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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她忍不住有些失神。
一天过得很快。
仿佛一瞬的功夫,就到了傍晚。
胡荼来找刘盈的时候,刘盈早就准备妥善。他塞了个牌子在刘盈手上,只说是顾倩兮的意思。刘盈顿觉烫手,她欲言又止,终究没说什么。
趁天色将暗未暗,两人悄无声息地到了墓室口。
从这里进去,就是顾琅的生墓。
顾琅一生简朴,却在生墓上大做文章,不仅布了奇门遁甲,更有无数奇人守着要处。生墓分九九八十一关,有顾家小姐私下掷出的贴身令牌,其余小关小将容易过,最麻烦的还是五大奇阵。
东夏大员建生墓,就只有一个目的——祈福死者魂归九泉安泰无忧。生魂便是走了黄泉路,喝了孟婆汤,下一世也要投生个好人家。
为生墓设定机关的,是玄隐门的鸣秀君。
此人最擅机关数理,一步一算,丝丝相扣,在他设下的机关中,进去了,只怕是连死都不知怎么死的。上次刘盈与宁王探到八门的杜门,撞破了顾家小姐非顾琅亲生的这个秘密,便退了出来,没有继续往下探。
也好在宁王强势,阻了刘盈没往下去,否则一双性命就都要交代在这。
生墓虽然还没建成,守阵不是机关铁将军,却是五个比铁将军还要可怕的老怪物。
据说,这五个老头儿性格孤僻,乃不出世的绝世高人。
连顾倩兮都不知道父亲怎么说动这些高人出山,为自己建机关、守生墓的。
此刻,二人正站在这个黑气沉沉如同凶兽之口般的墓口。胡荼今日似有些心事,也不和刘盈多说,只淡淡一点头。
刘盈望着小狮子那沉静的面容,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在那冷戾的目光下闭了口。她隐约觉得有个地方被自己忽略了。胡荼的反应有些古怪,就算《六壬捷录》确非凡书,全篇是西丘文写就。可胡二少那么精明个人物,分明知道自己学会了所有的西丘文,他还会同意陪自己一同闯墓,救出申嚜来破解《六壬捷录》?
怀着这样的疑惑,她跟着胡荼一路往墓室深处走去。
怪物这两字不是随便叫出来的,守墓五人个个性格孤僻。他们不守则已,一旦守在这儿,除非是顾琅死了,尸体被人横着抬了进来,否则绝不会放一条生人通行的路。这些刘盈自然知晓,她原本就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可不曾想,顾倩兮的令牌还真管用,居然没想象中那么难闯。
就这样,两人一路过关斩将,终于下到第七层。
阴风迎面而来,刘盈立刻发觉这里弥散着一股古怪的气味。
这味道熟悉得很,火辣辣地冲着鼻子。
刘盈踏出第一步,刚准备细究原委,手臂忽地一痛,她被胡荼猛地往后一扯。这一扯,毫不留情,她只觉肩膀火辣辣地痛,几乎要脱臼。
“仔细了,不要碰到机关。”胡荼不悦的嗓音,纵是在墓室,也压下了几分森冷。
刘盈心想有什么好仔细的,一路下去,救出申嚜才是正理。她救人太过心急,前面太过顺利的关卡让她失去了戒备。
正待上前,却听“嗖嗖”锐响,无数支箭矢燃着火星,铺天盖地疾射而来。
“糟糕,有埋伏!”她惊得面色陡地一白。
胡荼一把打掉刘盈的手,寒声怒斥道,“让你不要碰到机关,这地方神鬼莫测,一不小心就要送命的。”
墓室中,胡荼的声音仿佛被抽离出来,带着金属的锐意。
“都这个时候了,说这话还有何用?刘盈心念电转,却已不及躲避。
火光映亮了整间墓室,流星箭矢,扑天而来。
刘盈双眼通红,只道是吾命休矣,心如死,万念灰,紧紧闭上眼,全然忘记反抗。
耳边风声呼啸,过了许久,天地间似乎清净下来。
这是死了吗?
刘盈攥紧了拳,心中有些仓惶,唇间几乎咬出了血。心道:死了也没甚不好,至少离了这些痛。早在前往天封的时候,她不是就想过死。人生这世,既是苦,何惧死。想到这儿,她不由一笑,那轻绽的容颜却苍白得紧,无端让人看了心中一软。
胡荼皱眉看着她,袖底的拳猛然握紧。他眼中,一时间掠过无数情绪,有不悦,有凝然,还有几分寒冰似的冷漠。
刘盈正沉浸在那些感怀中,手臂无端被人狠狠一拉。抬头正迎上胡荼冷厉的双眸,“想什么,还不快下。”他捂着手臂,语气不大好。
“胡荼,你……”
“进一趟墓室,莫是连脑壳都被瘴气熏坏了?”
胡荼全部心思都在墓室的机关上,一边往下走,一边道:“箭心里灌了猛火油,好在流矢没有想象中那么密集,否则真是麻烦!”
原来我还在人世!
刘盈此刻就只有这一个感觉。她掐了掐自己的胳膊,疼。原本觉着眼耳口鼻被堵着,如今听见胡荼的声音,这才发觉眼前一切灰色如潮水褪去,渐渐显出本来模样。仿佛一瞬间,一切都鲜活起来。她听见风声,闻到猛火油的气味。
似魔咒被打破,一切恢复原样。
她鼻子忽地有些发酸,轻声问:“二少,你的手臂怎么了?”
胡荼伸手拔出胳膊上插着的一支流火羽箭,浑不在意地折断箭杆。只见空心处的箭杆,流淌下焦黑的液体,空气中赫然散出浓重的油腥气息。他一手按着右臂,眼眸如夜空中星辰,亮得透出几分煞气,淡淡道:“也没甚,不过是破了层皮。”
那只是一层皮吗?
明明深见血肉。
刘盈心中一阵接一阵地紧,“流火羽箭除非扎在石壁里,否则不管沾上什么,都会立时燃烧。所幸,这箭还没燃到顶,真是好险。”
胡荼闻言轻笑,“用这招对付闯墓者,却是好计。”
他这句话,不像说给刘盈听的,倒有点像是自言自语。
二人险些被流矢伤了性命!按说,照胡荼“人施我一分,我还人十分”的性子而言,他此时的反应未免太过奇怪。现在他的神态,并非是愤怒,也不是隐忍,是一种诡异的平静,就像是暗色的琉璃,在阳光下不动声色,你当琉璃无色,其实不然。
涌动的暗涛,是蕴藏在骨血里的,这样的平静里,什么也看不见。明里有多静默,暗里的波澜就有多壮阔——
似一个巨大的黑洞,悄无声息中,露出一角锋芒!
一直到很久以后,刘盈回忆起胡荼嘴角的那抹微笑,都会从心底泛上一股凉意。
她掏出包裹里随身携带的白药,递给胡荼,手还没伸过去,却被他冷淡地隔开了。
刘盈一愣,怔怔地拿着止血药,就这么愣在原地,只觉心里如秋风扫过般的凉。他宁愿受伤都不愿和自己扯上半点干系吗?自己,就这么让他厌烦?
她静静地跟在胡荼身后行了一段路……终于受不住这沉默的气氛,轻轻开口:“二少。”
“嗯?”
“沧原王族何负于你,为何竟起了反念?”《六壬捷录》在手,就可说是掌握了一半的天下,胡荼这么说,若不是心存翻天之想又是什么。不知为何,这些话竟鬼使神差地从刘盈口中说了出来。
胡荼的手指陡地一弹,眼角流溢出一道雪亮的精光。
有些事,能做得,却万万说不得。
若是别个,没准此时早死过一万次,偏说这话的,是刘盈。
胡荼觉着荒唐,他的夫子何时这般口无遮拦,不长一点脑筋。
刘盈何等样人,顷刻之间就反应过来。这句话本就忤逆得厉害,她干笑一声,没话找话道,“第七层,守关之将是鸣秀君,据传此君最善机关,一双巧手布下杀阵,可困千军万马,是一个可怖的人物。不过也据传,他陷人入机关之前,最喜卖弄,先要与对方碰上一面,才会引人入阵。”
胡荼所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凤目中掠过一道光华,但也只是“哦”了一声,便不再开言。
鸣秀君此人着实奇怪。临敌之际,若是碰了面,人家自然会有所防备。
可此君却能让人防不胜防,在毫无征兆中,就已经入了他的局。
就因为这个传闻,刘盈根本没想过火箭流矢来得居然这么快。她见胡荼神色清冷,不知在想什么,索性率先拾阶而下。这么沉默下去,心口似被剜出了一个大口,原来一直是他在说,她在听。可是现在,纵是她说再多的话,他也不会应上几句。
回想起十年前那个眉眼清秀的男孩,忽然觉得心里失落得很。如今她与他之间,就像隔了一个比山高、比海深的沟壑。
那么远,远得她只觉说不出的窒息。
刘盈一步步走得十分仔细,脚步踏在地面,只听得足音切切,一步步空荡荡,似敲在心底。待走到最后一阶时,“哗——哗啦——”海浪扑卷的声音,赫然传入耳中。
“小心脚下。”
在她身后,胡荼冷静的嗓音忽然从容响起。
刘盈止步,环目周遭,发现这里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唯阴风如刃,刺得人双目发涩。
就在这时,从墓室深处,传来一个温雅的嗓音,语气中似带着由衷赞叹:“早闻岐州云胡府中,有公子胡荼,惊采绝艳,举世无双。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未入我门,竟能先看破我阵中虚实。”
士逢知己,自是欣喜。
可胡荼却没那么好的心情和他玩“久仰”、“神交”的虚把式。他只淡淡一笑,漆亮的眸似浸在水银中的黑曜石,水意淋漓,看似温柔静默,可说出的话,却没一分温存的意思。
“我当往日纵横天下的鸣秀君有多大本事,原来不过是只会玩弄石头的莽夫。”奇门遁甲,变化多端,但是鸣秀在墓室中摆弄的,很显然是石阵。
小狮子从来时言辞犀利,此刻更是一点情面也不留。话里行间,处处透着对鸣秀的讥讽,若是换了别的人,指不定脸色当时就变了,定要拿出本事叫胡荼尝尝厉害。
可对面是名满天天下的鸣秀君。面对这样的侮辱,鸣秀君只是微微一晒,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似空谷一株静开的幽兰。他一点儿也不恼,声音依然是那般清清淡淡:“在下没多大能耐,这石头,玩起来却不见得容易。久仰公子才华倾世,鸣秀如今便以‘迭石阵’一会子。公子若能破得此阵,明秀送公子锦囊妙计,安度第八层。”
“若破不出呢?”小狮子一如既往地冷戾。
“那就留下来,和鸣秀做个伴吧。”声音在海浪扑卷中,似带着湿润的气息,从容不迫。
话音落下,刘盈只觉似有一把锐利的刀子从头皮剐过,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阴寒。
她心中暗暗一惊——好霸道的功夫!
“夫子,退开。”胡荼的提醒到底是晚了。仅一晃,刘盈已经入局。
错神的一瞬间,在她眼前,朦胧出现一个人影——对方长身玉立,乌发披散,自是风流清雅。似有上古时候魏晋遗风,又似带天地玄黄宇宙苍茫。
只一眼,刘盈就觉心口被狠狠一揪,眼前铺天盖地的海水蜂拥而来,眼耳口鼻顿时灌满咸腥水意,迫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胡荼……”她大叫一声,可声音似水波一漾,迅速湮没不复。
这种情况,让刘盈忽然警觉起来。一种说不出的恐惧,在不知不觉中*于心。她就像是被封闭在一个透明的地界,就连手指触碰到的地方,也是尖锐能扎人的利刀!她只觉无以名状的压抑,一时间惊得急喘连连,拼命地跑,要跑出这个挣不出的钵盂!
“夫子,勿失己心?”不知从哪儿,传来胡荼略显急促的声音。
他说得简单,可刘盈完全无法领会。
勿失己心?
那是什么?
在海浪滔天的声响中,胡荼的声音也似乎淡不可闻。
刘盈明明知道自己陷了危局,却什么也做不了。
她满眼血腥,目光所到之处尽是一片浓烈的猩红色,其余什么都不剩,似最深沉的噩梦。她看见儿时的自己,缩在树上,那么茂密的树枝,完全遮住了自己影子。可下面,却是残忍的杀戮……
爹、娘倒在血泊中,瘫软的身体已近僵硬。
可杀手还是没有走。
她知道他在等谁,他在等自己。
爹娘临死的时候,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树林茂密的北方。
那里古木成林,枝叶茂密。他追了一阵,许是忽然明白中计,然后又折回来。她就这么缩在树上,一动不动看着。
呼啸的长风,吹动树叶,发出沙沙声响。
杀手守到半夜,终于耐不住,想也不想地朝北方追去。
她知道对方这次走远,再也不会回来,这才颤巍巍地溜下树来,步履踉跄地朝相反的方向逃命,连父母遗骨,都不敢收拾。
“刘盈,那么小的时候,你就如此冷血!”
一个声音在心里冷冷地讥讽。
不,不是这样的!
她抱着头,心似堵了块巨石。
就在这时,鸣秀君的嗓音陡然一变,竟似挟雷鸣之势,*山风海啸,慷慨而歌:“月臻臻兮,海茫茫。大风起兮,云飞扬。山巍巍兮,水汤汤。乾坤杳兮,决西江。高山仰止兮,地无极,方圆容我做道场……”
他每唱一句,就似有一阵大风呼啸而来,气势磅礴,挡无可挡,而更多更激烈的潮水也蜂拥而至。
歌吟似有生命,那些字句从他口中道出,便仿佛拥有了生机活力。
刘盈眼前,赫然一空。铺展出一幅巨卷,从盛大奔趋汇流入海的平静,陡然变作了风起云涌,天地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