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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吟-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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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东西瞒着你?”

“你背后的大树到底是谁?”

“哈哈哈哈!”江醉章仰头大笑,“绕来绕去还是这个问题呀!你呀!你呀!絮云,到底是女人,多心,太多心!瞒你干什么?我可以告诉你嘛!”

“那就说吧!抓紧时间哪!”刘絮云尽量施展出她的勾引手段来。

“关于这个问题,其实根本不要问,是明摆着的,谁都能想得到。”江醉章说。

“可我,”摇头,“想不出。”

“你想不出?好吧!我启发启发你,你马上就能很确实地知道。”江醉章画着直线、弧线和圆圈,“要问我的背景是什么,你首先要从时代特征来分析。现在的时代特征是什么?是笔杆子时代;什么样的笔杆子呢?只有一种,彻底无产阶级化的革命新生力量。邓拓、吴晗、廖沫沙不也是笔杆子吗?那一种不但不吃香,还要坚决打倒。我当然是属于新生力量。但是新生力量也不见得每一枝笔都不倒,戚本禹不是新生力量吗?他就倒了,我当然又不是他们那一类的。你放心,只要这个伟大的时代不结束,我就绝对不会倒。”

“那为什么呢?”

“问得好,就是这个为什么重要,问清这个为什么,就找到我背后的大树。我再启发你问问自己,现在到底能做到绝对不倒的是什么人呢?不管他有多大的历史问题和现实问题,不管他怎样轻浮,随心所欲,不负责任,他都不需要顾忌,绝对倒不了。这样的人是谁呢?”

“这样的人不止一个。”

“对,又讲得对,这样的人的确不止一个。文化大革命开始以来,在上层舞台上有多少显赫一时的人物晃上来又晃下去了?你记得吗?数得清吗?除了那些人物以外,还有一些是一直不下台的,数起来也不少。但这些人物也是各有各的情况,各有各的背景,有些人暂时没有退场,不见得永远不退场。你把整个剧情分析一下,按照逻辑,下一步情节会往哪个方面发展,哪些人物会在什么时候下去,哪些人物会一直演到最后。我就是属于一直演到最后的那一群人物当中的,或者换一句话说,我背后的大树就在那一群里面。清楚了吗?”

“不清楚。”

“还不清楚?”

“我很蠢,分析能力很差。”

“分析能力差,那就趁这个机会锻炼锻炼嘛!”

“我要你直截了当说出名字来。”

“那个,只能意会,不能言传,你意会了就行了。”

“我一点儿也意会不到。”

“不要偷懒!”江醉章从床沿上站起来,“要搞政治就要学会动脑筋,要当我的副处长,就要知道我的一切秘密,不是靠问出来,而是靠看出来。絮云,你以后看吧!越往后越看得清楚。我喜欢你,我要培养你,所以故意不把名字告诉你。”

江醉章开始移步,踉踉跄跄移向写字台去。刘絮云不知他要干什么,密切注意着他,身子随着他去的方向转动。江醉章不可理解地打开了台灯,顺手从旁边拾起一张报纸盖在灯罩上,又走到拉线开关那里将吊灯关了,房子里立刻变得只能看出人影来。

“絮云,你害人不浅,提些怪问题要我来讲,哎哟!为了回答你的问题我攒劲坚持,头都晕了。你看,你看,不得了!”他摇摇晃晃,好像立刻就要倒下去,“快来扶我一下,扶我……一下……!”

从南隅到滨海温泉有六十四公里。神经麻木的邬中在车上渐渐地清醒过来。越是接近目的地就越是心慌,想象力发挥到顶点,好像已亲眼看见了刘絮云在江醉章玩弄下的全部丑态。嫉妒是动物的本性,也是人的本性。他虽然不是普通的人,比普通人多一些控制和攫取的能力;并且自以为是一个超脱的人,视妻子为衣裳,可以转让,可以送给、借给或献给别人。但他毕竟逃不脱动物本性的控制,像有一只无形的手,不断在掐他、拧他,使他从自我麻醉的迷网中露出赤裸裸的躯壳和灵魂来。他恨着自己,诅咒着自己:为了什么要忍受这样的耻辱呀?狗一般讨取别人的赐予!他可怜自己,佝偻着背,偎缩在沙发座垫的一角,听任司机把他送到羞辱的地方去。

忽然间,他的理智的神经重新活跃起来,恢复了健全。狗一般讨取别人的赐予?是的,为了将来也能欣赏别人像狗一般讨取自己的赐予,暂时忍受这点羞辱,不是值得的吗?只要那表示最高利益的权利是靠个人赐予,就将永远存在着狗一样摇尾谄媚的人。要想获得赐予别人的权利,先得接受别人的赐予;要想得到别人的奉献,先得委屈着奉献别人。这就是赐予制的天理——万世不变。

到了。邬中跳下车,恍恍惚惚走进值班室,在那里查了住宿登记簿,江醉章和刘絮云是分住两个单间的。

他首先来到刘絮云的房门口,敲了几下,停下来细听,里面没有任何声响。连续敲了好几次,一次比一次重,还是没有反应,心中便已明白了,又去敲江醉章的门。

他敲得很轻,节奏也很慢,又轻又慢间断无常的敲门声包含着警告的意思。里面照样没有反应,邬中照样不断地敲下去,一分钟,两分钟,二分钟,总共过了五分钟。

房门无声地拉开了一条缝,刘絮云的眼睛躲在门缝后面。邬中用膝盖一顶,门开大了,他迅速挤了进去,紧紧逼住刘絮云往里走。刘絮云惊骇得身上哆嗦,步步倒退,偷眼望了一下床上。

“你到这儿来干什么?”她企图以攻为守,说话的口气很硬。

“我来找你。”邬中凶恶的眼睛在半黑暗中闪着冷光。

“你……你……”刘絮云究竟心虚而害怕了。

邬中逼到写字台跟前,抬手揭掉灯罩上的报纸说:“为什么把光线罩得这么暗?”

“江主任睡着了,怕影响他。”刘絮云往床上指了一下。“江主任睡着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他……他喝醉了,我怕他出毛病,坐在这儿守……守着他。”

此时房里的三个人都很紧张,各人想着各人的主意。邬中明知江醉章并没有睡着,也根本没有打算找他的麻烦,但既然发生了这样的好事,就应该让他知道,瞒是瞒不住的,撒谎是没有用的,使江醉章心中有数,这就是目的;刘絮云当然亏理,不到不得已的时候,她不能放弃撒谎,而同时也做好了思想准备,邬中要实在不知趣,她也并不怕他;江醉章不管怎么样,精神是紧张的,他密切注意着事态的发展,希望刘絮云的撒谎成功,万一不成功,他就自己出面,料他邬中也不敢怎么样。

邬中继续凶恶地逼住刘絮云,冷不防问道:

“为什么头发蓬松?”

“我……”刘絮云答不出来。

“说!”

“是……”

“是什么?”

床上动了一下,江醉章咂咂嘴,假装半醒地问道:“谁在这里吵啊?”

“主任,”刘絮云得救了,“邬中来了。”

“这么晚了,来做什么?”江醉章仍旧躺着。

“主任,请您起来。”邬中说。

江醉章坐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故意问刘絮云说:“小刘,我睡了多长时间?”

“两个小时了。”

“你一直在这里守着吗?”

“是啊,我怕主任……”

“辛苦你了。”他转脸对邬中说,“你不要多心,我今天喝多了,还在厕所吐了一场,小刘怕我出事……”

“我知道!”邬中言外有音地打断江醉章的话。

“你来有什么事?”江醉章不高兴地问。

“陈政委要我来请你马上回去。”

“做什么?”

“家里又死人了。”

“谁?”

“李康,用手枪自杀的。”

“这个人哪!”江醉章冷淡地说,“这一搞不就成了双料叛徒?”叛徒二字说得不硬。

“还有,”邬中说,“周总理亲自打来电话,叫彭其到北京去。”

“谁打来电话?”江醉章吃惊。

“周总理。”

刘絮云慌了,江醉章哑了,邬中垂手无力地靠写字台站着。半天过去,才听江醉章含含糊糊地咬牙自语了一句:“隐患不除,休想睡觉!”


第四十三章 工蜂

一场大雨洗净空气里的灰尘,初冬时节的阳光柔和地抚照着海洋和大陆。海城南隅在晨光下色泽鲜明,安详宁谧,节奏均匀的呼吸声与海涛共振,哗啦!哗啦……!

城市刚从恶梦中惊醒,全身酥软麻木,懒洋洋的,每一个细饱都有共同的感觉。大字报褪色了,久经日晒雨淋、风吹浪打,早已凋落残败,颓废不堪;高音喇叭的吼叫声只剩奄奄一息;每个家庭的书架上都堆满了红色塑料封面的语录本、选读本、老三篇、老五篇、文件汇编、诗词解释等等,都被灰尘覆盖着,一睡不醒;早请示、晚汇报已很少有人再搞,谁也没有明令取消,都是自动荒废的;收集像章的热潮已接近尾声,批斗游街的积极性已消沉下去。只有新学的业余木工们劲头十足,大有掀起更大热潮的趋势。家具的式样在不断翻新,新陈代谢之速,可与文化大革命中风云人物的上台与下台相比。

在一个极不显要的角落里,充满了一种与外界、与本身都不协调的朝气。昨晚,三个将军的女儿睡在一床,她们是陈小炮、彭湘湘和李小芽。开头是劝慰声和哭泣声夹在一起,后来是挽袖子,挥拳头,兴奋的长谈,再后来又出现了意外的欢喜,因为湘湘的爸爸回来了。

爸爸回来了!他带来振奋人心的消息,带来富有感染力的乐观的言笑,带来与困难作斗争的鼓舞力量。他和孩子们在一起促膝长谈,隔壁朱大娘的公鸡叫过两遍了,才催促着女孩子们上床睡觉。而他自己,还在两间房里左看看,右看看,到处摸摸,继续磨了一段时间。

后来,他把那张躺椅搬出门,放在台阶上,静静地躺在那里抽烟。朱大娘家里的鸡不断地在笼子里骚动,水田里的青蛙咕哇咕哇地叫个不停。这情景不由得又使他想起了参加红军以前,在乡下,在山村里,在那达官贵人的轿子从来不去的地方……那时候的彭其能有这么好的房子住么?能叼着纸烟躺在睡椅上么?够啦!能在台阶上搭一个棚子煮饭就不错啦!不是经常教育战士们忆苦思甜吗?当将军的也应该忆忆苦,思思甜啊!独院小楼,前呼后拥,似乎是一种幸福!可那幸福也太容易丧失了!讲了几句不该讲的话就一落九千丈,难怪一般人都是很谨慎的。还有人为了获得独院小楼,不惜把灵魂卖了。那种人颇为想得通,因为他知道,灵魂是痛苦的根源,肉体可以体会到人的和畜生的种种快活。他想着想着,不觉天已亮了,直到这时,他还一点睡意也没有。

早晨,以湘湘为主,以小炮为副,做了一顿不错的早餐。葱卷饼、稀饭、凉菜,后来又补煎了八个溏心鸡蛋,算是湘湘为爸爸和小炮饯行,对小芽表示慰问。“吃!还能吃一顿好的,明天就在乡下了。”陈小炮是不讲客气的,湘湘把自己的一份鸡蛋也让给她吃了。

早餐过后,那辆为大家所熟悉的黑色轿车从坑坑坎坎的临时公路上爬来,一直开到门前晒坪上停下。仍是原来的司机,走上台阶向彭其行了一个军礼,报告说:“陈政委和江主任在司令部门口等着,同车送您到机场去,专机八点三十分起飞。”

彭其叫司机坐下,他与女孩子们商量道:

“你们看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小炮反问。

“车子顶多只能坐五个人,那里还有两个。”

“这时候又亲热起来了。”小炮不平地说,“叫他们坐自己的车去。”

“对!”彭其立表赞成说,“不管他们,我们这里也有几个重要人物。”

“对嘛!”陈小炮说,“谁反对我们去送彭伯伯?重要人物们,上车!”她抬手一挥,帮着彭湘湘将她爸爸的简单行李提上车去。邻居朱大娘对轿车很有兴趣。她虽然见过不少各式各样的大轿车、中轿车和小轿车在街上跑,却从来没有开到她家门口来过。轿车停在门口,虽然不是来接她的,而她已感到十二分高兴了,那高兴的程度没有人能够确切知道。她发现车身光滑得可以照出人影来,她不知车屁股后面的红玻璃灯是做什么用的,她想象这样的车子可能要十万元才能买到一辆,她怀疑真要比赛时这小车不一定跑得过大卡车——尽管经常看见小车从大车旁边冲过去。她想摸,不敢摸,她想问,不好意思问。

姓彭的老头子领着他戴眼镜的女儿和女儿的朋友上车了,朱大娘笑了笑,以表示她的祝愿,远远退开,用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

彭湘湘推开车门露出头来说:

“朱大娘,您也去吗?”

“我?嘻嘻!我……”

“去吧!”

“去哪里?”

“送我爸爸上飞机去,您也去吧!”

“嘻嘻!嘻嘻……!”

朱大娘真的就坐进了轿车,挤在彭湘湘的身边,尽量把腿夹紧一点,以免占去过多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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