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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其穿着肮脏的汗衫和卷起裤腿的长裤,跪在床板上,两手撑着石壁,伸出舌头来在石块上舔,舔一舔,缩回去,咂咂嘴,又舔。因为昨晚邬中的突然袭击使战士们害怕了,今天暂时无人偷偷给他送水。天气异常闷热,彭其大量出汗,口渴得十分难耐,见石块上沾满了水珠,恨不能将所有水珠都收集到嘴里去。他贪婪地只顾舔石头,哨兵的喊声未能引起他注意,还以为是战士们互相开玩笑的。他舔到墙角,伸出舌头来够不着,把整个的脸埋进石块中间去了。
“彭其!”胡连生浑身痉挛,跺着脚嘶哑地喊叫了一声。
彭其吓了一跳,扭过脸来惊疑地望着穿便衣背猎枪的胡连生,语滞,说不出话来。
胡连生扑向铁栅栏门,抓住铁条拼力摇撼,喊道:“你怎么在这里呀?你呀!你呀!你……呀!……”
彭其倒很平静,从床板上下来,伸手穿过铁栅栏,握住胡连生的手腕说:“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会气疯的!”
胡连生颤抖着,与彭其手拉手紧攥在一起,将前额顶在铁条上,泪雨哗哗落下来,落在他们的手上。
许久,他抬起头来,左顾右盼地寻找什么,一眼看见哨兵痴呆地站在旁边,便吼道:
“赶快给我开锁!”
“我……我没有钥匙,”战士颤颤抖抖地说,“钥匙,钥匙,钥匙被邬主任带走了。”
“你开不开?”胡连生掏出了左轮手枪。
“胡连生!”彭其镇住他说,“不要怪战士,战士讲的是真话。”
“好!……好!……好!”
胡连生抛开哨兵,一手提猎枪,一手握手枪,两臂齐举,将枪口指着天上,抖了几下,一齐抠响,砰砰!枪声未落,他对彭其说:
“你等着,你在这里等着,我把陈镜泉拖来,要死,我们三个人死在一起。娘卖X的!就死在一起,你等着,你等着……”胡连生跌跌撞撞地边走边说,走下山沟。
不久,摩托车在公路上向南隅飞驰而去。
第三十八章 行路难
“你怎么总是要催我去住疗养院呢?”
陈政委扭过头来,以警觉的眼光望着他邻座的江醉章,似乎要穿透他的皮肉,看清骨头,看清骨头里面的骨髓。
“难道这……政委,”江醉章亮出表示纯真的笑容,把手一摊说,“我是考虑,新的司令还没有任命,你一个人又是爷又是娘,身兼两职,担子重啊!身体又不好,劳累一点,受点刺激,你就挺不住了,这样子拖下去很危险。每回去住医院都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住不几天就回来,回来不久又要住进去,既不能好好治病,又不能好好工作,而且我真担心出危险。现在这时候工作平常,既不是年头,又不是年尾,部队的轮战反正已经习以为常,四好连队运动有我在管。今年天气特别热,目前又正是秋老虎的日子,何不住到山上去集中时间把身体养好一点呢?到接近年底了你再回来嘛!那个时候工作比现在忙,你回来掌舵嘛!不要老是丢不开一些婆婆妈妈的事,具体事务交给我们来做嘛!我们加强汇报就是啰!你住进疗养院,我们还可以定期汇报嘛!我的意思就是这样,你不要多心。年纪大了的人容易多心,这也是规律,唉……!”
“我的年纪有好大?”
“这……过两年就六十啦!”
“六十还不到就成了老朽?”
“我也没有讲你是老朽,我是讲的……一种规律。”
“那你说我住哪个疗养院好呢?”
“住远一点好,省得牵牵挂挂。”
陈政委将身子仰倒在沙发里,每一个部位都贴紧沙发,这是下意识的动作。忽然,他想起江醉章正在奚落他年老体衰,想把他关进疗养院去,便振作精神坐起来,将上身挺得笔直。
“要是我去住疗养院了,家里这一摊你们准备怎么办?”他问。
“作战跟训练有司令部管,政治工作有我们政治部。”江醉章胸有成竹地说。
“党委工作呢?”
“还有几个常委在家,大家分管一点嘛!比如我,原来就是管运动的……”
“有些人的问题要等着做结论,你怎么办哪?”
“谁呀?”
“比如门诊部的方鲁。”
“可以暂时搁起来嘛!现在不是要搞‘五·七’干校吗?那样的人都可以先放到干校去,我已经跟干部部讲了。”
“李康呢?”
“他的问题反正是等中央统筹处理。”
“彭其呢?”
“彭其……”
“你们到底把他关在哪里?”
“我没有具体管,不过,听邬中同志讲,不是在废军火库那里吗?那个地方我倒是去过,有一栋房子修得不错,是防原子的,很凉快,热天住到那个地方,跟避暑一样。”
“我还是要去看看。”政委说。
外面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响声,使谈话停顿了一下,接着又开始。
“你不能去。”江醉章说,“邬中不也问过彭其几回了吗?他几次三番坚决拒绝同你见面,一提起你,他就破口大骂,这个人哪!我想,你还是不能去,去了也没有什么愉快的结果。要是当着战士的面指着你鼻子破口大骂,多难堪哪!战士不了解情况,他那里骂起来什么话都有,风言风语传到部队去……要让他情绪转了弯以后再讲,我想他总会转弯的吧?你现在去,说不定又会把心脏病惹发。反正现在又不急于要他交代什么,地方好,住得也舒服,管他呢!时间一久了,他总会想清楚的。我倒是想跟邬中讲一讲,在生活上不要虐待他……”
哐啷一声,门开了,胡连生站在门口。
他仍穿着便衣,两手空空站着,猎枪和手枪都没有了(要是有,岗哨会不让他进来)。他眼睛发红,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衬衣透湿,贴紧在身上,看得出肩头和臂部的肌肉是攒着劲的。他站在那里数秒钟不动,恶狠狠地死盯住陈镜泉。
“你做什么?”陈镜泉吃惊地站起来。
江醉章也战战兢兢地站起来。
胡连生忽然把衬衣扯开,从腰间拔出一只有柄的手榴弹。
“你疯了!放下!”陈镜泉喝斥道。
江醉章连连倒退,往保险柜那里退去。
胡连生不做声,提起发抖的脚,一步一步向陈镜泉走过来。
“你要做什么?”陈镜泉大声地喊。
“我……我要你……跟我出去一下。走!”他停住脚,用力招了一下手。
“到哪里去?”
“到彭其那里去。”
已经退到保险柜一角的江醉章倒吸了一口冷气,想道:“他怎么知道彭其的地方?”
“去做什么?”陈镜泉问。
“去……去……去彻底解决问题。四十七个,这一回搞干净算了,不要一个一个地搞。就在今天,我们抱在一起,死在一堆。你不是跟他死结同心的吗?我也参加一个。走,就走,你不走不行;不走,我们两个就在这里结果了。”
“你讲清楚嘛!彭其怎么样?”
“怎么样,你还不清楚?去,看看去,看看你的成绩。”
徐凯正在楼下翻阅部队干部和战士寄给陈政委的信,准备逐一处理,忽听陈政委在楼上高声大喊,情况异常,便扔下手里的工作,跑上楼来看。刚到楼上走廊,见胡连生拿着手榴弹向陈政委逼近,大吃一惊。他知道现在叫人来是没有用的,只得自己上去,趁胡连生专心专意盯着陈政委说话时,他悄悄从背后上来,冷不防将手榴弹夺下来。
“做什么?给我!”胡连生转身愤怒地喊。
“胡处长,”徐秘书退离老远说,“有话好好说,怎么拿这个东西呢?”
“我们之间的事,你不要管!拿来!”
“老胡!”陈镜泉喊道,“你把话讲清楚嘛!彭其到底怎么样?”
“装聋作哑,你不晓得?”说完逼向徐凯,“把手榴弹给我!”
“胡处长,”徐凯边退边说,“你不要误会了,先把情况调查清楚吧!”
“没有时间了,彭其等在那里。”
“您听我说呀!”徐凯焦急得跺脚,“自从彭回来以后,他不愿意跟陈政委见面,现在他到底在什么地方,陈政委完全不知道啊!政委多次想去看看他,他每次带口信来不许他去,所以一直没有去成,至今不知道他情况怎么样。您要把这些情况搞清楚了,再发脾气不迟嘛!”
胡连生听徐凯一说,倒也愣了,但他仍是将信将疑。陈政委趁机走过去,紧紧抓住胡连生的手摇晃着说:“老胡,我正在打听他的情况打听不到呢!你看见他了吗?”
“看见了!”胡连生扭过头来,眼里仍喷着怒火。
“讲给我听,快讲给我听。”
“你真的不晓得?”
“是真的呀!”
“那你去看吧!他正在石头上舔水吃。”
“什么?!”
陈政委像遭到一锤猛击,全身强烈地震动了一下,他回头寻找江醉章,要向他问个清楚。可是江醉章早就不见影了,不知在什么时候溜走的。
“娘卖X的!”胡连生大喘粗气骂道,“把人当人看哪!他犯了什么罪?把他投进九层地狱,娘卖X的!”
“走!你带我去。”陈政委拉着胡连生往外走。
“等一下!”胡连生挣脱陈镜泉的手,伸手对徐凯说,“把手榴弹拿来!”
“胡处长……!”
“拿来!”
“胡处长!”徐凯劝说道,“陈政委对彭的情况一直不了解,老早就想跑去看一看,今天正好,您领路,咱们去嘛!政委还是政委,他总还有点权力嘛!看到了情祝,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情绪冷静了才好解决问题呀!您干吗要拿这个手榴弹呢?”
“解决得了就好,解决不了就在那里炸。你拿来给我!”
“这样好吗?”徐秘书提出妥协方案,“我也去,我们一起去,手榴弹放在我身上,到时候实在要用,我也跟您一起。走吧!”胡连生没有再坚持,三个人急匆匆地走下楼,叫来了轿车,高速向弹药库方向驰去。
一路上谁也不说一句话,大家都板着面孔,像是奔丧去的。徐凯不断地催司机快开,司机已提出抗议了。闷热的天气现在更加闷热,天上的白云在迅速集聚拢来,变成灰色,再变成乌黑一团。公路上车来人往都是急匆匆的,陈政委的轿车不断超越障碍,喇叭声嘀嘀叫个不停。
来到山地边沿了,车子减速,准备拐弯。正在这时,从岔路旁边站起来一个军人,伸开两臂挡在车子前面。
“干什么?”司机急刹车,伸出头来喝问。
“是陈政委吗?”挡路人问。
“不是。”司机说完,又要开车。
“等一等!”徐凯将手按在方向盘上,跳下车。
挡车人是赵大明,见徐秘书下车,迎面跑上来。
“徐秘书,政委在车上吗?”他问。
“你要干什么?”徐秘书反问。
“我有重要事情向政委报告。”
徐秘书正要问他是什么事,政委自己走下车来了,见赵大明情绪不正常,引起了注意。
“政委,”赵大明连忙走过来行了礼说,“我平常没有机会见到您,今天在这路上请您一定……”
“你是哪个单位的?”政委不等他说完便插问。
“他是文工团的。”徐秘书从旁介绍。
“文工团的?”陈政委一听是文工团的人便产生了厌烦和警惕,“你们文工团正在整风,你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就是看守彭其的,这个小子。”胡处长也下了车,指着赵大明告诉陈政委说。
“你们搞的名堂还少了?”陈政委冒火训斥说,“到这个时候了,还要来插手。军队的运动在党委领导下进行,你晓得吗?一开始就不听招呼,左搞右搞,就是不搞本单位的斗批改。地方上都成立革委会了,你们到现在还联合不成,还要来管闲事。”
“政委……!”赵大明急得想哭,想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一时又从哪里说起呢?
“不要理他,”胡处长对陈政委说,“上车,彭其还在舔石头呢!”
“政委……!”赵大明跺着脚喊了一声,眼泪一涌而出。
徐秘书见状,忙向政委介绍说:
“他就是赵大明,过去跟湘湘要好,这回在北京救彭的是他的父亲。”
“哦!”陈政委这才开始转变态度,回头重新问赵大明,“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
“我……”赵大明擦着眼睛说,“我在这里做什么,您一点儿也不知道吗?”
“政委不知道。”徐秘书说。
“他们是怎样布置害彭的您也不知道吗?”
政委和秘书都没有回答,互相望了一眼。
“政委,我可以把全部底细告诉您,不过您先得……”赵大明慌忙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来。
“不要在这里啰嗦了,”胡处长催促着,“彭其在舔石头!上车,走吧!”
“胡处长,”赵大明央求说,“您走以后,我们送水给他喝了。先不要急着去吧,我的话只能在这路上说,到那里没法子说了。”
“你那是什么?”政委指着他手上的纸问。
“这是我要求复员的报告,请您作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