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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当,”徐光启虽然貌不惊人,谈吐却很从容,最少,很明显有读书人的风范了,他拱手还礼,从容道:“学生正是徐光启,请老兄后院里谈。”
徐家住在法华会,距离当时的华亭县城十分遥远,总得有小二十里路,一路虽是坦途,但两边全是水塘农田,这个时候稻田里全是水,穿过大道小道,到徐家的路十分难行,宋钱度还好是骑马过来,若是坐轿,不免要狼狈了。
院落亦不大,四四方方十来间正房和厢房,看得出来多年未曾修葺过,好在打扫的十分干净,没有一般农家院落的那种肮脏的感觉。
穿过一道粉墙月门,便是后院,倒是另成一番天地。
后院临河,一条小河蜿蜒而过,河水清幽彻底,隐见游鱼,徐家这段,似乎是自己种了藕,荷花开的正艳,徐光启在河边建了一座水轩,一边临水,一边在岸上,开着窗子,任风吹过,光是看这模样,已经是雅士一位了。
当时的读书士子,做出种种手段来吸引人评论,暴得大名的很多,江浙一带的文人,于此道特别擅长,宋钱度见的也是多了,眼见徐光启如此,心中暗笑,对这少年能被人所知,隐隐倒是有些答案。
但进屋之后,就知道自己有些浅薄了。
徐光启这屋中几乎是堆满了书籍,满满当当,几乎要没有下脚的地方,书搁的也是到处都是,杂乱不堪。
宋钱度进来的时候,徐光启正在收拾,模样颇有几分狼狈。
“老兄不必这么急着收捡……”宋钱度拦住了徐光启,因为他眼前一亮。
这少年收拾的,全部是有关农学的书籍,虽然宋钱度并不是纯粹的文人,但宋家已经早就发达,宗学也是请的正经的儒学宗师来教授,学中子弟不少中举中进士的,他立志于商,但并不代表他腹中空空。
随便用眼一瞄,立刻便知道这少年在农学一事上已经用了极大心思,可以说,费心费力良多了,而且不止是纯粹的农学书籍,还有天文学,水利学,几本最著名的水利书籍,也是摆在十分显眼的地方。
很显然,徐光启的研究已经入门了,因为农学是不能抛开天文和水利来单独研究的,光是从徐光启的书籍阅读情况来看,这个少年的杂学水平,实在是已经很高。
宋钱度此时当然不知道,徐光启后来成为进士,大学士,礼部尚书,文名满天下,但当时的儒生评价他,总是说他“不纯”,就是因为徐光启的杂学水平,实在是太高太高了一些。
“叫老兄见笑了。”徐光启索性放下,微笑道:“原该摆几本应时的书籍才对。”
“秋闱得意,确实似乎该趁热打铁?”
中秀才只是一块敲门砖,或是一个不大牢靠的饭碗,特别是江南地方,太多才俊之士,秀才最多只能就馆,或是成为领禄米的生员,生活也就比普通人略强一些,好歹免四个力役和有免役的土地,只要善于经营,总不会太差。
但若是久试不能中举,那就完了,生活会比较困顿,毕竟读书的投入可真不小。
徐光启家的家境并不富裕,光是买书这一块来说,后人就很难想象明朝的读书人在书籍和字纸上要投入多少资产,一令好纸就得好几两银子,普通农家一年就赚这个钱,读书人练字总不能一直用沙盘,好了,光是这纸就得叫中产之家买破产。
徐光启显然不愿太勉强,摇头道:“学生以为,南直隶的解试太难,想连捷固然是好,但凡事不预则废,所以学生打算离乡一段时间,找些机遇。”
历史上徐光启不知道是接受了谁的推荐,远离江南,跑到广西和广东一带开馆授徒,估计是因为江南本地竟争太激烈,而江南的秀才跑到两广,身份当然就不同了,馆金可以格外从优。教书多年以后,估计是攒了不少银子在手里,徐光启才回到家乡,还是继续一边开馆授徒,一边应试。
他的举人试果然不顺,二十不到中秀才,三十六岁才中举人,江南乡试之难,可见一斑。
“子先,”宋钱度很亲热的称呼徐光启的字,微笑道:“往两广,不若往北方去试试。”
“北方?”
“是,辽阳。”宋钱度道:“辽阳总兵官张惟功,少年勋贵,思慕人才,我想,你去两广就馆,一年馆金最多数十两,若到辽阳被录为参随,则一年最少百金之数是有的。”
侍从室的参随按把总例,月领十二两,一年可不就是一百多两,参随当然也分等,若是高等,那银子就更多了。
徐光启一听,果然大为意动。他现在最大的需求就是银子,若不然也不会想着到极南烟瘴地面去谋生了,若果真一百多两的年金,当然还是去辽阳的好。
“只是……”他微微沉吟道:“学生才疏学浅,又复过于年轻,入总兵幕府,恐怕未必能够留用。”
“哈哈,子先多虑了。”
当时的江南文人确实有屡试不中的入武将的幕府,不过南方总兵势微兵寡,已经非嘉靖年间是战时和战场,徐渭那样的大才入的也是总督的幕府,总兵的幕府肯入的人就不多了。不过徐光启的顾虑显非在此,而是担忧自己过于年轻,不能取信于人。
宋钱度笑罢,方又道:“你去去便知,至于来回的路费,自然在我身上。”
“如此,学生就走上这一遭。”徐光启心里的担忧都被宋钱度解决,站起身来,长揖一揖,道:“先生真是盛情可感。”
“我这情非为子先一人啊。”宋钱度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但凡精于杂学,天文星相医理农学算学精通者,我都会这般待他,倒是那种只知四书五经,不知唐宗宋祖的书虫,恕我就无情了。”
一时间,两人俱是大笑起来。
第461章 叔侄
转眼之间,便是冬末岁尾。
已进腊月,京师连下了三场大雪,积雪覆盖了整个城市,街巷之间,俱是银白一片,抬首望天,亦是不见杂色。
张元芳自左府出来,忙完了一上午的公事,感觉有些头晕脑涨,被清冽的北风一吹,顿时感觉头脑一阵清醒。
他见轿班上来,便对自己长随吩咐道:“叫轿班回去,我骑马回府。”
“是,七爷。”长随答应着,一溜烟跑下去,一边吩咐轿班折还,一边将张元芳的马给牵过来。
两个长随,一个时刻跟着,一边拿拿衣包,做些打杂的事,张元芳的架子算是左府里掌事都督中最小的了,几乎就是一个普通的指挥的感觉。
因要骑马,他将冠带袍服都换了,只穿着一身茧绸大袄,头上戴着天青色的暖帽,帽顶倒是不比寻常,有一颗拇指大小,散发着温润光泽的上等东珠。
光是这一颗珠,他在都督府中就受了好多次骚扰,不少同僚开玩笑的拿好东西来换,张元芳自是不肯换的……这是他的惟功专门从辽东派专人送来,以张元芳对惟功这个曾经的过继儿子的了解,如果不是对自己有份真实的情感,惟功是绝对不会花费这样的人力和物力,专程从辽东送这样一颗珍珠来。
当然,也不止是给他一人,张惟功给他七婶送的更多,辽东的赤金成色不坏,送了百两过来,给七婶打头面用,还有珍珠人参,上好的白狐皮,貂皮等物,一式两份,一份是七婶的,一份是李府二小姐的。
虽说未婚夫送东西有那么一点不合礼法,但惟功是以给大舅子的名义送到的襄城伯府,相信李成功这小子会知道是怎么回事的……
想到这儿,张元芳嘴角露出一抹动人的笑容……无论如何,哪怕是短短时间内惟功算是他的儿子,但在内心深处,惟功永远都是他的好儿子。
当初那个小院,清晨天色微明便起来练力气,劈刀,练弓法,借弓力练臂力,再练眼力,等一般人起床的时候,那个小子已经练了一个时辰,刀法箭法力气俱练过了,然后就是出府领着一群穷小子打猎,张罗变卖皮货,每日看着这个小子忙活,张元芳心里就是觉得十分的舒服。
有出息的孩子,绝不会怨天尤人,也不会自哀自怜,他们只会在暗处舔伤口,在明处,会比任何人都坚强。
只是这样的孩子,心结也是难开,虽然这一次惟功在年前送了大批的年货来,但给张元功的,就是随例的一份报平安和请安的信,这自然叫张元功有些伤感,不过,他自己也能解嘲,惟功愿给他这一份请安的信,说明心中到底还是有他这个父亲,不然的话,就是情何以堪了。
“你们看,”张元芳走了一阵,进入大时雍坊的地界,他指指路边,苦笑道:“惟功这孩子在京里费了多少心力,拓宽道路,清除垃圾,粪堆,还重修了排水沟渠,这才多会功夫,又是跟以前一样了。”
确实,惟功所做的一切,当时已经尽可能的做到最好。在大明盛世时,哪怕是成化那样不负责任的君皇,经常也有清扫清理京城街道和沟渠的旨意,锦衣卫做得不好,还会被严责,现在号称中兴,但惟功的清理大工虽然告捷成功,但根本没有有司跟进,没有维持常态,几个月过去,一切又恢复以前的模样,沟渠堵塞,垃圾粪便遍地,虽然天寒地冻的,没有多少恶臭袭来,但可想而知,来春之时,又不知道会有多少疫病横行。
“七老爷,这就是人走茶凉,没办法的事……就象二老爷那边,不又是和以前一样了?”
说话的长随语含不愤,甚至是不屑,身为一个家生子儿,这样非议英国公府的老爷们,论理就算张元芳随和,也不该这么随意出口,但这长随话说出来,张元芳也只是默然,并不呵斥或是阻止。
一切又变了。
小五儿一走,开始各房还算和睦,但随着张惟贤在锦衣卫真正执掌大权,将刘守有都挤的靠边站了,京师十七个千户所,除了那些吃空饷不干事找不着人的锦衣卫,现在十之七八都投效到张惟贤门下。
算来二十来岁年纪,却是咳嗽一声,底下一两万人随时听命,光是从纯粹的力量来说,已经超过张惟功在京师的盛时了。
锦衣卫南北镇抚也奉命交给张惟贤管制,这么一来,虽说张惟贤不能和当年的陆炳相比,声势却也绝不在东厂之下,不象隆庆年间和万历早年,东厂将锦衣卫吃的死死的,压的不能动弹。
张惟贤权势越来越大,张元德父子几人又恢复了那种趾高气扬的模样,府里下人见识短的,不免又有些依附过去,当然主要是以在张元功底下不得意的人为主,这么一弄,府里又有些乌烟瘴气的感觉出来。
纵然张元德等人没有再夺嫡的打算,瞧着也是叫人生厌。
张元芳心中讨厌此事,索性又和以前一样,一家人封闭在梨香院里,自吃自用,除了偶然有祭祀等大事才往正院大堂去,否则平时绝迹不去,眼不见倒也心不烦。
“七老爷,似乎又有人缀着咱们。”
“哦,宵小之辈,随他们去吧。”
自打入秋过后,张元芳就感觉自己在路途中经常有人跟随,一旦回首查找,总能看到几个鬼鬼祟祟的身影躲了起来。
他倒并不怎放在心上,他是都督,掌左府事的都督,不比寻常的闲散武官,加上是英国公府嫡脉,不会有哪个家伙吃了熊心豹子胆来刺杀自己。
在大明,政争再凶,最终闹到刺杀政敌的局面也是不多。
他就是有些奇怪,不知道是哪一方势力在做这样的事情,想来想去,终是不得要领,只能随他们去。
最大的可能,便是辽东李成梁的人,李如松在京任过巡捕营总兵官,布置几个人跟着自己当没有什么困难,张元芳也知道惟功在辽阳与广宁争斗的十分凶险,自己这里,少叫惟功操心一些就少一些,反正纵是他们敢做什么勾当,自己也不是泥捏的。
一路过小时雍坊,到安富坊,过观音桥,英国公府便在眼前。
若是往常,张元芳直入左侧小门,从夹巷小道直入梨香院中,今日他却是走角门,绕道仪门进入正堂大路……眼看到过年,张元功召集族中众人商议过年之事,无非就是年货的分配,祭祀典礼等杂事,但不参加又不好,张元芳已经足够疏懒,一年到尾,总不能不和族中父老们照面。
待他走近正堂时,正好遇着张惟贤出来。
与只跟着两个长随的张元芳不同,张惟贤头戴梁冠,穿着蟒服,一身装扮贵气十足,身边却是十来个穿着麒麟服和飞鱼服的锦衣卫中人,穿麒麟的,最少是指挥佥事一级的武官,穿飞鱼的,亦不是寻常校尉,锦衣卫极盛时有好几万人,怎么可能人人穿着飞鱼,一般的校尉,也就是穿着天青或元青色贴里,着白靴,挎绣春刀而已。
看到他这般模样,张元芳不禁皱眉,这张惟贤,得志之后,太骄狂了一些。
“见过七叔。”
张惟贤脸上倒还亲热,远远一躬身,给张元芳见礼。
“嗯,老大你这是要出去?”
“是,七叔。卫里有些事情要去料理一下。”
“好,好,你去罢。”
张元芳点点头,神色冷淡,道不同,没有什么可说的。
“七叔,有一句话,我得说。”张惟贤突又回头,一脸郑重地道:“请七叔告诉小五,他和李家不管怎么斗,皇上是肯定站在他那一边。”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