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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在张居正禁毁各地书院之前,大明的学术自由的宽容度还是很高的,阳明学派不乏一些与旧儒学对立的东西,甚至对孔夫子这尊大神也有颇多不敬之处,理学一派为了打压,不乏使用盘外招的手段,比如请大吏到理学为主的书院讲学,造声势,召集境内的士绅学子一起来听讲,以官威凌迫加在学说之上,也算是中国学术的一种传统,从焚书坑儒到汉时罢黜百家,除了春秋战国时各家都可自由传播学说之外,大一统的中国王朝在学术上向来是保守的。
李植等人,听了惟功的权力论一说后,鼓动了大批受到启发和震撼的教授学者,一起请惟功到大学堂讲学,无非就是觉得可以投其所好,由惟功这样的强势身份推行自己的学说,大学堂中,自然而然的就是可以强迫推行。
原本是想着一拍即合的事,谁知道竟成了“趣闻”。
“怎么了?”叶向高看看那边,笑问道:“难道平虏讲学时出了什么岔子,有人不开眼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不成?”
叶向高其实也看过权力论,对其中包含的道理也很赞同,只是惟功的话毕竟是一些平实的道理,暗藏着最高上位者对权力平衡和分配的一些理念,这毕竟不是真正的学问,尽管其实这话一般学问高深的人想破脑袋亦想不出来。但学校讲学毕竟不能与一次寻常的谈话相比,如果有不开眼的真的出来和惟功总兵官讨论学问之事,当时又不能叫将士把那人叉出去,恐怕就真要把一桩盛事弄成“趣闻”了。
“不对啊。”叶向高又道:“李植等人虽然小人,不过心机过人,这般事应该事前考虑过,否则不是将马屁拍在马蹄上,何苦来。”
“平虏根本就没去。”
“嗯?”
“李植几个,碰了大钉子。平虏看了联名请愿,直接就拒绝。李植几人还道平虏是谦虚,又上一次联名书,这一次平虏将各人找到总兵官府邸,当众说本官亦不过就是识字,有一些杂学,真正的学问是没有的,汝等叫本官去讲学,汝等能操刀去给病人动手术么,能正骨么?医生能去给学子们讲圣人学说么?杀猪的能观天文编历书么?凡事各有专精,本官在理民治军上自有众人认可的才干,亦有一番自己为人施政的思索,但叫本官去学堂讲学问,这岂不是叫医生讲学,学者正骨这般荒唐?”
“平虏真是这么说的?”
叶向高眼中露出震惊之色,长久难以从莫名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中国向来就是官本位的国家,虽然现在当官的肯定是要有学问,纵不是进士亦是举人大挑,或是国子监里的贡生方可,最少也是读了一肚皮书的,是以每个当官的都当自己也是学者,倒也没错。虽则当官的与真正皓首穷经的学者还是两码子事,但哪个进士出身的愿意承认自己学问很差?但有讲学机会,那是轻易不会放过的。
便是皇帝和贵人们,不学无术者多,但权势之下,多有奉承者,比如前一阵编写成书的累朝圣训,便是将不少帝王的朱批收录其中,俨然也是治国齐家的大道良方。
象惟功这样,清楚明白的坦承自己不足,承认术业有专攻,不以权术来影响学术的上位者,古往今来,又有几人呢?
凡为上位者,总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凡事俱要指点一二,或是垂训一番,殊不知要精于一个行当十分困难,外行者可以规范管理某个行业,但绝不能以某个行业的内中人的角度来做一些高屋建瓴的“指导”,否则便是外行领导内行,几乎没有不坏事的。
大明的治河,开矿,修路,诸凡稍与技术有关的行当,极少能有专精的官员来做,甚至嘉靖年间提拔大匠任工部官职,也引起文官们的强烈不满。在不少官员看来,自己是读书人,不管是盖屋子还是打仗,世间凡一切道理均可以从书中来,是以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的不懂得的。
明朝的以文驭武,文官对武职官指手划脚,对军事横加干涉,胜则是“经略运筹”之功,败则是武将不按那些可能十分荒唐的部署去打,或是武将贪生怕死,总之绝不可能是文官上司们的错。
“振聋发聩啊。”叶向高头一次在脸上露出凝重的神情,看看左右,终是道:“平虏确实是罕见之人,非常之人。”
“再看看,再看看吧。”
方从哲的灵慧天生,万历末期叶向高去职前后向万历推荐于他,万历到底还是识人的,进方从哲入内阁后就没有补过人,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就是方从哲独相,他也无愧神宗信任,算是勉强把局面好生敷衍了一阵子,不过当时已经积弊难返,方从哲也回天乏术了。
现在辽阳种种新局面,使得这个还没有进化成政治家的青年政客心驰神摇,有时恨不得就投身到辽阳去,但方从哲自己也是知道,现在还真的远远没有到时候。
辽阳到底会走到什么样的地步,对他来说,目前还真是个迷呢。
第859章 突至
方从哲并没有能沉思多久,片刻之后,叶向高捅捅他,说道:“好了,我们也该动动,申长洲要走了。”
“好,上去送送。”
送行的人,阁老和部堂寺卿正印堂官们肯定在前列,然后是国子祭酒各少卿通政等各官,再下来是各部郎中等中坚官员,那些京堂以下又是普通官职的,也就只能被远远的挤在外围,露个脸就算完了。
这等场合,如果不管自己的身份,硬挤上前,并不会有丝毫加分,反而会叫人得出十分钻营无礼的印象,得不偿失,不是蠢到猪油蒙了心的傻子,一定都是按自己的身份来站队才是。
方从哲和叶向高现在都只是五品官,不过两人都是翰林出身,而且考虑成绩位在二甲前列,这是响当当的硬资历,他们当然不必和普通的官员站在一处,而是和翰林院詹事府都察院御史还有六科给事中们站在一道。
这一群人,就是大明以小制大的典型代表人物。翰林主要是清贵和储相位子上,詹事府则是未来太子讲官出处,都察院则负责弹劾纠察,给事中是位卑权重的代表人物,这一群人聚集在一起,虽然最高不过五六品的官职,御史和给事中都是七品职份,但他们代表的舆论导向却是十分显然,手中的权力更远在普通的部曹官员之上,这些人聚集在一起,想不被人瞩目都难。
当然,因为申时行签名的风波大损自己形象,其在朝中的门生故吏都有不少反水的,此番来送行的多半是大员和普通的官员,詹翰科道这样的清流实在是很少,方从哲和叶向高加起来了,也就是稀稀拉拉的一小群人。
“诸公,老夫不便再耽搁大家的时间,而余自为官以来,也是十几年不曾见得家乡模样,不曾饮得家乡水了。所谓少小离家老大回,不过如是!今次辞官回乡,能持杖于溪边或林深处,悠游嬉乐,想起来就不胜欢欣之至,诸公,请留步吧。”
申时行临走了,不免要说几句漂亮话给众人听,他是被蜂拥而起的弹劾给打倒的首辅,并不是自己老迈或功成名就的辞职,但这一番漂亮话说出来,众人少不得要捧他的场,当下赞颂之声大起,有一些狗腿子模样的也是表示当官不如居家,自己羡慕的紧,恨不得也是辞官了事。
申时行抚须微笑,眼睛却是不时瞟向城门那边。
他在这里耽搁很久,主要还是看看宫里会不会有什么表示,皇帝目前只是赐了他可以由驿站回家,这对一个入阁十几年的首辅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如果就这么走了,总感觉少了些什么,是以他借着和王锡爵等人说话的理由,在此多耽搁了好一阵子,现在话已经说完,众人都向他告别,申时行心中一阵黯然,心中虽有不甘,却也只能准备登车了。
就在这时,城门一阵骚动,几十名骑士纵马奔驰而来,城门这里是石板路,远远就听到轰隆隆的马蹄声响起,再近些就感觉地面震动,接着便是看到数十锦衣卫校尉策马奔驰而来,他们或穿飞鱼服,或是普通曳撒,或青或蓝,头顶都是乌纱帽,身上佩绣春刀,奔行之时,威势十足,中间十数人,却均是穿着山文铁甲,腰系牛皮革带,胸腹间是亮堂堂的护心镜,腿间和臂间都有护膝和护胫和肩甲,人虽不多,却是将城门附近经行的商旅和百姓行人都远远驱散了去,沿途的商家都用担心的眼神看着这些锦衣卫,直到发觉中间可能是锦衣卫都督之后,才略略放下心来。
无论如何,张惟贤这个大都督总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抢掠骚扰商民,而且这两年锦衣卫转变了作风,主要是往城外去发展,听说张大都督在京师之外弄了不少庄园,因此城中这两年倒是当真消停了很多,回想锦衣卫前些年时,那真是不堪回首。
看到锦衣卫前来,各文官多半皱眉。
张惟贤的形象其实谈不上多坏,前些年还有不少骚扰商民之事,不过在京城住着的,谁没有被权贵欺负过的?豪门大府借势欺人的事原本就多,崇文门外的王店强买强卖,甚至敲诈勒索都不在话下,那可是正经的亲王的店铺,就算皇帝知道了又如何?开那些店,原本就是叫亲王们捞一把的,他们到了地方,一样开店,设卡子敲诈过往商人,各地亲藩均这样做,地方有司也没有办法……亲郡王犯法好管,象这种捞钱的事,报上去也不会有人理会,谁摊上了谁倒霉罢了。就算皇帝,也不是时不时的派亲信太监到苏杭一带捞钱,难道皇帝真不知道这些奴才会骚扰残害地方?
张惟贤管束锦衣卫已经算得力,只是文官们天生与太监和锦衣卫不对付,尽管免不得要合作交往,但彼此之间就象是猫狗一般,没有特殊的原因,就是天生的对头。
张惟贤一身山文铁甲,他的身形高大,气质也很过人,三十出头的年纪,唇间留着胡须,下巴并没有留,顾盼之间,似乎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行走之时,昂首挺胸,自有一股过人的仪表气度。
这个时候,才有不少人想起来,这人在十几年前是老英国公最爱的嫡长孙,确定了的英国公的继承人,来往各处时,早早锻炼出了过人的仪表气度,只是后来张元功寻回了惟功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后来惟功一路立功而上,抢回了嫡位,张惟贤那几年,想必过的十分憋屈,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后来还是借着张惟功陈兵午门的机会,张惟贤抢先站队成功,在万历心里有了自己的位子,这些年又凭借纵横捭阖的手段,掌握了英国公府的资源和锦衣卫,在京城,实际的权力已经超过了定国公徐文壁,是当之无愧的勋贵圈里的第一人了。
在张惟贤面前,哪怕是部堂高官也感受到了威胁,申时行却是淡淡一笑,却转过头对身边不远的石星道:“石公,听说皇上有意令你为大司马,余离京之后,锦衣卫与京营,兵部需要多下一点功夫啊。”
这算是临行首辅的嘱咐,石星却是有一些无奈。他的一生最光采的时候就是顶撞违抗张居正,但那时的他还只是中层官员,现在到了部堂一级,才知道政治需要不停的妥协再妥协,不然的话,自己份内的公事都办不下去,几年下来的折冲往还使得他锐气渐消,只是天性里的一点执著使得他对自己的份内公事仍然办的十分认真。
这一次以张党外围成员的身份,仍然前来替申时行送行,就是石星性格转变的一种体现。
听到申时行的话,石星的脸上露出苦涩之意,摇着头道:“下官只能尽量约束调和,如果皇上真的令下官为本兵,下官的宗旨就是平安无事最好。”
申时行看了石星一眼,微微摇头,感觉到眼前这人确实说的是真心话,他对皇帝打算用石星为兵部尚书颇有不解,石星做工部或户部均好,能力中上,做事较为认真执著,但底子深处有些软弱,还有一些书生气地想当然,兵部在六部中地位在吏部和礼部之下,其实申时行认为兵部才是最重要的,石星并不太适合,特别是石星与辽阳的关系太深,是申时行最为不放心的地方。
只是在这种送别的场合,申时行也不好说的太多,只能闭口不言。
此时他转过头来,张惟贤已经在近前站了一会儿,看到申时行转头过来,便是屈膝半跪,抱拳道:“下官拜见阁老。”
在前两年,张惟贤经常这样下拜,甚至经常两膝齐跪行下官之礼,大学士十分尊贵,本职官虽然不高,但哪怕是堂官见了阁老也是要行下官拜礼的,张惟贤虽然是嗣国公,但毕竟没有袭爵,下拜行礼也是该当的。
只是这礼节张惟贤已经很久没有行出来,今日大庭广众之下偏又有以下官礼参拜之事,申时行却是颇觉诧异。
“汝此来何事?”
申时行此时对张惟贤可谓深恶痛绝,知道眼前这人看着仪表堂堂,气象万千,其实心思缜密狠毒,这些年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阴私勾当,自己刚想真正打压他一番,居然就莫名其妙丢了官,思想起来,这里头水太深,他这个首辅都感觉不寒而栗。此番丢官,也算是可以脱离京城这个事非圈,想想并非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