副会长人选也未表示反对。赵尔丰隐隐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大坑,深不见底的大坑,不是自己埋别人,就是别人将自己埋起来。
不过这才是个开始,赵尔丰不仅要应付股东大会,他即将面对一个最难缠的对手:端方。
端方,号称旗人第一才子,平生有两爱:爱名、爱官。
既然是才子,诗酒风流、倜傥不群,很有名士派头。名士大都喜欢古玩,端方精于此道,且颇有研究。字画只要盖上“陶斋”(端方的号)鉴赏章,立即身价陡涨。
端方对文物古玩的爱好在圈内是出了名的。一次他的下属收藏了两方铜鼎,特意拿来请他过目。端方仔仔细细放在家里研究了几个月,还没研究出个所以然。下属急了,催着要。
端方叹息不已,用小刀将铜鼎外面色彩斑斓的铜锈全部剐下来留作纪念。下属见到焕然一新的铜鼎,傻眼了。算了,最有文物价值的都没有了,还是回送给端方吧。
端方喜欢古董,思想却颇新,新名词经常挂在嘴边。戊戌年间和康有为、梁启超走得很近,天天喊着维新。
政变后,端方不仅没有受到追究,还官升几级。是一篇文章救了他,严格地说是一首歌谣救了他。歌谣的名字很给力,《劝善歌》,端方用剪刀加糨糊东拼西凑的代表作。来两句给你读读:
〖四海升平民气和,听我唱个劝善歌。
祖宗功德说不尽,再说太后恩似海。
太后佛爷真圣人,垂帘训政爱黎民。
太后知人善任人,救民水火全性命。
从此天下庆太平,鸡鸣犬吠都不惊。〗
知道端方为什么升官了吧,马屁拍到马眼上去了。
从此,大街小巷,田间地头,凡是有人的地方就有《劝善歌》。端方的朋友们都亲切地叫它为“升官保命歌”。
在京城里待腻了,端方又外放到江西九江、江苏江宁知府,都是有名的肥缺。庚子年间,慈禧西狩到西安,得到时任陕西巡抚端方无微不至的关怀。患难见真情,端方很快当上了两江总督。
任两江总督不久,淮扬一带发大水,灾情严重。端方写了一篇声情并茂的奏折和捐启,要大家踊跃捐款,有钱出钱、没钱借钱。连同奏折送到了慈禧手中,慈禧很感动,带头捐了两万两。
既然老佛爷行动了,她肯定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王公贵族、尚书侍郎、各省督抚纷纷奉献爱心,共捐了四百万两。
端方傻了,首先是惊讶,没想到这么多人捐;接着是高兴,没想到捐这么多。
捐款由江苏布政使继昌经手,端方不好明拿善款,但又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外流。他知道继昌是妻管严,最听老婆的话。于是端方找到了继昌夫人:老嫂子,你和继大人都无后,要存两个养老啊。赈灾用不了这么多钱。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这么好挣的钱,谁不心动?
老婆心动了,怕老婆的继昌能不行动?从心动到行动,中间连着白花花的银子。结果赈灾用了几十万,端方吞了三百万,继昌夫妇也弄了几十万。
一场洪水让端方赢得了名声又挣得了外快。双赢。仕途行情也随之看涨,很快升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封疆大吏的领袖。
端方字午桥,同僚、下属都称呼为端午帅,听着气派。一次有下属写信,不知怎么地址写成了“总督衙门端午节收”,估计写信时正在吃粽子,一不留神写串了。
当端午帅变成端午节,一切皆有可能。最可能的是下属下岗了。
每年的端午节,下属总会想到端午帅。想到端午帅,就会吃不下粽子。吃不下粽子,就会骂端午节。当然端午帅是不敢骂的。
端方出洋考察政治,来到奥地利,和奥地利公使李经迈谈笑甚欢。几天住下来,端方不满意了。奥地利方面服务跟不上,出门也不铁骑开道;饭菜跟不上,跟国内没法比。堂堂钦差大臣,哪受过这个亏?端方准备提意见。
李经迈笑着阻挡,论官位,你是能提更高的要求;论身份,你这次是考察,不要太在意细节。
细节?细节决定成败,难道我不配享受这个待遇吗?明显看不起人嘛。从此梁子就结下了。
第二年,李经迈回国任江苏按察使,顶头上司正是两江总督端方。李经迈特意写了封言辞恳切的信向端方报到。没想到端方不仅不回信,见了面也是冷若冰霜,一言不发。
这官很难做,李经迈主动要求调离,任河南按察使。还没上任,就接到了电报,端方的电报。李经迈疑惑地打开了电报。
“恭喜恭喜,祝老兄宏图大展。”讽刺我啊,李经迈微微一笑。
第二天,又有电报来了,还是端方的,还是一堆恭贺的话。末尾,轻描淡写地附了一句,我弟弟端锦在河南任盐厘局总办,请你多多关照。
从此,几乎每天一封,都是些嘘寒问暖、暖人心窝的话。大家很清楚,暖心窝的话都是为弟弟说的。
过了几个月,端方的母亲去世。按惯例,他们兄弟都要辞职回家守孝。李经迈又接到端方的信,言辞更加恳切、亲切:这几年倒腾古玩,家里都被掏空了。幸亏有弟弟这个工作,每年资助家里八千两,才勉强度日。母亲去世了,我们必须要回家守孝,但请您宽限端锦三个月,三个月后再请假,手头也宽裕些。
盐厘局总办是河南省第一肥差,多干了三个月,赚足了别人一辈子的工资。
三个月后,李经迈再也接不到端方的信,再也没有他的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