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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弹回来又碰到旁边一座仓库的墙上,再反射出去,不断地碰回,不断地反射:杀呀!杀呀……!
机关干部们低着头从楼前加快步子匆匆走过。杀呀杀呀的声音在他们头顶飞过来飞过去,人人把帽檐扯得低低的,深怕被忽然削走了。他们都知道这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他们目睹了整个冗长的戏剧。一会儿是喜剧,一会儿是闹剧,一会儿是恶作剧,当前又在演悲剧。在头几幕里扮演英雄的人现在变成囚徒了,监禁他的囚房就在楼下,窗口正对着来往的行人。头几天有人扭头看看,现在不看了,他并不是讨人喜爱的人,很难得到别人同情。因为他过去的壮举在人们心里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全是一些不可一世的派头,蛮不讲理的态度,武断冲撞的语言,头上长角的形象,见人就顶的脾气,造孽多端的历史……不少人觉得这样也好,军营里可以恢复平静;而同时又不停地听到“杀呀!进攻!杀呀!进攻!”不知会不会有一天轮到自己。所以最好是低头走路,把帽子戴稳一点,多注意自己的安全。
新近衰败的革命家范子愚一脸颓丧默默无声地坐在写字台前,透过纱窗望着外面来来往往的行人,走过去一个,又走过去一个,又走过去一个……他感到所有这些人都是行尸,全无情性和感觉。但他羡慕他们还能自由地行走,比较起来,自己连行尸都不如,是一具坐尸。他忌恨自由来往的人们,眼睛翻白地盯着他们,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人们在他视线圈里模模糊糊地晃过去。后来他疲倦了,躺到床上去,十指交叉将两只手压在后脑勺下面,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睁开,望着天花板。这座大楼年岁已久了,天花板变了颜色;又不是均匀变过来的,有些地方变了,有些地方不变,于是成了一片花斑。他从花斑点点的天花板上发现了艺术,是最奇妙的印象派画家的作品,形象不准确,具有可变性,还有许多不易理解的线条、斑点和色块。这艺术启发了人们丰富的想象力。范子愚偶然从一个角上发现了类似斗争大会的场面;接着,整块天花板便成了斗争大会集锦,到处是拳头,高挽着袖子的手臂。到处是挨斗的对象,躬着身子,挂着黑牌,架飞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有的踏上好几只脚。他从这些艺术品中看见了自己,原来是挥舞着拳头,后来是被别人用脚踩住。自从联合宣传队进驻文工团以来,他已多次经历山崩地裂的斗争会了,每次都是架着飞机去,架着飞机送回来。这时候肩关节还在痛,头皮也好像脱离头盖骨了——是被揪的。他体会到架飞机的滋味很不好受,非但肉体要承受痛苦,而且人格遭受了极大的侮辱。任何一个仪表堂堂的人,被这么一架一揪,就会立刻变得十分狼狈、丑陋、面无人色。每次被架上斗争台时,在恐惧、痛苦、委屈、悲哀的复杂心情的间隙里,还隐约夹带着一种这样的奇怪心理:“邹燕在不在会场上?她看到我这个丑样子会不会与我离婚?幸好结婚了,有孩子了,要不然,再也别想找到女朋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最好的教育其人之法。范子愚受了这一段教育,心地变得非常善良了,他由自己联想到别人,将心比心才知道别人的痛苦。于是,在怜悯自己之余,也怜悯着被他斗过的那些人,包括彭其、胡连生、陈政委乃至最可痛恨的保皇狗。他们那些人当时是怎样活过来的呢?他们被斗时想了些什么?也想到了老婆离婚的问题吗?他们有没有使肩关节不痛的诀窍?他们所受的痛苦更沉重啊!因为那时正是武斗吃香的时候,现在已经收敛多了。每一个乐极生悲的人都要后悔,新近衰败的革命家范子愚也后悔了。最先后悔的就是关于武斗,架飞机,踏上一只脚。其实这些斗争形式并不是他首创的,但他同样受到一种创造了罪孽的良心责备的痛苦,后悔着不该搬起石头最后砸在自己脚上。
他住进这间囚房已有一个多月了,刚进来时并不以为然。反复回忆自己造反以来的全部经历,想来想去以今天的标准是功大于过,功过抵消还有结余,应该得到某种酬谢。却为什么只记过不记功呢?他不相信毛主席会同意这样做,凭着运动初期的经验,料想这又是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毛主席会要打救革命功臣的。因而他并不怎么怕,甚至预见了保卫部长和联合宣传队的人明天将要倒霉。要他写检查材料他不写,问他为什么不写,他说:“没有什么可写。”于是,又架了一次飞机,接着架了好几次飞机。架飞机是不好受的,他决定采取战略退却,以保存有生力量,伺机反攻。他开始写了,而且写得很多,把所有经历过的事都写上去。不加分析,不戴帽子,像写造反日记一样客观地将事实记录下来。这当然是不符合要求的,为了这,又架了两次飞机。他的态度再次硬起来,因为飞机架惯了,肩关节也锻炼得可以了,搞来搞去,不过如此而已,可怕的变得不可怕了。
与此同时,联合宣传队组织了少数积极分子对范子愚家里进行了一次突然袭击。就像以前查抄方鲁的家一样,不过要比那次查抄仔细一百倍。铺盖卷起来了,被子都拆开看了,小孩用过的尿片撕开了,衣柜的木板缝里用竹签通遍了。至于书籍、废纸和笔记本,不管是范子愚的还是邹燕的,所能见到者全部收集起来,用木箱装上,贴好封条,送到保卫部待查。其实负责翻查那些东西的人也并不是保卫部的人,而是刘絮云。为了那些东西,刘絮云关在一间不许外人进去的临时保密室里整整工作一了半个月,但她要查的那个叛徒交代材料并未能找到。
想找的没有找到,意外地发现了一样有用的东西。在一块写着电话号码的小纸片的反面有几个这样的字:上而横摆着“打倒”二字,下面竖写着“文化大革命的旗手”。“打倒”的“倒”字右侧还有一个“彭”字的左半边,刘絮云认为这个半边“彭”字是多余的,便把它裁去了,剩下的字正好勉强拼成了一条反动标语。所以说是勉强,是因为上面二字横排着,下面的字竖排着。横竖是不要紧的,只要那些字拼凑起来能得出需要的意义就行了。于是,拍成照片,放成原样大小,复制好几张,拿一块小黑板将照片钉上,把发现过程写上。
又要架飞机了。这一回来势特别凶猛,有点类似在植物研究所斗彭其的情况。与会的群众是真正的愤怒了,因为他们看见了照片,感觉范子愚欺骗了他们,就由于他,使所有造反群众戴上了受蒙蔽的帽子。范子愚被架到会场时,“坚决镇压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口号声如雷劈顶。人们跳起来了,冲上来了,小礼堂的屋顶几乎被声浪掀开了。
“范子愚,这是你写的字吗?”有人把小黑板摆在范子愚面前。
“这……”范子愚一看,哑了。
“说!”
“我……我……”
“说!”
“字……字……是我写的。”
“好啦!铁证如山,供认不讳。把现行反革命分子范子愚押下去!”
“不!不!不……”范子愚说不清话了,只好大哭起来。
“坚决镇压反革命!”
口号声严严地压住了哭声,谁也听不清他在哭。
这次斗争会时间最短、前后加起来不过十分钟,就像在梦中踢着一块石头,短促地惊醒了一下。十分钟的斗争会对范子愚来说应该是不值一提的了,但正是这十分钟的斗争会改变了他全部思维活动和整个精神状态,在大声嚎哭中几乎撞到墙上把头碰碎了,幸而有人拖住。谁知道那几个字是在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下写的呢?闲着没事就喜欢拿支笔这里画画,那里画画,鬼知道画了些什么!心里可从来没有想过要写条这样的反动标语,为了什么?达到什么目的呢?实在是没有道理,是魔鬼缠身,是天要降灾于你。阶级斗争是冷酷无情的,想解释,想求饶,都是没有用的。联合宣传队已命令他把书写反动标语的动机、思想活动和阶级根源写出来,这回可不敢再硬了,再硬就要带手铐了,只能来一个认罪态度较好,争取宽大处理了。自从反动标语被揭发以后,联合宣传队再一次发动群众检举反革命分子范子愚平常的反动言行,又出现了一个大字报和小字报的高潮。凡是可以公开张贴的就写成大字报,内容特别反动或牵涉旁人的就写成小字报。邹燕没有办法,只好又把文化大革命初期揭发过的关于范子愚说“政治政治,不正也不直”的话重新抄成大字报,贴出来搪塞。经过将近两年的造反,在“现在这年头,谁也管不了谁”的条件下,范子愚的反动言论还能少得了?一个晚上就贴满了小礼堂。其实,最要命的内容还不在大字报上,而在不予公开的小字报上。如有一张小字报揭发范子愚“恶毒诬蔑江青同志……原夫……电影……某某某……怎么怎么……”这一条可要了范子愚的命,跟原来已经查出来的反动标语联系在一起,他的反革命罪行已不是孤立的,而是有内在思想联系的了。
罪该万死的范子愚真正害怕了,开始认真考虑老婆将跟谁去,孩子的出身成分填什么的问题了。这不仅是个人的生死关头,而且将决定子孙后代的命运,他不敢再抱侥幸心理,决心想一切办法来解除危难。他日不食,夜不眠,面容憔悴,身体瘦得不成样了。
有一天,他提出要回家刮刮胡子,经两个看守人开恩,陪同他回到家里。他一进门就寻找自己的孩子。孩子在幼儿园,他要邹燕马上去抱回来。他颤颤抖抖打开一个抽屉,发现东西都不在原来的地方,知道是抄家了。找了半天才把刮胡刀找到,在脸上横一下,竖一下,没有条理地胡乱刮了老半天才把胡子刮净。
邹燕把四岁的孩子抱回来了,范子愚扔掉手里的东西,扑向门口,接过孩子来紧紧地搂在怀里,一边亲,一边把眼泪揩在孩子的脸蛋上。孩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害怕起来,哭着要妈妈抱,妈妈也在流泪,并已泣不成声。两个看守人心肠软下来,没有硬催范子愚快走。范子愚打开柜子这里寻那里找,找出了小半瓶桔子汁。他让孩子坐在自己腿上,用小汤匙一勺一勺喂给他吃。一边喂,一边掉泪,拿汤匙的手激烈抖动着,不能控制。由于手在抖,桔子汁滴了一些在孩子的身上,他又用湿毛巾仔仔细细擦干净。小半瓶桔子汁全部喂完了,放下瓶子又亲孩子的脸,还叫孩子不停地叫爸爸,叫了几十声还要叫。孩子的衣服有一粒纽扣开了,他给他扣好;孩子的小腿被蚊子咬了一个小疙瘩,他用手指蘸着自己的口水给他擦了又擦,摸了又摸……
怎么办呢?总不能让你就偎着妻儿不走了,你还得到你的囚房去。看守人在催了,不能再磨时间了,他又把孩子亲了一轮,紧紧搂着,抱去送给邹燕。邹燕接过孩子,望着丈夫,丈夫也望着妻子,泪如雨下,心如刀纹,谁也没有做声。望着望着,互相都望不见了,只剩一个泪影,转脸离开。出门时,范子愚回头喊了一声:“再见了!”
当晚,邹燕写了一张醒目的大字报贴在礼堂大门正中处。标题是:“警惕反革命分子范子愚玩弄自杀阴谋”;下面的内容便是他回家刮胡子的一系列反常表现。那位以“大老粗”为荣的最革命的排长最先看到这张大字报,不屑地用鼻子哼了一下说:“自杀?知识分子就爱犯这些毛病。自杀了活该,自绝于人民。”
过了几天,自杀事件并没有发生,人们也就不特别注意了。就在这时,范子愚采取了行动。上次回家刮胡子的时候,他趁人不防将一块刀片装进衣兜里了,拿回囚房以后,又转移藏到《毛主席语录》的塑料封面夹层里。这天天将亮的时候,他趁两个看守人坐在走廊上聊天,门又正好关着的好时机,偷偷从床上爬起来,将被子伪装成仍像有人睡着的样子;拿出刀片来,将纱窗一格的左、下、右三方划开,从窗格里钻了出去。
他决定,是死是活就在此一举了。首先去找江醉章,想用叛徒一案威胁讨好双管齐下,看能不能有点效果,使他出面周旋,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如若不成便再不回来了,投河、卧轨、悬梁,自杀的方法有的是。连绝命书都已写好装在身上准备着。他跑到高干招待所,正好有人开门,因不认识范子愚,只听他说有急事要找江主任,便放他进去了。
江主任听见有人这么早来敲他的门,满不高兴,磨了半天才穿好衣服,趿拉趿拉走出来。把门一拉,他大吃一惊,心里咒骂道:“这具死尸怎么跑来了?”
范子愚还像过去一样,行了礼,不等允许便挤进门来坐在沙发上。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江主任脸色不悦地问。
“我要找主任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