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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瑾端的是纹丝不动的沉静优雅,全然瞧不出溯机殿中那一回后的任何情感反映。凝云自也不会怪她什么,干脆也不说话,二人分别盯着自己心上人的背影,心湖沉情,映在目中,一个是雨后初晴的爱恋,另一个是无关风雨的淡定。
为那人失去了妹妹,失去了自我,仍如此无怨无悔,凝云亦不知尚瑾的爱能包容多少,却知劝是无用。静了半晌,她忽而想到一件事,是该问问的。
“尚瑾姑娘,纳兰婉依……不知你认不认识?”
尚瑾秀眉微挑,浅笑道:“巫女么,本就是少数,又遭人嫌恨。若不互相认识,不互相关心,怕到今日,已活不下几个了。”语气仍是柔婉的,但话中带的刺,凝云倒也听的出来。
凝云笑道:“你说的是。那么,婉依为何与你们其余人不同呢?”
“我们其余人……并没有那般好的命,会因了机缘巧合被高官贵族瞧上,收作义女。”尚瑾略略倾身,倚向一边,十根纤指扣的紧紧的,“婉依……是个不会出事的女孩儿,纳兰大人看的不错,放在宫里,并不求为纳兰家得来什么荣耀,无事便好了。”
回想起婉依行事待人的隐忍退避,于深宫中处处的避让,确是个“不会出事”的女子。
凝云笑笑,一句“多谢姑娘”柔柔飘过,心中的郁结,却似乎没有打开。
第四卷 长相思·不渝
廿六 醒魂绪
毓琛宫。
恍若隔世,帝潭镇的幽谷泉鸣似还声声在耳,又随风渺渺去了。似乎仍在去年那个霜寒天,对着庭院潇潇,海棠婀娜,她倚在贵妃榻上片刻秋睡,梦里的碧水青山,岫烟朦胧,一如前世与来生。
再如何好,是借来的天堂。
后宫之于她,才是实实在在的人间吧。
如今她已是路妃了,盼着一个即将到来的孩子。龙胤时时忙的紧,说是瀛部就要进京了,并不多来瞧她。想起苏州那些日子的朝夕相处,她竟后悔自己那时的别扭与倔强。回宫之后,他再不能如在宫外那样似的,只陪她开心。
凝云知道自己并不怪他。既已确定了心中对彼此的爱,又何必强求一朝一暮呢?于是她放开了心怀,每日读读书,串串门子,临晚入睡前坐在桌前,摊开宣纸,费几番丹青思量,以笔墨想象着自己腹中的小生命,便有百般的满足。
秋涵自一如既往地呵护备至,毓琛宫上上下下的人都为她尽心尽力。
六宫中的其他嫔妃,反应各异。
溥畅着人送来了堆积如山的补品;皇后则连礼节上的看望都免了,依旧紧闭着景澜宫的门;佳贵嫔倒是来了,灿烂的笑容中也看不出一丝异心;其他位次低于路妃的后宫嫔妃一一来访,包括瑶婉仪欧阳流莺。
月余不见,比起那夜朋月宫中的她,流莺又添几分憔悴。六宫中,流莺的国色天香,向来居四姬之首,紧随皇后与路妃之后。而如今,那一对细长的柳叶眉终日便只是蹙着,两眸含霜,纵“长颦减翠,瘦绿消红”亦是美,也大不及平日丰神冶丽的瑶婉仪了。
关于朋月宫事件,龙胤再也没有提起,因此凝云也小心地避开此事。然而,如若提起,欧阳流莺大约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凝云心下颇为她担忧,又说不上句话,每每刻意挽留,都被佳贵嫔挡了回去。流莺投给她的眼神也均是忧伤的,愤恨的。
这本也没什么,龙胤亲自出宫接回了她,单这一条就够后宫全体嫔妃愤恨她一辈子了。何况,流莺受到了那么大的伤害……做别人的影子,是任一个有尊严的女子都不能接受的吧。
然而仍有一事她不解。
欧阳流莺,为何会投向皇后和佳贵嫔的阵营呢?
如今的后宫格局,她有把握瞧的清清楚楚。除了流莺,并无值得她费心的变数。除去她与佳贵嫔,宫中最得宠的仍是“冬姬”瑶婉仪与“夏姬”晴贵人。
林若熙傲气重,一次不睦便与她不依不饶。纳兰婉依则孤高的紧,不愿争宠。
流莺又分明恨着她。
如此看来,只有晴贵人何溥畅,是可相为善的人了。
京城,长宁宫。
入夜了,暮秋之夜,落英更兼细雨,无不悲之魂。然而,佳贵嫔并非黯然凋落,任人踩踏的残花。月余来发生的一切,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已让她猝不及防。然而,眼下没有任何事比这一桩更让她心慌了。
路凝云回来了。
路凝云被皇上亲自接了回来。
路凝云怀了龙种。
如今,她只能愤恨地看着新晋的路妃娘娘被皇上像块宝儿似的捧着,在毓琛宫中享受着无数的恩宠赏赐,只等那个孩子来到人世。之后,临位四妃也是情理中的事,而如果那个孩子是个小皇子……
她决不会让这件事舒舒服服地发生。
那日景澜宫中皇后说的话现在还让她觉得匪夷所思。
是真的……纤玉……救救我……救救我……
皇后一张花容月貌哭的甚是好看。
这是一张王牌,连怿纯公主都远远比不上的王牌。她轻咬着手帕角。欧阳流莺……我竟没想到,有一天会派上这用场……
延禧宫。
秀殷公主正兀自生着闷气,晴贵人何溥畅一如既往地百般安慰。瞧秀殷一张含怒的粉面,溥畅忍俊不禁,宫外与那一男一女起的冲突竟让小公主挂心了这许久,硬要去找她的皇帝哥哥替她报仇。皇帝正忙瀛部的事,哪里有时间顺着她的小性子?
于是她便日日磨在延禧宫。
溥畅原本以为她因被顶撞,丢了面子才不快,渐渐地,她竟发现,秀殷对她讨好了许多,有时似乎有些歉疚。
经不起她追问,秀殷才说了实话:“溥畅,你那么想要那洋装,我原想跟她讨来给你的,结果办砸了。平常哥哥姐姐忙他们自己的事,都是你陪着我,逗着我笑,你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朋友,我却连一件衣服也弄不来给你……”
看着那张真诚的小脸儿,溥畅几乎要落下泪来。她马上搂住了秀殷,安慰道:“秀儿有这份心,我高兴得紧,哪里还在乎那衣裳呢?”
可溥畅越是原谅,她越是愧疚,慢慢地,愧疚全转化成了对那两人的愤怒。“你又不是没瞧见他们有多狂妄!等二哥忙完了这一阵儿,我定要去求他找他们出来,给他们好看!”
说着说着,一个洪亮的声音飘了进来:“是谁惹了朕的妹妹?好大的胆子!”
“二哥!”秀殷一跃而起,迎了出去。
“这两日忙忘了,今天才刚得闲一会儿,听说秀儿进宫里来,朕这就过来了。”龙胤宠溺地揉揉秀殷的头。
“臣妾参见皇上。”溥畅真心高兴见到龙胤。
“免礼。”
“二哥,你一定得替我出气!”秀殷摇着龙胤的手臂,“我一定要那东西给溥畅……”
溥畅忙拉过秀殷,笑道:“秀儿,我真的不要嘛,别拿这点小事烦了皇上。”
这话若是其他的嫔妃说出来,龙胤大概会怀疑有多少虚假的成分在其中。看着急的面红耳赤的秀殷,龙胤笑道:“溥畅为朕和公主操劳的多了,要些奖赏也是理所应当。”
溥畅是不会掩饰的人,听此夸奖,心中自是欢喜,一双杏眸明若星辰起来,开口笑道:“皇上和公主对溥畅很好,这便是奖赏了。”
龙胤“传朕旨意,从今天起,你是晴嫔了。”
秀殷欢呼起来,似乎暂时忘了出气的事。待了没一会儿,龙胤要走了。“你们待着,朕去毓琛宫瞧瞧路妃。”
秀殷原本阳光明媚的脸立刻拉了下来。“二哥怎么还去瞧她?毁了珍儿姐姐的东西,又私自跑出宫去,这样的目中无人。回来了这么多日,毓琛宫见天儿的跑,皇后姐姐倒是一面没见过……”
龙胤听了这话,脸色沉了下来,一语不发地走了。
溥畅嗔她道:“路妃姐姐有了身孕,自然不能一样的。皇后娘娘一定也明白,你又何必争?”
“你不知道,表姐现在有多伤心。连景澜宫的门都不出呢……”秀殷伤心地道。
溥畅怜惜地拍拍她的肩膀,心道,这个孩子,总是赌气。不懂她的以为她刁蛮自私,其实她是要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幸福才能高兴呢!
毓琛宫。
秋已深了,毓琛宫的穿堂风时时带着凉。半个时辰前,凝云想着他要来了,便吩咐秋涵在铜雀炉中添了炭。如今寝殿中暖意融融,凤栖梧桐的双丝绫屏风后微微跳着些烛彩,锦绣承光,温气盎然。
“真希望这事快点结束……”龙胤揉揉太阳穴,连日的操劳让他疲惫不堪,然而仍十分快乐。
凝云笑道:“说的甚是好听!不是你等着盼着的把人家请来的?南疆这一打开,不消说瀛部人的海上贸易,广博见闻,单是人家进来的贡,我可是瞧见人流口水了!”
天朝至龙胤的三代帝王,是各有所重。先皇煊帝崇文,翰林院四司便始于煊帝时。科举制度也在彼时进行了大胆的革新,便了君王广纳贤才,从谏如流。再推至上代,龙胤的祖父巽帝,以武打天下,一代热血枭雄,铁腕统治,刚而不虐,臧否分明,一生征战,武绩赫赫。
比起重武的巽帝,重文的煊帝,龙胤取其平衡同时,尤提倡为商。
与瀛部的结好,无疑打开了通商外埠的门户。
“然而他们的目的难道不是明摆着的?”龙胤冷笑道,“逼他们与天朝结好的招数之一便是截路中原。天朝东南四省已领命挡了至波斯天竺的陆路。生意做不成,可不把瀛人急甚了!”
凝云笑道:“如今皇上亦不会轻易放他们过去,对么?他们的货品,冠上天朝的名,于我们倒并非没有好处。分成如何的,可另说着。重要的倒是着人跟随他们的商队,半是取经,半是防范。”
“不错,眼下大家和和气气的,没必要起事。开西南商路三月,只说是天朝恩典,让他们尝些甜头。入冬后关闭,到时若要复开,让他们用三队海师来换。近处来说,北疆正须用兵,海陆夹击,便容易许多;长远看来,巽帝时征战各地,却未曾训练出一支足够强大的海上舰队,若可得瀛部能人训练,十年之内便可傲视南海。”
“一名和亲的公主,竟代表着如此深远的裨益呢。”凝云轻咬了朱唇,眼见龙胤疲惫,并不想提不愉快的事。然而思忖了几番,仍犹豫地开口道:“皇上今晚……请去景澜宫瞧瞧皇后娘娘吧。”
龙胤一怔,想起秀殷的指责,有些恼,皱眉道:“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提起皇后来?”
凝云见他生气,无奈道:“回来已有十日了,皇上夜夜留宿毓琛宫,这于礼不合。臣妾如今的身子……不宜服侍皇上,请……”
龙胤打断她时的脸色颇是不好看。
凝云叹了口气,果然,回到这座皇宫中,两人之间似总夹着些隔膜,再不会那么简单。
他难道不明白么?
她私自出宫,如今回宫,不但是他亲自接回来的,回来后还没有一点责罚,反而位加二品,荣宠有加。
如此的异常,六宫中却静的可怕。
皇后是一向等着挑她错处的,如今却闭门不出,不闻不问;佳贵嫔那双杏眼中的恨意从来都如刃一样,狠狠切割着她的每一寸,如今的刃却似乎绵软了,藏在媚笑之中,每每竟有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得意。
这一切,她都心惊胆战。纤手轻轻抚过自己已隆起的小腹,她宽慰地笑笑。
如今的她,再不是仅仅为了自己而战。
长宁宫。
夜深了,窗外竟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秋雨向来温婉如丝的,从不含雷带闪。然今夜这场雨,似要宣泄盛夏未终的余威。佳贵嫔轻轻熄灭一盏烛灯,眯眸瞧着烛烟袅袅地盘旋在黑暗凝成的空气里,倩目含笑,心竟随间或至耳的雷声雀跃。
不一会儿,雷声便转变成了呼啸的风声和雨声。
对她来说,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了。
她正在等人,或者不如说,她正在等另一场暴风雨的来临,尽管——她看看窗外——该入冬了。
长宁宫的门开了。两名女子走进来,均披着黑漆漆的斗篷,走在前面的是安琪,她匆匆引身后的人进来,带上了门。
她身后的女子一张脸苍白地似鬼魅一般,桃腮上不着一点血色,眼睛红肿的,似乎终日以泪洗面。
佳贵嫔瞧着,心道,人家憔悴都只有面黄肌瘦,越来越难看的,憔悴若斯仍迷人若斯的,除了路凝云,也只有欧阳流莺了。
六宫中,皇后是如花的美人,路妃是如冰的美人,佳贵嫔是如焰的美人,而欧阳流莺,是如玉的美人。
深夜了,佳贵嫔却仍着盛装,寝殿中是怿纯公主睡不安稳的哭声,她厌烦地摇摇头,迷起眼看着眼前的病美人脱去了斗篷,颤抖着坐在了面前的红木椅上。那椅上,特意摆了暖炉上烤热的软垫。
冬之脚步,近了。
“皇上回来有几日了,”佳贵嫔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摩挲着杯子。“可曾召你侍寝?”
“没有。”
“知道他去哪里吗?”她就是要逼流莺亲自说出来。
“毓琛宫。”
“嫔妃私自出宫不归,不但不罚,还位次有升,荣宠有加。感情这东西,还真是讲不得道理……”
“贵嫔想说什么?”流莺咬牙道。
“你很清楚。”佳贵嫔当的一声将茶杯放在桌上,讲话的声音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