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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根本不能住人。”
“那不会吧?办事人员告诉我,那个地方不错嘛!”
“彭其犯错误,他的家属没有犯错误,许淑宜还是个老干部。”
“呃……这样好了,”章想赶快结束话题,“我亲自去看看,实在不行,换一换就是。”为了引开陈政委的注意力,他紧接着扯上别的事说,“政委,小盔入伍的事,我跟他本人谈了,他同意。明天就把手续办一办。”
陈政委无言。
那个被吓跑了的壁虎回来了,接着来了两个,三个,四个,五个。不知什么原因发生了厮杀,有一个壁虎被咬伤掉下去了。胜利者们又在自己的同伴中寻找弱者,又开始咬杀,打得昏天黑地,不可开交。
第三十五章 苦相逢
一九六八年的前半年,空四兵团大院里一直是风平浪静的。红海洋虽然还在,却已被南方强烈的阳光晒得褪色了,并且没有再增加新的。大字报和大标语不再充斥军营,只有文工团的大批判专栏上有时还偶然公布一点彭其的罪行材料。今年最热火的事物是毛主席像章。在制作像章的物质条件和技术条件方面,空军是数一的。空四兵团领导机关年初建立了一个像章厂,投产不到半年,产品已销行全国。像章制造业是一门新兴工业,随文化大革命而兴起,一开始就表现了蓬勃的生气。互相竞争,新陈代谢,演变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某人得到一枚最新式的像章,喜滋滋拿回家去,在路上遇到一个朋友,他手上有一枚比你的更新,又遇上一个朋友,他又有一枚前所未见的,相比之下,你手上的新像章只能立刻宣布淘汰了。像章在发展过程中大致经过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小像章,单纯金色的和加上红色珐琅质的都有;第二个阶段是在形状和图案上下功夫,使得主题不突出,走了一段弯路;第三个阶段一面减少花样突出主题,一面往大的方面发展,最大的有挂钟那么大,需要用绳子吊在脖子上才行。有些地方有瓷像章、竹黄像章和塑料像章,也是在这个阶段发展起来的。由于像章制造业的爆炸性发展,对整个社会生活产生了深刻影响。很多人以收集像章为志趣,革命不再参加;也有人用像章搞投机,趁着革命高潮营利。用像章打通后门,用像章做定婚礼品,用像章打扮姑娘,各种交易,各种用途,也跟像章的式样一般,叫人眼花缭乱。久而久之,像章的本来意义已完全丧失净尽。目前在空四兵团机关大院里,收集和交换像章的热潮正在汹涌澎湃。无论批判会也好,大字报也好,比赛背诵“老三篇”也好,所有那些去年吃香的事如今都不吃香了。干部们愿意用工资的一半去购买像章——如果有可能买到的话。
大营门外面那条洁净的柏油马路上,当前正在进行一场热闹的像章交易,四个年轻的空军干部头碰头围在一起,站在马路中间。
“我用两个跟你换这一个。”
“不行,你那算什么!”
“换给我吧!”
“你拿什么?”
“喏,这个。”
“啊!这个好,这个好。”
“你以为我真跟你换哪?休想!”
“谁稀罕!”
“算了算了!你们的都是老式的。”
“换了吧!”
“喂!走走走,到我家去,你把这个给我,我那里有五百多个,随你挑两个来换。”
“别去!他那五百多个都是没人要的。”
“干什么?干什么?想抢啊?土匪!”
“这帽子你戴不上,我热爱毛主席,怎么的?”
“干脆!看谁抢得过谁。”
“来吧!来吧!你敢!”
“抢啊!”
“抢啊——!”
于是,四个人扭成了一团。
一辆北京牌吉普车从市区开来,老远见前方有人打架,便长鸣喇叭减速驶来。一直来到跟前,打架的还没有散,使吉普车无法通过,只得停下来按喇叭。
“喂!来车了,”其中一个喊道,“到边上抢去,听见没有?”
“他妈的!不像话!”被抢的人正在拼命抵抗,什么也听不见了。
“嘀嘀——!”
“喂!走开!走开!”司机也伸出头来喊了。
这才总算把他们驱散了。被抢的人趁机撒腿就跑,“土匪”们哈哈笑着,闪向马路两旁。
吉普车从他们面前驶过去。
“看见没有?”有人说,“车里坐着彭其。”
“是的,是的,是彭其。”
“他还能活着回来?不简单!”
“可能腿瘸了。”
“走,看看去!”
好奇的人们追赶着车子而去。
坐在车上的彭其见有人拦路挡住车子打架,神经产生了过敏,以为又是一年多以前的绑架案再演了,心中暗念道:“又要拿我怎么搞?这回只怕是要我的命了。”不料打架的被驱散,车子顺利通过了。这反而使他感到奇怪,回头从车篷的后面小窗洞里望着随车追来的人们。
庄严的大营门迎面扑来,哨兵无精打采,软绵绵地勉强站立着,使彭其看了痛心。他要立刻与哨兵说几句话,告诉他们这样不行,哨兵的精神面貌代表着整个部队的精神面貌。他还想问他们入伍多久了,搞过队列训练没有,会不会打枪,怎么穿上了军装还是农民气质。他要下车,便喊了声:“停车!”司机果真把车停下来了。坐在旁边的保卫干事扭头问彭其:“你要做什么?”彭其这才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已不是司令了,枉操闲心,多此一举。
吉普车通过门卫,彭其望见了那座高高矗立的屏风。他看到《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褪色了。他因为与世隔绝已整整一年,不知世间发生了一些什么,以为除他以外,其他的事物都是得意的,猛然见到这幅褪了色的油画,又联想到无精打采的哨兵,似乎感到与他同命运的人和事多起来了。哨兵需要振作,油画也需要振作,而他们大概都还没有觉悟到振作的必要性和迫切性。只有彭其是下了决心的人。如此一想,彭其得到了欣慰。吉普车开进司令部大院,早有数以百计的机关干部在大楼底下的草坪里,停车棚周围,大门两旁,楼梯两侧,企鹅一样地站着、望着,目光随吉普车转动。彭其又产生了另一种高兴心情。多么隆重的仪式!过去任何一次从北京回来或从部队回来都没有这么多人侍立欢迎,每次都是冷冷清清,顶多在走廊里遇上几个人,向你行礼,闪道让你过去。今天的气候大不一样了,他们显然都是放下手头的工作专门出来迎接的。如此看来,当官不如撤职好,在位不如在野好,得势不如倒霉好。
车停了,保卫干事先下来,然后是他,再后面又是保卫干事。彭其站直身子,有意挺起胸膛,抬手把军帽扶了扶。此一举等于是告诉众人:“我还有军籍,怎么样?不错吧?”企鹅们果真产生了反应,不少人在移动步子,想走到能正面看见他的地方去。大概正是对他的军帽抱以关心,上面还有帽徽吗?彭其可能是理解大家的心理,干脆不走,转动身子朝四面望了一圈。他初略地感觉到,欢迎者虽没有鼓掌,也不呼口号,人多声音小,规模大而气氛冷淡;但是,真正抱着敌意的人极少,大都是好奇,也有不少人公然投过来同情的眼光。保卫干事催他开步,他只得开步。迎面遇上的人没有一个向他行礼,没有人与他打招呼,也没有人微笑。惟一略带笑容的是他自己,他挨个从人们的脸上扫视过去,有熟悉的,有不熟悉的,无论是谁,脸上都有一层表示惊奇的神色。彭其暗自好笑:“想不到吧?并不像受了羞辱的人,不低头走路,不惭愧得脸红,也不害怕得脸白。”
当他登上楼梯以后,外面草坪里才忽然响起“打倒彭其”的口号声,好像那些惊奇的人们到现在才醒悟过来。首先是少数人喊、接着是大家都喊,马后炮轰轰地响、其实,人们也并不是自己醒悟的,因为江主任来了,他看到围观者众,寂静无声,便发了脾气,叫宣传部一个干事带了头。只要有人带头,谁敢不喊呢?马后炮就这样打响了。
彭其提动将军步,有意多用点劲把楼梯踏得登登响。马后炮的炮声轰轰传来,使他非常高兴。原本觉得欢迎仪式听不到礼炮声有些失望,现在变成欢送仪式了,炮声隆隆,不也很好吗?相比之下,欢迎不如欢送好。欢迎是炮声在前,欢送是炮声在后,人走了,威风还在,其中的意义是不寻常的。
人群开始散去。散去时比集会时热闹多了,曲曲说话声震得走廊嗡嗡响。
“他不是摔断了腿吗?怎么走路不瘸呢?”
“可能是谣传。”
“不是谣传,是真的。”
“你看他脸色还不错呢!”
“倒比以前显得年轻些了。”
“真是打不死的程咬金。”
“看样子他根本没有好好认罪。”
“你还不知道他的脾气?犟死牛。”
“他还笑呢!”
“你看见他笑了?”
“笑了,好像打了胜仗一样。”
“阿Q精神。”
“会不会开个斗争大会?”
“谁知道!”
“回来怎么办呢?”
“可能是养起来算了。”
“没那么便宜。”
“要是养起来,每月会给他多少钱?”
“总不会比你的工资少。”
“那当然哪!”
“要是我有他那地位,我就自己打倒自己,省得当官儿操心。”
“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既在其位,哪有愿意自动下台的?”
“唉!看样子,搞来搞去,没啥意思,他搞了四十年,最后还得垮台。唉……!”
“算了!不要再扯了,扯着扯着就没有原则了。”
“喂!注意点儿!扯谈要突出政治啊!”
今年以来,军营里这一类的闲谈是很多的,常常是谈着谈着就脱离了原则,忘记了突出政治,最后经有心人一提醒,大家便哑口无言了。或者扫兴地散开,或者转一个话题,谈大前门香烟的质量怎么降低了,谈火葬场怎样闹鬼的故事等等。
彭其被带到党委会议室旁边的一间小办公室里,也就是一年以前他与陈政委谈话的那间小屋。他清楚地记得,大风怎样使玻璃撞碎,他自己怎样踏着碎玻璃站起来,整个谈话过程中一语未发。
两名保卫干事把他送进屋以后就走了,取代他们来执行保卫任务的是两个警卫连的战士,一人别一支手枪,站在门外两边警戒。
彭其兴致很高,走到曾经摔碎过玻璃的窗前去看,见玻璃已换上了新的。他朝窗下望了一眼,感到院子里的树木长高了,枝叶比去年稠密。他本想还要推开窗户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但为了不引起警卫战士紧张,没有那么做。他离开窗户折转身来,看到办公桌还是原来那一张,桌面上的玻璃板也还在,只是没有什么彩色照片了,端端正正摆着一张红蜡光纸。纸上有金色的双喜字,还有很讲究的图案镶边,中间印了几行金字:
特大喜讯
我们最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于一九六八年二月十二日接见了我空军新编第四兵团政治委员陈镜泉同志,除就我兵团各项工作做了亲切指示以外,还将一尊光辉的毛主席铜像送给陈镜泉同志。这是我兵团全体干部、战士的最大光荣和最大幸福。我们要将林副主席的亲切关怀永远铭记在心,更加努力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誓死捍卫以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部,捍卫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将各项工作做得更好。
中共空军新编第四兵团委员会
彭其以飞快的速度将这一张喜报读完了,好像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几乎听不见地轻蔑地哼了一声。
保卫干事走来通知他说:
“你在这里等一等,陈政委要跟你谈谈,不久就来,希望你端正态度。”
“什么?”彭其的语气跟他当司令的时候一样,“他要跟我谈谈?”
“是的。”
“你去告诉他,不要来,我今天耳朵聋了,听不见。”
“你这是什么态度?”
“你不要管,你去告诉陈镜泉,我是聋子,晓得吗?年三十夜里冻聋的。”
保卫干事只得离开去向陈政委报告情况。
彭其很满意,感到刚才的回答很有力,也很艺术,他为自己的成功高兴,望着呆板无色的墙壁笑了。拿出一支烟来,在手上捻了捻,看见了“大前门”三个字,自言自语道:“一个烧炭的,还吸这么好的烟?”又笑笑,将烟点着。
保卫干事又来了,更改通知说:
“由江主任跟你谈。”
“什么江主任?我没有听说过。”
“就是原来的宣传部长江醉章同志,现在是政治部主任。”
“宣传部长是写文章的吗?”
保卫干事愕然,没有回答,意思是说:“你装什么糊涂呢!”
“写文章的我一个也不认识。”彭其说,“我没有文化,不认识字,从来不看文章。”
“你这样的态度可不好啊!”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