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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你把我交给你的都忘了?”金东朝反问道,“身为执法者,最要紧的就是洁身自好,不落一丝把柄——兄弟犯法被敌人抓住,自己先把兄弟杀了;妻子贪财被敌人知道,就把妻子休了,执法者若不能无情,不如自杀!”
金东朝声色俱历,金羡云冷汗淋漓。金东朝又道:“你刚才的一番话,两处大错:李尚节身为统领,不知军队乃国家根本,即使是被人利用,也只能怪其智不明、咎由自取;畏惧权贵,软弱屈节,我高句丽要这样的将军何用!还有你,只知道为朋友开脱,却忘记国法面前,不容私情,此例一开,将至新法于何处,我又如何应对那班老朽、伸张大义!”
“扑通!”金羡云跪倒在地,双肩颤动。
“你又犯一错!”金东朝道,“我高句丽男儿只为国家死,岂可屈膝拜他人,起来!”
金羡云傲然起立,挺起了胸膛。金东朝拍拍他身上的雪花,道:“庶民苦,不如我独苦;万人罪,不如我独罪——变法纵为千夫所指,也要坚持下去;当年商君若不是用上万人的血染红了渭水,焉能有大秦一统六国、建立万古不朽辉煌的根基啊!”
“变法利在庶民,恨在读书人。”金羡云小心翼翼的说。
“说得好!”金东朝一拳砸在他肩头,道,“太平之世,读书人或能吟风颂月、不关国事;而今乱世,只有变法强兵、富国利民,才能立足于群雄之间。治国之策,当以法为先:惟有明法才能激励国民大义公战,惟有明法才能铲除宵小匡扶社稷——法治先行,辅以兵、农、医、盐铁水利、畜牧航运诸般杂学,国家才能实实在在的强大。”
“治国之策,当以禁儒为重!”金东朝面色潮红,一发而不可收拾,“当年诸葛亮过江东,舌战群儒,既是抗曹立场不同,也是法家与儒家千百年来世仇之故!法与儒,水火不相容,冰炭不同器——秦始皇焚书坑儒,非是残暴不仁,而是不想庶民沉迷于迂腐之气,丧失了数百年来大秦只重实利、不求虚名的本色;汉武帝独尊儒术,非是开化民智,而是要以一家之言愚弄黔首,巩固皇权。世人虽将秦汉归为一体,可两朝却有根本差别——秦国之主以国为家;汉朝之君以家为国,焉能一概而论。”
“商君之法,万事以国为本,”金东朝道,“战为公战,尚武之士,尽皆从军;游侠刺客,或为一己之明声而滋扰乡里,或为一己之私利而为奸人利用,此乃国家祸乱之根本也!世族权贵乃游侠刺客之外另一大毒瘤——朱中胤身为太尉、自称高句丽大儒,却使的卑鄙行径来陷害当朝丞相,此罪其一!”
金羡云连忙记下,金东朝每次都是在义愤填膺之后下达诛杀令,这次也不会例外。
“动用地方驻军,戕害边疆属族——朱中胤陷害我只是其次,他要的是挑起高句丽与辽东争端,引来外国犯境,好让我应对不暇,无力顾及变法,你也太小看我金东朝了!”金东朝昂然道,“侍卫长金羡云听令!”
“嗨!”金羡云跨上一步,等待命令。
“拿我的手谕去九连城,缉拿李尚节,若其反抗,当场格杀。”
“嗨!”金羡云咬着牙应承下来,手紧紧的攥在刀把上。
“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要处置李尚节而放过朱中胤,”金东朝很了解自己的侍卫长,神色缓和了些,道,“法家虽是刚正锐健,却容易矫枉过正——儒以柔、法以刚,有人说以柔克刚,我不信邪。刚是风骨、是气概,面对朱中胤这样的老枭,我们现在就一棒子打下去,岂不是正中他下怀,还落得个杀人灭口的恶名。降罪李尚节,罪名只是似调大军,法令上写得清清楚楚是死罪。”
“法家杀人,要讲证据,诛其行而不诛其心——”金东朝道,“只要朱中胤自己不犯错,我们就不能动他。正如现在高句丽想杀我金东朝的人不下十万,我能把他们都杀了吗?一旦他们派了刺客来,这就是把其心变成其行,罪有可究,那才是杀他们的时候。”
第 二 章 再世商君(下)
“法家分两派,”金东朝侃侃道,“一派以商鞅为代表,重法治,辅之以术;一派以申不害为代表,重权术,辅之以法。到了诸葛亮这一代,法术两派以不分——言术不言法,其身不正,何以服人;言法不言术,矫枉过正,适得其反。对付朱中胤这样的儒家老枭,当以法匡其行,以术诱其心,才能标本兼治,连根铲除!”
金羡云偷偷望着金东朝的侧脸,这位权倾朝野的丞相的目光中透出浓浓的杀气,让他又敬又怕——高句丽人都知道,如果没有金东朝,前任故国原王就不可能在二十年间将一个被燕国打得奄奄一息的国家重新振作起来;如果没有金东朝,小兽林王也不可能从手握兵权的王叔手中夺得王位;没有金东朝,高句丽连南方百济、新罗两国都难以镇服,更别说与西北强大的中原王朝分庭抗礼了。
在这二十年里,死在金东朝手中的人不计其数。政敌、叛乱、疲民、儒生、游侠,高句丽的强盛是建立在无尽的杀伐与镇压上,一天不肃清全国,金东朝就一天不会停止杀戮。
丸都山城的防卫一刻都不曾停歇,一队队暗红色的士兵往来穿梭在高耸的城墙上,在白皑皑的群山间显得分外刺眼。高句丽人自称是太阳神的后代,崇尚火,以红色为民族的象征;为了与燕国的鲜红区别,高句丽选择了暗红——以红加黑,代表着法家尊崇的黑色刚健与太阳神的火红血性相糅合所凝聚而成的民族精神。
九连城大营外,一支暗红色马队飞掠而来,营门卫士大喝着亮出长矛,作阻击状。
“丞相手谕在此,何人胆敢阻拦!”金羡云高喝,甩出金令箭,减缓马势。
“九连城边防重地,来者下马、卸甲、缴械!”辕门官回道。
“好胆!见金令箭如见丞相,尔等要抗命吗!”金羡云毫不退让,斥道。
“贼寇犯境,弓箭手准备!”辕门官令下,上百枝弓箭对准了他们。
“何人胆敢阻止丞相特使!”伴着一声清喝,李尚节大步走来,怒向辕门官。那辕门官不敢顶撞他,目光落在李尚节身后。金羡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却看见了太尉朱中胤之子、一身白色战甲的少年朱其莫。
“金大人是来抓我的吗?”朱其莫率先发问,神情中带着几分调侃。金羡云没有回答,只是问:“擅自调动九连城兵马,半师而回,是谁下的军令?”
“是我。”李尚节坦然道,“李尚节愿伏国法。”
“来人!”金羡云喝道,“把李尚节拿下,押回丸都,听候发落!”
“慢着!”朱其莫踏上一步,挡在李尚节身前,道,“你凭什么带走李大人?”
“私调大军。”金羡云手一挥,身后四名武士下马,从左右要去拿李尚节。
“九连城是大王的地方,岂容你丞相家的一条狗来这里撒野!”朱其莫长剑出鞘,两队顶盔贯甲的士兵鱼贯而出,将马队一行人团团围住。
“朱其莫你要造反吗!”金羡云喝道。
“究竟是谁要造反还未可知!”朱其莫剑锋直指金羡云,道,“金东朝假借王命,妄杀王公大臣,你金羡云狗仗人势,今日就给你点颜色看看——上!”士兵们正要围攻金羡云一行人,却听李尚节冷冷道:“都给我退下,不然我杀了他!”
李尚节的长刀架不知何时出鞘,静静的架在了朱其莫脖子上。辕门官“铮!”刀还鞘,众士兵纷纷收回兵器。朱其莫扔了手中长剑,道:“李尚节,人家要杀你,你倒帮起他们,这世上还有你这么傻的人——啊!”
朱其莫一声惨叫,被李尚节一拳轰在后腰上,疼得佝起身子,眼泪直流。李尚节平静的说道:“我已经把那个不争气的弟弟杀了,你们姓朱的还能拿什么要挟我?”
朱其莫脸色一变,已被李尚节押到了金羡云阵中。金羡云道:“李兄,这又是何必。”
“你我出身贫寒,若没有变法,哪会有今天的成就,”李尚节道,“历代变法都是用血来浇灌,今日就用我李尚节的血,让这些宵小鼠辈看看,什么才是大节有坚贞,矢志终不渝!”
“丞相他——”金羡云的话被李尚节打断,李尚节道:“纵是你与丞相容得我,我又岂能苟且于世上。凤凰堡一去,高句丽与辽东便失去屏障,只怕我高句丽再无安宁之日,李尚节死不足惜,只希望你能尽心保护丞相,不让刺客游侠有可乘之机。”
金羡云望着多年好友,知他死意已决,长叹一声,道:“放了他吧。”李尚节点点头,松开手,朱其莫发疯似的往回飞奔,口中喊道:“你们都不得好死!”
“我死了,才能让丞相对朝廷有个交代,”李尚节道,“丞相的意思我明白,希望很快就能看见姓朱的服罪枭首。走吧。”
“押上!”金羡云令下,两名武士卸去李尚节的武器,将他押上空马。两侧的守军没有阻拦,让开一条路,让马队通过。
“先破凤凰堡,再公然叫板丞相,”李尚节喃喃道,“看来朱中胤他们已经积聚了足够的力量,要向丞相动手了;段家一去,宇文家自危,秦国又平定辽东,内忧外患并起——高句丽二十年平静的日子即将过去,丞相啊,希望李尚节的死,能为你换来一段准备的时间。”
丸都城头,金东朝换上了一身赤色战甲,左手扶着箭垛,右手支着大剑,昂然向天。群山皆在脚下,苍天尽收眼底——金东朝明显的嗅到了空气中那股日渐浓烈的肃杀之气——二十年前,他为了故国原王的王位和第一轮变法的施行大开杀戒;一年前,他为了小兽林王的王位再开杀戒;这个冬天,他要为了高句丽的长治久安再祭杀神!
第 三 章 龙城血影(上)
大年刚过,襄平城便卸下了喜气,进入了忙碌的重整备战状态:城中,大批的物资粮草络绎不绝的往外运出,大小官吏从早到晚抱着公文书简进进出出;城外,骑兵、步兵,大规模的整编调动,操练战法。本应窝居的日子在这个冬天变得热火朝天,聪明的生意人拉来各式各样的物品做军队的买卖;褪去暮气沉沉的红色“燕”字大旗,换上猎猎飘扬的黑色“秦”字大旗,老百姓们嗅到了改朝换代后底的新气象。
纪雨之饱睡醒来,在街上逛了一圈,走到新辟的将军行署外,一眼就瞥见满樊那矮壮敦实的身影从偏门闪出,急匆匆又带着几分神秘的拐向北门。
“李维的步兵大营在城东,满樊去北门做什么?”纪雨之暗自寻思,徐苍离开半个月来,满樊不仅接过了军务和军法全部担子,还被蒙佐升为“锐士营”统领,深得信赖。这锐士营原本是作为蒙佐的亲卫部队,由寸英统领,但蒙佐却把它从亲卫队独立出来,在军中不属于任何部队,直接听命于主将,至于“锐士营”具体的职责,蒙佐从未提起。
纪雨之本打算去和蒙佐商量年后的各项事宜,可满樊的出现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便绕过将军行署,抄小路远远钓在满樊身后,一路往北,出了北门。
“纪大人,”才出北门,纪雨之就被两名便衣好手拦住,“满大人有令,请大人回城。”
纪雨之打量着他们,这两人显然是“锐士营”中的佼佼者,看来满樊早察觉到自己在跟踪,他并不想让外人知道锐士营究竟在做什么,而下达命令的,只能是蒙佐。
纪雨之没有为难他们,大袖一甩,返身往回走。作为蒙佐的谋士加朋友,他不能忍受有自己不知道的事存在,而这些事很可能是自己所不能接受的阴谋伎俩。
行署,回廊,纪雨之碰见了正从内室出来的洛川郡主苻青芷。纪雨之对她的印象不错,认为她是那种识大体,能在堂前屋后为蒙佐出谋划策、解决后顾之忧的女人,一个郡主能为了心爱的男人不远千里赶往边疆,单是这份情意已让他感动。
“郡主。”纪雨之施礼道,“大人可在?”
“纪先生不用拘礼,”苻青芷始终挂着温和友善的笑容,“找他有事么?”
“正是。”纪雨之转念一想,既然蒙佐不想让自己知道,就这么直接去问,他不见得会明言,倒不如假郡主之手,或许能事半功倍,遂将所见与心中疑惑一一道出。
苻青芷听完,轻轻叹了口气,道:“锐士营的事,寸英也来找过我,问为什么把它从亲卫队里独立出来。这件事蒙佐没有跟任何人说起,我也觉得奇怪,不过他一定有他的理由,我相信他不论做什么事,都是为了大秦、为了我们大家好。我劝先生还是不要挑明了的好,如果一定要探个究竟,不妨站在他的位子上想想。”
“我是怕他受奸人蛊惑,剑走偏锋啊!”纪雨之道。
“你是说满樊?”苻青芷道,“所谓打仗容易守成难,像满樊这样熟于实干,不好虚名的的人,正适合去做那些蒙佐自己不能去做的事,你以为呢?”
“我明白了。”纪雨之朝她一躬,道,“蒙佐能娶到郡主,能抵得上三个纪雨之。”
“纪先生说笑了,”苻青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