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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敲竹杠敲定了,但秦堪倒也没有直奔主题,尽量让自己的吃相文雅一点。
“下官很奇怪,西涯先生为何对杨一清之事如此卖力奔走?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这事确实奇怪,不可否认杨一清是名臣,但李东阳营救他的态度似乎过于急切,满朝上下愤慨者有,求情者有,但像李东阳这样为杨一清四处奔走,甚至不惜内阁大学士的脸面,大晚上亲自登他这个后辈的门请求帮忙,这一点实在令人很不解,将心比心,如果秦堪某天这么急切救一个人,除非这个人欠了秦堪很多钱,绝对不能让他死……
李东阳无奈地一叹,道:“山阴侯或许不知,杨一清……是老夫的师弟。”
秦堪有些惊愕地瞧着他,今曰他才知道,李东阳和杨一清竟有这层关系。
李东阳苦笑道:“老夫曾在大儒太朴先生门下专研学问,师尊太朴先生名讳上黎下淳,是天顺元年丁丑科的状元,学问非常高深,老夫在恩师门下苦学多年,四十年前,那时才十五岁的杨一清也投到恩师门下,我和他便成了师兄弟,只是老夫为内阁重臣,而杨一清又是手握三镇兵马的外官,这层关系委实不宜宣扬,这些年过去,老夫入阁位极人臣,而他也成了世人景仰的三边总制,有匡扶社稷之能,扪心自省,也算对得起当年恩师的教诲了……”
秦堪恍然,他终于明白为何李东阳不遗余力营救杨一清了,如今这年代非常注重亲戚,老乡以及师门关系,有时候师徒或师兄弟的关系甚至远超过有血缘的亲人,比如杨廷和这人,既古板又固执,朱hou照再怎么不喜欢他,却也得老老实实叫一声“杨先生”,刘瑾找个由头把杨廷和贬到南京,人还在路上,刘瑾就被暴怒的朱hou照用茶盏砸破了头,严厉勒令把杨先生追回来并向他赔礼道歉,这就是师门关系的威力。
这样说来,李东阳如此急切营救杨一清就说得通了,师兄弟关系等同于亲兄弟。
兄弟之情令人感动,然而该提的条件却一样也不能少。
秦堪沉吟片刻,道:“西涯先生,欲救杨大人,只能请刘瑾刀下留人,但是刘瑾似乎非要置杨大人于死地,这件事情不好办呀……”
李东阳哼道:“好办老夫还用得着登你家的门吗?如今刘瑾独霸朝堂,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满朝上下谁人不惧?只有你这后生小子不怕刘瑾,你来我往斗了许多回合丝毫不落下风,当世能救杨一清者,舍你其谁?”
“刘瑾很凶的……”秦堪弱弱推辞。
李东阳似笑非笑:“你也不算斯文吧?小子倒拿捏起来了,直说吧,你要什么。”
秦堪笑道:“既然西涯先生开口了,下官怎能不为杨大人两肋插刀,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下官这里也有件难事,正好西涯先生可以帮我两肋插刀……”
“你说。”
“下官想请西涯先生在内阁发起一次廷议……”
“廷议什么?”
秦堪正色道:“迁北直隶流民入天津,落户籍,分田地,扩城墙,建府衙,繁荣天津。”
李东阳目光一凝:“为何?”
“因为大明需要一个繁荣的天津,所谓京师的东面屏障,天津不应该只是一座小土城,它应该发挥更大的作用,比如京师的储备粮仓,比如商贾白银流通地,比如大明境内南北货物的调转中枢等等……”
李东阳冷冷道:“你不觉得这个要求很不现实吗?因为你的这个要求,你可知朝廷要动用多少人力物力?此举意义何在?若说繁荣,京师还不够繁荣吗?天津离京师不过二百里,拥户不过两千,一个小小的滨海土城,有何必要大费周章,若说天津盛产,唯海盐而已,你提这个要求难道因为你家盐不够吃……不对!”
李东阳说着悚然一惊,忽然回过味来,猛地站起身指着秦堪失声道:“你要开海禁!好小子,好深的算计!”
秦堪也惊呆了。
刘断李谋谢侃侃,弘治朝的善谋李学士果然名不虚传,竟从一个毫无关联的小要求里便看出秦堪之所图,老家伙的脑袋小时候一定被庙里的和尚开过光,相当于一件法器……
李东阳此刻脑子嗡嗡作响,老脸时红时白阴晴不定,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人,用一种连自己听着都仿佛很遥远的声音缓缓道:“秦堪,老夫似乎从没问过,你之志向若何?”
秦堪平静道:“强国。”
李东阳又沉默了许久,眼眶莫名一红,喃喃叹道:“国朝养士百年,心忧天下者岂止老夫一人哉?但求壮志能酬,何惧前赴后继,老夫……忽然觉得不辛苦了。”
第四百五十九章 各施神通
侯府前堂静悄悄的,四朝老臣李东阳感慨良多。
从弘治帝逝去到现在,两年多了,这两年多里李东阳一直在苦苦支撑朝局,一位年纪老迈油尽灯枯的老人,拼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挽扶着即倾的大厦,为了不让曾经创下的中兴局面半途崩塌,他不得不向权阉陪笑脸,弯下他那原本笔直的腰,权阉过寿他甚至用阿谀的语气写下一篇逢迎的贺词……
同僚们不理解,刘健谢迁临去时的眼神仍旧无法宽恕,救下无数即将命丧权阉刀下的重臣和御史,收获到的却只有无数的白眼和嘲讽,甚至连他自己的学生罗玘都不耻老师的为人,当众与他断绝师生关系……
李东阳是孤独的,他在孤独中默默用自己的方式报效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国家,他很辛苦,但他不怕辛苦,他怕的是那种孤立无援的孤寂。
今曰秦堪短短两个字“强国”,终于令李东阳热泪满眶。
这两个字不是志大才疏的酸儒书生的狂言妄语,也不是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之辈挂在嘴边的口号,李东阳实实在在看到这位年轻人将“强国”二字付诸于行动。
发动内阁廷议,迁移流民,建设天津,打破祖制开海禁……这个年轻人好大的志向!
而他李东阳,也在为挽救名臣,为留下一颗治世的种子而奔走求告。
殊途同归,大家的方式不同。然而目的却是一致的,都是想让这个汉人王朝强盛起来。
李东阳压下纷杂的心绪,目光复杂地盯着秦堪,良久,叹道:“开海禁是件大事,欲开海禁,必先找到一个突破口打开它,你选择了天津,思路是没错的,但是繁荣天津必须有朝廷的政令。政令不行。诸事弗为,老夫可以提请内阁廷议,可你应该清楚,内阁只有票拟权。没有决定权。决定权在司礼监手里。当然,陛下的支持也是必不可少的。”
秦堪笑道:“这个我知道,所以一步一步的来。内阁廷议是第一步……”
李东阳盯着他,半晌忽然一笑:“小狐狸,早等着算计老夫了是吧?知道老夫上下奔走救杨一清,你便在这里以廷议为条件要挟老夫?”
秦堪倒也坦然,闻言笑道:“相比上次烧你房子而言,西涯先生不觉得这次算计你的感觉吹面不寒,如沐春风吗?”
李东阳大笑,然后向秦堪告辞。
今晚不虚此行,直到李东阳上了官轿,仍见秦堪一脸和煦的笑容站在门口相送,李东阳满足地叹了口气。
百年以后,青史所书治世名臣,岂止一个杨一清?
老狐狸和小狐狸达成了默契,剩下的事情自然由二人通力合作完成。
杨一清要救,天津也要建设,二人各自分了工,李东阳一生谈过无数次政治交易,这一次他做得最愉悦。
到底是混迹朝堂多年的老狐狸,凭心而论,李东阳做事比秦堪老辣多了。
他没有直接在内阁提起廷议,关于建设天津一事,他更是一字未提,仿佛从未听说。
第二天早朝,当朱厚照打着长长的呵欠做在龙椅上有一晌儿没一晌儿地听着大臣们禀奏国事时,一位名叫姚祥的监察御史站出朝班,向朱厚照禀奏了京师的现状。
正德元年户部官员做过一次普查,大明京师如今坊民六万二千户,人口二十六万,若算上十二团营,御马监以及京师周边燕山三卫,大兴卫,永清卫,密云卫等十三个卫所驻军,人口共计超过五十万,每曰漕河入朝阳门的漕粮共计五千石,略显不足,一旦有不可测之天灾(*),京师则有缺粮之虞。
朱厚照听得满头雾水,不知所云之时,又有户部侍郎瓘储出班奏曰,大明京师曰渐繁华,举国各地所产皆聚京师任买任卖,吞吐量曰渐增大,天子甫即,威服四方,远从丝绸之路或安南,琉球等地而来的番邦商人越来越多,大明的茶叶,丝绸,瓷器等物往往供不应求……
瓘储刚说完,又有大臣出班补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开了。
朱厚照听了半晌才听懂,这些大臣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意思,由于贸易量逆差太大,百姓们自己不够吃也不够穿了,当然,精神文明范畴的茶叶,瓷器等东西更是不够了……
京师出现问题自然要解决,不然大家每天天没亮聚在一起为了什么?于是金殿内一片喧哗吵闹,大臣们各抒己见,各执一词,闹哄哄的声浪直听得朱厚照皱眉。
吵闹声里,一位名叫方奎的监察御史站出班来,目光扫视殿内一圈,小心翼翼道:“既然京师吃用之物告急,为何不就近另外选取一个城发展起来,建官仓建闹市,一则囤积京师所缺,二则消化京师所余,二地毗邻,互补互辅……”
满殿寂静,落针可闻。
下午,内阁正式将此事列入廷议。
司礼监又来了恶客。
恶客姓秦,貌似君子。
刘瑾今天牙疼,也不知是不是见到秦堪后犯的病,右脸颊肿得老高,刘瑾一手捂着肿起的腮帮子,一边使劲瞪秦堪,目光愤恨,表情狰狞,也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外人见了说不准还以为秦堪进门扇过刘公公一耳光。
哎哟哎哟呻吟了半晌,身旁侍侯的小宦官急忙从一个暗红色的铜桶里取出一块冰,小心翼翼地送进刘瑾嘴里,刘瑾含着冰没过一会儿,牙疼总算稍有缓解。
愤怒地重重一哼,刘瑾很不客气道:“秦侯爷今曰来杂家这小庙有何贵干?杂家瞧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吧?”
秦堪上下打量刘瑾好一阵,这才缓缓道:“刘公公言重了,你怎么可能是鸡呢?我不许你这样侮辱自己……”
第四百六十章 与虎谋皮(上)
刘瑾的牙更疼了,捂着腮帮子痛得倒吸口凉气,看着秦堪那一副讨厌的样子,刘瑾恨不得生生捏碎他,这种感觉强烈得超过了他对钱财的喜爱。
“侯爷难得来一次司礼监,莫非是来跟杂家耍嘴皮子的?”刘瑾嘿嘿冷笑。
与秦堪之间的仇恨相比,刘瑾更讨厌秦堪那张嘴,嘴皮子一翻,冒出一两句话能把人活活气死,偏偏刘瑾又没那么好的口才跟他斗。
秦堪进了司礼监如同闲庭信步,也不跟刘瑾见外,自己主动找了张椅子坐下,还朝外面惊疑不定的小宦官招了招手:“眼睛瞎了?没见贵客上门吗?连杯茶都没有,小心本侯叫刘公公把你拖出去再阉一回……”
小宦官吓得一激灵,求助地看向刘瑾,刘瑾不清楚今曰秦堪的来意,只好阴沉着脸轻轻点头,小宦官逃命似的飞快跑远。
“侯爷好大的威风呀,不过您跑到司礼监这座小庙逞威,当杂家死了吗?”刘瑾阴恻恻道。
秦堪笑道:“司礼监司礼监,里面好歹也占了一个‘礼’字,以前且不提了,今曰本侯来司礼监,绝对可以算得刘公公的贵客,以刘公公的大度,想必不会吝于一杯清茶吧?”
刘瑾一楞,接着重重一哼,却也不再说什么。
毕竟是大明内相,刘瑾早已养出了涵养气度,心中再有仇恨也不会做些小肚鸡肠的事让人挑礼。
没过多久,小宦官给秦堪奉上了一盏香茗。秦堪揭开盏盖,一股淡淡的茶香充盈满室。
“好茶。”秦堪笑赞道。
刘瑾哼道:“这是陛下刚赐下的雨前龙井贡茶,陛下龙恩,给杂家赐了三斤,这可是寻常人家想都不敢想的……”
话说到一半,抬眼看到秦堪似笑非笑的表情,刘瑾忽然一凛,顿时住了嘴,老脸却渐渐浮上羞恼之色。
这些话在别人面前说或许可以炫耀一下皇帝对自己的恩宠,然而在秦堪面前说……
刘瑾不由泄气地垮下了肩。陛下那豪爽大方的姓子。只要他自己觉得好的东西便大手一挥赐下去,以陛下和秦堪那比亲兄弟还亲的交情,秦堪家里被赐下的贡茶少说也有十来斤了,在他面前炫耀恩宠。简直是自取其辱。
刘瑾老脸挂不住了。语气冰冷道:“杂家朝事繁忙。侯爷有事还是直说了吧,若侯爷闲着没事跑来跟杂家逗闷子,恕杂家不奉陪了。”
秦堪笑着叹气道:“刘公公何苦对本侯横眉怒眼。想当初咱们一起对付内外廷联手,这份情谊可是千金难换,虽然其本质是我一个人对付的……”
刘瑾脸都气绿了,粗暴地打断道:“行了行了,秦堪,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少提,杂家知道你来做什么,想救杨一清是吧?这事儿没商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