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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吟-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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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有人理解,有人同情,有人心心相照,带来希望和勇气。湘湘感到可以慰藉的是,在这个弥漫着敌对情绪的世界上,她已经有了最知心的人。他像一堆篝火燃烧在她的心里,使她感觉不到有严寒到来的威胁;他像一个力量之神跟随在她的左右,使她永远也不会弱小与孤单。她虔诚地信赖着他,从来没有想过哪一天他会背离湘湘而去。可面前的现实是多么严峻啊!他正在参加那种掀起恶浪的游戏,在其中当一个时髦的英雄。一个是革命者,一个是革命对象的女儿,鸿沟不是已经赫然在目了吗?不!这应该不是现实,而是幻影,不能够让它变成现实。她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那神圣的爱是可以溶化一切的。可是她竟然是那样荒唐,人家来了,却把他赶走。这大概是魔鬼在起作用,驱使她做出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来!她吃惊地望着空荡荡的四壁,抚弄着自己那双纤长白嫩的手,心在往下坠,往下坠,她痛苦地扣住胸口,闭上眼睛,眼泪爬满了苍白的面颊。

后来她拖着沉重的两腿离开了琴房,离开了那个令人伤感的丁字楼,不声不响回家去。现在日子不长,才五点多钟,天已将黑了。湘湘来到司令部大院的后门外,那里有一片稀疏的竹林,竹林旁边那条曲折的小路是湘湘回家的捷径。海风时强时弱地吹来,把竹子摇得飒飒作响,好像有蟒蛇或猛兽正在那里蠢蠢欲动。她忽然发现竹丛后面有人,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扭头就往回跑。

“湘湘!”

背后在喊,是那个最熟悉、最亲切的嗓音,湘湘顿时觉得两腿无力,差点儿瘫倒在地上。

赵大明急跑几步来到她身边,迫不及待、生怕失去机会地滔滔说道:

“湘湘,你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首先你要消除误会,我没有变,我不会变,我永远是原来的那个人。你相信吗?你如果不相信我,我想跟你说的话都没有用。你点一点头,就表示你还相信我,行吗?那样,我才好说下去。你快点头啊!”

湘湘这一回可接受了教训,再不敢轻易把他赶走。但是她不愿意点头,不能轻易地点头。她生气地噘着嘴,故意不看人,像要躲开他似的,把身子一扭,走进旁边的小竹林里去。赵大明聪明地跟在后面。

这片小竹林是营区和郊区菜地的缓冲带,是一个无人看管的长条形天然公园。老百姓不大到这里来,因离营区太近,恐怕引起嫌疑,招来盘问,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因此,这里自然而然成了不挂牌子的军人公园。有些勤快人从老远的地方搬来些砖头石块,到处都可以供人就座。目前是早春时节,气候还有些冷,一般人都不会到这里来吹风,所以十分寂静。

赵大明拿出一张废纸来铺到一块曾经是墓碑的大石条上,示意湘湘坐下,自己隔着一些距离坐在旁边,看了看左右无人,压低嗓子说道:

“湘湘,请你原谅我。我一直想找你好好儿谈谈,但我确实不能到你家里去,你自己又不愿意出门,我见不到你的面啊!”

“为什么不能到我们家去?会把你吃了?会叫你背上什么不好的名声?”

“不是!”赵大明急红了脸,连忙解释说,“一开始,范子愚就想通过我和你的关系,找你爸爸当我们的后台,你知道吗?”湘湘惊愕地摆过头来。

“如果我还是经常到你们家来,”大明接着说,“对你,对我,特别是对你爸爸,都是很不好,很不好的。”他见湘湘在认真听着,低头又说,“他们不知道你爸爸犯了错误,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你爸爸是,一是毛主席……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哩!”

“你说我爸爸是什么人?”湘湘顿时火起。

“你别动不动就发火呀!”

“你说嘛,我爸爸到底是什么人?你给他定个什么案?他是国民党?他是台湾派来的?”

“你激动什么呢!光激动又不解决问题。”

湘湘生气地把身子扭过去。

“我这么想,”大明接着又说,“你爸爸的情绪那样反常,精神负担那样重,估计问题肯定是不小的。我还听范子愚说,吴法宪司令员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重要成员。你懂吗?”

“我……懂了!”湘湘眼睛湿润地说,“我完全懂了!我的爸爸……是你们的敌人。”

“不,我不是说……”

“你不要再说了!”她大声嚷了起来,立刻又发现自己嗓门太大,控制着说,“所以你不能到我们家来,你要洗清自己。”

“不!不是!我是担心人家抓辫子,说我们是你爸爸操纵的御用组织,这对我们大家,对你爸爸,都是很不利的。我是头头,运动结束以前,最好是不到你们家去,免得给大家招来不必要的麻烦。你冷静地想想吧!不能光是感情用事。”他生怕湘湘不让他说完似的,急急忙忙一口气说下来。

“你永远也不要到我们家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们是你们的敌人。”

“不,湘湘,你不能老是带着一种情绪,要正确对待文化大革命,在大问题上可不能任性啊!你爸爸的问题,咱不能老是那样消极地对待,抱着一种准备挨整的思想,那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要他自己主观上不是反党,犯了错误是可以改正的嘛!相信党,相信群众,相信毛主席,什么问题都好解决。”

“你这些大道理不要对我说,去对我爸爸说吧!”

“如果他愿意听我说的话……”赵大明慷慨地说,“我,现在就去。”说着就站起来。

“得了吧!”湘湘说,“就凭你当了这几天兵,你懂得多少政治?”

“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司令员也不见得什么时候都比我们高明。”

“你当然高明哪!群众领袖,造反头头,英雄好汉,多了不起呀!司令员比得了你?”

赵大明听得恼火,脸色在变,一时找不出回敬的话来。

“赵大明,”湘湘不容辩解地说,“要么,你赶快别当那个头头;要么,你就永远不要见我了。”

“干吗呀?”

“我不能看着你把我爸爸揪去,像对待胡处长那样,不当人。”

“光会感情用事。”

“感情……感情?”湘湘气得发抖,站起来,痴痴地、狠狠地瞪着赵大明,颤抖着说,“你……你……你太没有感情!”一句话说完,眼睛已被泪水糊住了,“怪我自己太蠢,太痴,以感情待人。可是人家……一块木头,一个没有知觉的死人。我就是要感情用事,就是要,谁也没有权利剥夺我对我爸爸的感情。谁要伤害我的感情,我要恨他,我恨,恨他一辈子。我现在全明白了!一切美好的,都是短暂的。当我们的小船遇上顺风的时候,什么人都来了;当海里掀起惊涛骇浪的时候,什么人都走了。人家不是对我们的小船有感情,只是因为他有时需要,有时不需要。我全明白了!有些人是根本没有感情的。”说着,忽地坐下去,捧住脸激烈地抽泣。

赵大明被这一阵突来的风暴惊呆了,半天没有言语。他有点害怕,他感到苦恼,却以为自己是清醒的。他也被湘湘的话触动了心中的感情,一阵热,一阵凉,一阵发麻,一阵昏眩。但那要求在这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中改造自己的决心,并没有因感情冲动而改变,很快地,理智恢复了健全,他想以革命者健康的感情推心置腹地劝慰湘湘,说:

“湘湘,我理解,我也……难过。真是触及灵魂啊!可这还刚刚是个开始,甚至还没有开始呢!我这段时间也经厉了很大的痛苦,你知道吗?就感情而言,我愿意每日每时跟你在一起,但是不能啊!林副主席说文化大革命是一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每一个人都逃脱不了,也不应该逃脱。触及灵魂是有痛苦的,如果没有痛苦,思想改造不是太容易了吗?为什么还要来文化大革命呢?湘湘,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了,我不能光是任着性子放纵自己那些没有经过改造的、原始状态的、或者说小资产阶级的感情需要啊!所以,我要控制,要理智地看待你、我,还有你爸爸之间的关系。世界上没有超阶级的爱!湘湘,最近一段时间我想过很多很多,我对这场革命已经有了一些认识。我理解,这是通向共产主义的必由之路,为了将来世世代代能过上美好的生活,我们是光荣的吃苦者,是心甘情愿的献身者。我们这一代,就是这样。主动改造自己,这是聪明的;被动地让人家来改造,那是愚蠢的。湘湘!我希望我们都能顺利地过好文化大革命这一关。我是多么心切呀!”

湘湘没有停止她的抽泣,赵大明的侃侃而谈不过是一首哀歌的伴奏而已。

“对于司令员,”大明说下去,“不管我们作为他的亲属也好,革命队伍中的长辈和晚辈的关系也好,如果我们是真心实意爱他、尊敬他,我们就要帮助他过好眼前这一关。革命老同志可不像我们青年这样容易接受改造,他们的背上有包袱,他们的改造会比我们更痛苦。我几乎每天每夜都在默默地想,最好是司令员能够主动地、高姿态地解决自己的问题,就像吴法宪司令员对待群众运动的态度一样。那样该有多好呢!群众满意,自己也不背包袱,轻装上阵,继续革命,对革命,对自己,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湘湘,你劝劝你的爸爸吧!”

“你是故意装糊徐还是真有那样天真?哪有那么多好人好心肠!那么简单就完了?”

“不!只能这样,只能相信群众相信党,要不然,问题怎么解决呢?”

“怎么解决?告诉你们那些造反英雄,把我爸爸抓去,打他个半死,逼着他承认他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革命分子,开除军籍,送去劳改,拉去枪毙。”

“别说气话,湘湘!”赵大明慷慨激昂地说,“假如到了那一天,你爸爸真是不能够自己教育自己,需要群众运动来帮助他的时候,我只能站在斗争的前列,不能逃避,不能当老保,不能帮助他坚持错误。不过,这都是为了惩前毖后,治病救人。”

“好……好……好……”湘湘气得浑身颤抖,吃力地站起来,用一种陌生的和警惕的眼光注视着赵大明,一步步往后面退去,顺手挽住一根小箭竹,喀吧!折断了,一点一点撕成细蔑丝,狠狠地说,“革命家……伪君子……我恨!”她爆发似地大喊,“我恨你!你给我滚!我再也不要看见你!”接着是类似笑声的哭声。

不迟不早,邹燕从小路上吆喝着走来:

“喝!这是怎么啦?有了矛盾斗私批修嘛!别这样……”

湘湘猛一扭头,朝小路上狂奔而去。在她站过的地方,只剩半截撕裂了的小箭竹。

邹燕被这情景吓呆了,望望这边,望望那边,喃喃自语道:“我不该来?”她通知赵大明说,范子愚要她来找他,头头们开紧急会议。赵大明像没有听见似的,望着那半截小箭竹发痴。

“你们到底怎么啦?”

“完了!”大明沉重地说。

湘湘一路急跑回家,扎进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贴着枕头,呜呜地哭泣。

眼镜片湿了,枕头湿了……

妈妈已经三次来敲她的房门,她就是不开,独自哼着她的忧愁的歌:小船啊!孤独可怜的小船啊……!

她没有吃晚饭,连水都没有喝进去一口。天早就黑了,电灯也没有开。她觉得自己的体躯已不属于自己所有,像画框里的人儿——一些线条和颜色。她觉得这个地方不是自己的房间,而是一个凄风惨惨的山谷,是狼虎和魔怪出没的地方。她觉得目前整个世界最不幸的人就是她了,人们都对她那样歧视、冷淡,那样的不公平。

司令员那坚定有力的脚步声在楼道上响起来,接着还能听见他高声嚷嚷,震得走廊两壁嗡嗡作响:

“打开收音机!快打开收音机!听重要广播。老太婆!快来听啊!”

接着,收音机响了,唱了一段样板戏以后,便是嘟嘟嘟报时的信号,下面响起了庄严浑厚的《东方红》乐曲。

“快来呀!有好消息!”司令员还在喊。

湘湘被这异常的情况吸引了,心中那悲哀的歌暂时停止吟唱,顺手拨响了放在床头边的半导体收音机。

传出这样一些话来:

“……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他们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勾结起来,刮起反革命妖风,向无产阶级司令部,向坚决支持革命左派的人民解放军福州三军部队……发动了新的反扑。……我们正告那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你们把矛头指向真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派,指向革命的领导干部,指向真正支持革命左派的中国人民解放军,你们是决没有好下场的!……”在湘湘看来,这算什么好消息呢!全是一样的大喊大叫。她不需要这个,不想从其中找到什么希望和慰藉,也不相信这会给她带来什么力量和信心。她想象中的最好的社论还从来没有听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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