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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生出了几分惬意,便枕着横栏合上了眼,迷蒙之间,耳边好似传来了一串脚步声,我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道:“我手脚脱力,帮我入浴……”
“……是卑职。”
端木夕的声音让我一惊,立刻清醒了过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脱口而出的话,心里不禁一阵尴尬,抬眼看了看端木夕,他却依旧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才把心放下。
他垂着眼帘,俊朗的五官在晃动烛光下,显得有些不真切,身上浓郁的黑色与夜色模糊在了一起,只有那双青白有力的手,反倒被衬得越发清晰。
“卑职已经传令下去,若有逆贼胆敢袭城,隐于城中的探子会立刻发烟火信号,只要一人发出,信号便会一路传递到驻军营。”
他说完,又从怀中掏出几支好似爆竹的纸管,放到了桌上,抬头缓缓对我道:“这几发留在府衙中,若是出事,便点了求救。”
我听了,扬了扬嘴角,心里安稳了不少,冲他笑道:“真是……有劳端木大人,大人今日辛苦了!”
称谓这种东西,就是一张标签,它为关系定性,就是一种提点,它时刻告诫自己。既然你不愿再呼“你我”,那我也不妨跟着你用上“卑职”“大人”,划清了界限,自有益处。
他行了个礼,站在那里迟疑了片刻,才开口问道:“大人的身子好些没?”
“下人已经准备了冷水,这会就过来了,”我抿了抿嘴,无法拱手感谢,只好点了点头,对他道,“今日多亏了端木大人,他日必定涌泉相报!”
端木夕没开口,只是摇了摇头,抱拳行礼,便走出门去,刚走了两步,便湮没在了夜色中。
我重新闭上了眼,脑中的昏沉却渐渐袭来,最终变成了浓得化不开的乌墨。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翌日清晨,张开眼,入眼的是高高的梁柱和雪白的屋顶。躺在身边的,是熟睡中的容锦,眉眼间没了平日那抹凌厉,安详得好似个孩子,长长的睫毛柔软而妥帖地抚过心房,叫人柔肠百转,忍不住吻了吻他的脸颊。
我坐起身,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好了,回想起来,依稀记起昨晚两个丫鬟将我抱进了桶里,我冷得一阵激灵,转而清醒了片刻,可没过多久便又昏了过去。
“醒了?可好些了?”容锦睡眼惺忪地撑起半边身子。
他本是和衣而卧,躺了一夜,也免不了春光乍现,鬓云乱洒,我见了心中一动,低头又啄了他一口,笑嘻嘻地对他道:“你看好不好?”
他假意推了我一把,手上却没使劲,撇了撇嘴,嗔怪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呐,你却嘻嘻哈哈地没个正形!昨晚可真是吓到我了!”
我松开他的手,从软榻上下了地,走了两步,转身对他笑道:“瞧,已经没事了,头也不昏了!”
他闻言松了口气,坐在床沿穿上了鞋,揉着肩膀对我道:“那我就放心了,眼看就到府衙官吏们署事的时候,我先回屋了!”
院墙月门上的那道锁,前两日便让容锦叫人过来卸了,平日里门也是敞着的,如今都出入方便得很,来去不过几步路。
等容锦出了门,我便理了理头发,批了件衣服,准备到院子里走走。
天色已经大亮,日头探出了小半边脸。
秦州的天空总带着世世不变的苍茫,它永远都是自顾自得任由云卷云舒,斗转星移,依旧无动于衷地看着低下的芸芸众生,看他们把酒言欢,看他们反目成仇,任凭你折腾得死去活来,在它眼中也不过是一出戏。嬉笑怒骂,平淡跳脱,演得再欢实,对它而言,也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情,也不过是一场看过就罢的闹剧。
“颜大人,您可好些了?”
我低下头,才发现,院子里原来不止我一人。花匠程大娘正在院子里忙活,看到我出来了,便放下手中的铲子,向我走了过来。昨晚夜色之中没看清,今日才发现,她不止脸上饱经风霜,背也微微有些驼。
“程大娘,多亏了你的法子,我已经没事了,”我朝她笑了笑,想起昨日她冒险相告,心中生出了几分好感,向她拱了拱手道,“颜玉谢过程大娘了!”
她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想要扶我,双手又满是泥泞,只得连声阻止。
我随意问了问她种的花草,她便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和我聊了起来,从花期到护养,一样样介绍过来,整个人变得眉飞色舞,神采奕奕,没有刚才半分的憨厚木讷。
“您可懂得真多啊!”我笑着感叹了一句。
闻言,她倒不好意思起来,蜡黄的脸膛显出几分红晕,呵呵地笑道:“小的是忘了形,您是干大事的人,哪要听这些个。”
“不,挺有意思的,”我扬起嘴角解释道,心里想起了昨晚那个束手无策的大夫,不禁问道,
“您这对花草的了解可真多,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
她脸上的笑意更深了,牵动着脸上那深深浅浅的沟壑,如同一张网,却意外地透出几分甜蜜来:“我家夫郎爱花,我便学了种,看花谱,请教师傅,来来去去学了好几年,为得就是将家门口那片空地上种满花,让他一站在窗户口,无论哪个季节,都能瞧见。”
我听了莞然一笑,不想这位大娘还是个痴人。
眼看着天色不早,墨砚已经站在在屋子门口,唤我回去梳洗。
我坐在镜前,墨砚则站在身后为我梳头。忽然,她开口对我道:“小姐,那程大娘怎么到府衙来的?”
“哦,你也晓得她?”墨砚一向喜欢听些蜚短流长,却不想人今日才到,她都已经将人家家底摸得清清楚楚。
“我也是上次在她那拿花回来后,听衙门仆役说的,”她一边为我梳拢头发,一边道,“说来她也是秦州城出了名的可怜人,夫郎病病歪歪地在床上拖了十几年,欠了一身的药钱才撒手人寰。生了个儿子是个瘫子,说是长得貌美,给大户做了几年侍君,大户新鲜劲过来,又给休了回去,跟他爹似的也是个病秧子,这家子要是在富贵人家也就罢了,现在那儿子就只能靠程大娘养活着。”
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难处。
有人光鲜,忙着争权夺利,求之不得,便侧转难安;有人落魄,忙着养家糊口,缺衣短食,便千愁万恨。这种种的难处有的是自找的,有的却是无奈的,有时那些无奈的人,你帮一帮,也许对你不过举手,对她却是救了命。
我想了想,便对正在审视我神情的墨砚道:“你去和府衙柳同知说一声,以后院子里种的花草树木就从程大娘那里买,钱就按先前的给。”
墨砚听了朗声叫好,我笑了笑,别人能帮则帮,可也得自救,那我自己呢?
我透着窗户看着院子里新种的金叶莸,据说它越是干旱强光,颜色便越是金黄,耐旱耐寒,再贫瘠的土地都能长得枝繁叶茂。
“小姐,更衣了!”
我低头看了一眼摆着案上火红的官服,挑了挑眉。
离了京城那块沃土,我是否也能在秦州开出花来?
这个月末,府衙里特别忙碌。
不为别的,近日秦州城的市面上,出现了不少私铸的铜钱和银两。
这东西最早是在方家的赌坊发现的。
赌坊里三教九流的人多,因此收钱都特别仔细,铜钱都要上称,有人拿了一贯钱来,称了发现比官家的钱轻了几钱,便让老掌柜来掌眼,老掌柜逐个仔细瞧过,一口咬定,这贯钱有一半是假货,此事一出,自是了不得的事,随即便闹到了府衙。
次日,城门口便贴了告示。
全城搜查私钱,查到便一律没收,但府衙会做下记录,以后若能拿到人犯,便将从人犯那里收缴来的钱财还给百姓。
一时间怨声载道,有人诅咒天煞的铸私钱人犯,有人偷偷抱怨官府,觉得官府趁机敛财,吃进去的东西,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秦州城内民愤冲天。
我坐在内堂的书桌前,坐在对面的容锦正在喝茶,架几案边的端木夕正在擦剑。
“就这两天吗?”我问容锦。
他微微勾起嘴角,乌黑的眸子浓得流转不开,就像养在水中的墨玉,带着粼粼通透。他轻轻一点头,那水纹便轻轻漾开去。
他端着茶碗,似是闲田信步地走到窗口,轻轻推开轩窗。
窗外一阵大风猛地窜了进来,将桌上的书页吹得哗哗作响。
天色正是黑白未分的时候,风却一阵紧过一阵。
“就要变天了……”
容锦回过头,对我眯着眼一笑,狐一般地狡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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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查 抄
“一共是十万八千五百五十七枚铜钱,另外还有五百四十六两银子。”
今日,衙门大堂里分外喧哗,不论是大小官吏,还是打杂仆役都聚在了这里,忙着整理这两日收缴的私钱,搬的搬,算的算。其中,自然也不乏一些佯装帮忙,实际是来看热闹的人。
负责算账的柳同知将手里的算盘放了下来,然后把手上的账本递给我和容锦。
“真是笔不小的数目,”我掸了一眼账目,侧过头对身边的容锦咂嘴道,“容大人怎么看?”
“如此巨大的数额,自然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办到,”他没有低头看账目,而是望着从院子里走进大堂的仆役,那仆役提着沉甸甸的箩筐,里面装满了铜钱,容锦见了扬了扬眉,转身对我道,“只是这人犯为了一己私利,不知害苦了多少秦州百姓啊!”
周围的官吏衙役们听了纷纷附和,她们之中多半是土生土长的秦州人,这些私钱大都是从她们亲朋好友手上收缴来,有些甚至是自家的铺坊,一旦触及了自身利益,岂有不恨的道理?
“本官自要给个说法!”我挺直了背,理了理官服的袖口,大步走到了大堂正中的桌案旁,惊堂木啪得一声响得震天,原本熙熙攘攘的大堂,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从今日起,盘查所有收缴来私钱的百姓或商铺,一层层向里查,力求找出根源,只要能查到铸私钱的人犯,查抄了银两,必定如数奉还!”
言罢,下面的人又三三两两地议论开去,只有容锦安静地站在前面,眉眼含笑地望着我。
“哗啦啦啦——”仆役将箩筐里的铜板倒进了大木箱中,清脆的响声好似延绵不绝地连成了一片。
那声音就好似戏台子上红幕未开,角未登台时,那铜锣小鼓先一阵阵敲起的暖场,师傅们想热闹热闹,自然就得先一通敲敲打打,把看戏的引来。
既然要上去演,就能不怕砸了台!
也许,秦州府衙做事从未像这次这般齐心过。
不过两天,柳同知就将结果报了上来,禀告的时候还带着几分迟疑,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倒是手上白纸黑字的厚厚一叠笔录,处处都将矛头指向了史家及其名下的产业。
一番抽丝剥茧,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
我翻着笔录,越看便越是暗喜,心里也免不了生出几分紧张来。
“柳大人有什么好迟疑的?”,容锦瞥了一看柳同知,将手中的笔录扬了扬道,“这证人证言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哪有什么可辩驳的?”
“卑职只是觉得,”她微微垂眼,面上的表情波澜不惊,“史家家大业大,犯不着为这些小钱冒这么大的风险!”
容锦手上一顿,勾起了嘴角,眯着眼对她冷声道:“谁知道是鬼迷什么心窍?”
她闻言身子一战,半天没个声响。
我看了她一眼,转而堆起笑容对她道:“依本官看,今晚事还不少,柳大人最好还是待在府衙,哪都别去了,晚上和我们一起去趟史家。”
府衙里最通透的人,何必和一窝豺狼纠缠不清?稍有不慎便毁了大好的仕途。
黄昏时分,正是倦鸟归巢的时候。
我和容锦牵着手,并排站着内堂的窗口,等天黑,等消息。
今夜生死攸关,成,便风平浪静,败,便血溅五步。
窗外的夜色好似清水磨砚,一点点,一滴滴,墨色一丝丝地析出,晕染,由清变灰,由灰变黑,最后渐渐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莫测。
我侧过头,正对上容锦盈盈剪水的双瞳,明明黑得浓郁,白得惊心,如此冷的颜色,却直教人勾去了魂,烫煞了心。
“你可后悔来秦州了?”我勾着他的脖子问道。
看着他含笑的眉眼,我不禁想起了当初,他风风光光地出了城门,我却凄凄冷冷地站在沿街的楼上望着他,看他满楼红袖招的风流艳逸,心里落寞着,嫉妒着,愤怒着,不甘着……
“当初,在京城,就是怕自己再待下去就要发疯,才千里迢迢地躲到秦州来,根本顾不上多想,”他望着我的脸,面上的神情带着几分酸涩,让我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他转而粲然一笑,唇红齿白,更显得明艳逼人,“可不想你这冤家也跑来了,我自然,没什么好后悔的!”
我听他这声娇嗔的“冤家”,不由笑了起来,松开环着他脖子的手,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个盒子,拿到了他跟前,一打开,里面是一对龙凤白玉镶金簪。
东齐人家办婚事,上至皇亲下至百姓,女家必要准备一对簪子,或龙凤,或鸳鸯,或并蒂莲,办过了喜事,再戴上了头,才是真真正正,天造地设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