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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珪道:“魏大夫说得不错。我们三人皆为谏议大夫,韦兄弟,你为尚书右丞,都是皇上的近臣。我们三人又为言官,主纠察别人之失。如此奢费,如何去说别人呢?”
韦挺顿现尴尬之色,仔细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喉间嗫嚅几声话终究没说出来。
杜淹打圆场道:“韦兄弟如此盛情,足证待我们不薄。不过事情已做下来了,将这些精美之食扔掉也是一种浪费。韦兄弟,我看这样吧,将未上之菜尽数退回,今后不可再如此奢费。我们今日仅食案上之菜,再让后厨煮些汤面。”
韦挺目视魏征、王珪,见他们并不反对,遂唤来下人令他们善后处理。
为了活跃场面上的气氛,杜淹转移话题,说道:“魏大夫,你今日在弘义馆与封公、萧公争辩,我在下面,委实替你捏了一把汗。要知这几位老臣自恃资格老,且以往也支持当今皇上,他们在皇上面前有恃无恐啊。像房中书和我那侄儿,一直随侍在皇上左右,他们有些条陈,还当场让这几位老臣给驳了下去,弄得他们也很难堪的。”
魏征眉头皱了一下,端起酒盏轻呷一口,转对韦挺说:“韦兄弟,京城之中流行‘土窖春’,我怎么就喝不出好处来?比起我那‘醽翠涛’来,滋味毕竟差了一筹。”
王珪笑道:“人言魏大夫悭吝,我看并非虚传。你那酒藏在深闺,又有几人能常常饮到呢?我的印象中,我至多饮过三回。”
韦挺接口道:“我的面子嘛,又要小一些了。我好像只喝过一回,还是沾了隐太子的光。”
提到李建成,触动了在座之人的心事,大家一下子又变得无话可说。还是魏征打破冷场,笑道:“好了,明儿我让家人给你们每人送一坛子,也好给我老魏正正名声。”他侧头面向杜淹,说道:“杜兄,你刚才所忧,果然大有道理。不过大家都知道我的为人,就是理之所在,即言无不忌。到了当今皇上面前,尤其应该如此,知道为什么吗?当今皇上忧国忧民,一心要将国家治理好,他靠什么?唯靠臣下。若臣下忠君体国,不为一己之私,即使说些犀利的言语,皇上不以为忤,反以为喜。说到底,皇上为一英武之人,他会明辨是非的。王大夫,杜大夫,我们皆为谏议大夫,皇上将我们放在这个位置,正是要纠君之失、臣之失,若讲颜面,则诸事不成。今日喝了韦兄弟的酒,我以酒蒙面,就说些自私的话。皇上面前,现在最缺什么样的臣子?他不缺征战杀伐的武将,不缺深明吏道的老臣,不缺谋略筹划之相臣,更不缺精通文史的大儒学士。他唯一缺的,就是直言谏诤的言官!”
听了魏征说的肺腑之言,三人不禁连连点头称是。
魏征接着说道:“知道皇上为什么这样做吗?他目睹了隋炀帝亡国的情景,不愿意因君而亡国。这是他的最大私处,有了这个私处,他会遏制其他的欲望。”
王珪感叹道:“魏大夫一言中的,可谓看到了皇上的最紧要处。嗯,今后我定当追随你的言行,随时举谏。杜兄弟,你以为如何?”
杜淹道:“感激韦兄弟的这顿酒饭,让我顿开茅塞……”
杜淹的语音未落,门外传来喊声:“圣旨到!魏征接旨。”
四人急忙离座,走出门外,就见一名太监立在台级上,四人绕过去面北跪下。太监拉长声音说道:“皇上有旨,宣魏征即刻入宫。”
魏征叩头道:“臣魏征接旨。”
四人面面相觑,想不通深夜之时李世民如此着急召魏征入宫,到底有什么急事儿。
群臣退出弘文馆之后,李世民到显德殿小憩了一会儿。他这一段时间诸事忙乱,基本上都在显德殿内处理政务,夜来也在这里安歇。小憩之后他步出殿外,就见宫中宿卫正在殿前习射。
众宿卫见李世民缓步过来,顿时鸦雀无声,早有人奉上李世民用的宝雕弓、大羽箭。李世民轻舒猿臂,只见箭发如雨,一壶箭很快射完。再看箭垛上,一蓬箭深深插在箭垛的中心。众宿卫见状,齐齐地喝了一声彩。
李世民今日无心在这里多呆,他缓步回到显德殿,翻看各地报来的奏章。这样不觉日已偏西,冬日的白昼本来就短,天色很快陷入昏暗之中。早有司灯宫人将灯掌起,殿内显得明亮亮的。
李世民虽不断翻看奏章,偶尔也有批语,然心里一直想着今日弘文馆里的事情。当时两派辩论的场景犹历历在目,尤其是魏征的犀利言语言犹在耳。李世民知道,自己刚刚即位,如何确定今后的理政方针,是关乎大唐国运的一件大事,这是不能有任何闪失的。
尚食官带领四名掌膳宫女奉来今日的晚膳。由于李世民午膳吃得较晚,肚内并不十分饥饿,他将手向红豆粥点了一下。尚食官拿起汤匙先尝了一口,然后将汤盏奉到李世民的面前。
李世民用完晚膳,若有所思地提起笔来,饱蘸墨汁在纸上写了“抚民以静,唯重教化”八个大字,其笔力遒劲,似直透纸背,挂丝处行云流水,意犹未尽。李世民脸庞微侧,又在下面用楷书写了数行小字,即是杜如晦所说的四条措施: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衣食有余。写完后,他端详了片刻,便唤来太监令其将此纸粘于寝殿墙壁上。
寝殿的墙壁上,贴满了奏章。那是他看罢大臣和外官的上疏后,择其重要者将其粘之屋壁,以备出入时观之。他这样做,是怕将重要的事情遗漏掉。太监将他刚才的手书贴在西墙壁上,这幅字与众多奏章贴在一起,因其字较大,显得很是醒目。李世民令一太监掌灯随其后,从自己的这幅字开始看起,逐步北移,目光漫过眼前的所有奏章。奏章上所列之事已经办过的,他会用朱笔在上面添上一勾,自有太监将之取下,再将新的奏章贴在空当之上。
李世民这样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其中竟然有四道奏章皆是魏征所写,因其奏事不囿于一事一物,多是宏论,故久久未将其取下。李世民停下脚步,将头仰起来,脑海中浮现出魏征的模样:矮矮的个子偏又微胖,一张脸上挤满了皱纹如核桃皮一般,让人实在想象不出他今年刚刚四十七岁。他一愣神,即唤来一名太监道:“去,传魏征来此见朕。”
魏征步入寝殿的时候,李世民依旧在看墙壁上的奏章。他趋前几步下拜道:“臣魏征奉诏见驾。”
李世民扭头微笑道:“起来吧。听说韦挺今晚设宴,他为何单请你们啊?”
魏征道:“韦挺生女满月,特请我们几人。韦挺并未铺张,想他念着旧僚之情,因请我们。”
“旧僚?为人者不能没有几个朋友,然不可太念旧僚之情。魏征,你饱读史书,当知党锢之祸。”
魏征神情一紧,答道:“臣谨记陛下之训。”
李世民微微一笑,伸手指向右面的两张软椅,说道:“魏卿,朕深夜召你,是看到你连上奏章,和你今日与封公等人的辩论,因想与你闲谈一回。走,我们过去坐下,今宵我们君臣并椅说话。”
魏征看到眼前的光景,知道李世民想和自己深谈。他并不推辞,也不做谦逊之言,大咧咧地走过去坐在椅子上,与李世民面对。
李世民开门见山:“今日在弘文馆,是你和如晦等人一起,顶住了那班老臣的迂腐之言,甚合朕意。嗯,朕即位以来,想办的事情太多,然总觉得抓不住总纲。今天算是将这件事儿定了下来。魏卿,朕知道你知古明史,能识大义且处事练达,今日我们不定题目,从容对答,将你心中所思所想告诉朕,如何?”
魏征点点头,稍加思索一下说道:“陛下宵衣旰食,为国劬劳,臣子唯加倍努力,鞠躬尽瘁,方能报君恩之万一。臣今晚饮了几杯酒,现在借酒蒙脸,说几句狂话。陛下虚怀若谷,一心理国,臣子们定当随皇上左右,并以为楷模。君臣一心,大唐勃兴指日可待!然在其过程中,不敢稍有差池。”
“以你所观,我们君臣应该最为注重什么?”
“古语云:‘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故为君者,须得民心;为臣者,须有忠心。”
“这个道理大家明白,然如何为之呢?”
“关键就在于陛下您了。君王之欲,虽在自身,然亦为天下大事。想秦始皇造阿房宫,隋炀帝广造离宫,即为一己之欲,其流毒弥散而下,臣子们在其所辖内亦营其私,以致山河破碎,民劳疲乏,既失民心,臣子亦不能尽其忠。望陛下在位之日,能克制本身之欲,君王如此,臣子也不敢胡作非为。”
李世民微微颔首,说道:“不错,炀帝奢费侈靡,遂使吏治败坏,贪墨成风。如虞世基之类的贪官污吏莫不大置产业,祸乱百姓,唉,天下兴亡系于君王一身,委实太重了。魏卿,今日如晦说过,要想抚民以静,其首要者即去奢省费,要想做好这一条,朕是关键:朕定当克制己欲,务行俭约。你为谏议大夫,每日侍朕身边,看到朕有失制之处,还要及时规谏才是。”
魏征听了此话,急忙站起,拱手道:“陛下有令,臣下敢不遵从?臣定当牢记在心,时时规谏。其中若有偏激之处,望陛下念着臣一心为国的缘故,能够宽恕才是。”
李世民哈哈大笑,挥手让他坐下,说道:“你虽从朕日短,也应该听到一些风声。朕不是小肚鸡肠之人,只要大节把持得住,朕不会因你一言之失降罪的。谏议大夫之中,以你有才且有胆略,望你能为他们树立楷模,让其他臣子也有善谏之风才好。这样,朕无时无刻不接受臣子监察的眼光,让朕有畏惧之感,以克己欲。话又说回来,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这正是朕畏惧的因头。”
“陛下富有四海,却常常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是取得天下大治之决定因素。放眼古来君主,有畏惧之心者,可能开国之君相对多一些,其他的就如凤毛麟角了。”
李世民叹了一口气,说道:“开国之君知道创业艰难因而珍惜,然如秦始皇等人并不懂得如何治国。他一边用苛刻的刑罚来管理百姓,一边却大造宫室逞其私欲,这样虽能安一时,却不能管长久。魏卿,你说得对,要想安定天下,必须先正自身。伤君王其身者不在外部,皆由嗜欲以成其祸。君王若耽于滋味,玩悦声色,其己欲越多,则所损愈大。朕不想如炀帝那样,既亡国又留骂名,当一个无道的昏君。朕当努力克制自己的欲望,争取做一位明君。你说,这其中的关键之处又是什么?”
魏征哈哈一笑,说道:“陛下,臣说了这么多,口有些渴了,能否讨一盏水喝?”
李世民也笑了起来:“哈哈,朕求贤若渴,竟然忘记贤才也会口渴的。来人,赶快为魏卿上茶。”他又转头看看外面黑沉沉的天,觉得时辰应该不早了,急忙召来掌时宫女询问,原来已是子时了。
魏征仰头将一盏香茶饮下,吧咂一下嘴道:“好茶,可惜不能好好品味。”
说完,魏征又转回了刚才的话题:“陛下要做明君,不做昏君,这件事应该是十拿九稳的。臣听说陛下以前征战之时,大战之前必须做两件事:一是陛下坚持亲身到前线侦察敌情,以了解对方虚实,做到眼见为实,心中有数;第二是善于接纳属下意见,战前必开军事会议,以听取有益意见,最后由陛下形成破敌大计。其实治国理政与行军打仗一样。何谓明君?多听别人的意见不独断专行即为明。何谓昏君?偏听偏信一意孤行即为昏。所以古语有云‘兼听则明,偏听则暗’。”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李世民意味深长地咀嚼着这八个字。
“对呀!这个道理也许大家都明白,然真正做起来的时候,尤其是坚持不懈地做下去,那就太难了。这其实是辨别明君昏君的一个界线。诗云‘先民有言,询于刍荛’。尧舜理政之时,开四方之门,以来天下贤俊;广四方之视听,以绝天下之雍蔽。所以虽有共工、鲧之类的敝臣,也能够及时察觉其行为,及时做出了流放共工于幽州、罚杀鲧于羽山的决定。秦二世身居深宫,不问政事,将天下之务交由赵高并偏信之,及天下溃叛,秦二世尚蒙在鼓里。梁武帝偏信朱异,侯景举兵来攻之时,梁武帝也是茫然不知。隋炀帝偏信虞世基,诸雄纷起攻城略地之时,他也没有及时了解这些情况。陛下,若君王兼听纳下,则下情能够及时上达。这一点,臣相信皇上能做到。只不过有一点,就怕皇上在位日久,四海安宁,渐生懈怠之心,只有这个时候才是最危险的。”
“朕记下了。”李世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魏卿,朕知你心,要想长治久安,不可稍有懈怠。朕也知道,君王一言九鼎,天下一日万机而独断一人之手,不说懈怠,其中差错也是很多的。”
李世民忽然微微一笑,道:“魏卿,我们今晚说的一席话,你处处规谏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