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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点点头,问道:“魏征呢?要知魏征自仕隋以来,一直官微言轻,郁郁不得志。朕释旧怨,简拔其为重臣。他为山东士族,关系盘根错节。如今他得意了,会不会假公济私,帮助亲戚或故旧谋一些私利呢?朕听说,年关前后其宅内车水马龙,很是热闹呢。”
温彦博摇摇头道:“臣未听说其有不法之事。陛下,年关之时亲戚走动,为人之常情,其实不足为怪。”
李世民哼了一声,然后语重心长道:“温卿,古语有言曰防微杜渐,那是很有道理的。魏征现在既然有形迹可寻,我们很有必要将之弄个明白。若魏征果真没有什么,也可还他一个清白。这样不是更好吗?”
温彦博踌躇道:“这……这登门拜访之事,如过眼烟云,委实不好查呀。”
李世民扭头从案上抽出一张纸来,将之递给温彦博,说道:“朕并非无凭无据,你看看上面写有什么?”
温彦博定睛一看,原来这是一封密折,上面写着魏征权势愈重,开始结交亲戚,并为其谋私。密折上话语不多,说的都是比较宽泛的话语,并未见有什么具体事例。
李世民道:“朕看后宁信其无,不过有人来告,不可能凭空捏造。你这些日子将手头之事都放一放,专心查清这件事。记住,此事由你单独秘密查询,不可动静太大。唉,希望魏征不要有事啊,若果真如此,朕的心实在难以割舍呀。”
不说温彦博下去秘密查访,这边的魏征依旧瞪大着眼睛找寻毛病。这天,李世民的选秀诏书颁下,魏征发现上面有郑仁基之女的名字,并已被聘为充容。魏征以前在隋朝时和郑仁基一殿为官,两家的关系一直也不错。他读罢诏令,一时大惊,急忙去找李世民,劈头说道:“陛下,郑氏之女已许嫁陆氏,若再强征入宫,恐于德行有亏。”
李世民大为不解:“不对吧?这件事由皇后一手办成,朕选取嫔御,前提就是未嫁之女。皇后是很谨慎之人,她不会如此莽撞的。”
“然事实如此,臣与郑仁基原来就相熟。两年前,郑仁基曾亲口对臣说道,其女已许嫁陆氏。”
“两年?也许他们后来又退婚了,你近日又核实了没有?”
“臣奏事不敢虚妄,若无根据,臣不敢乱说。陛下为人父母,抚爱百姓,当忧其所忧,乐其所乐。自古有道之主,以百姓之心为心,所以君王处台榭之间,则想百姓皆有所居;进膳之时,则思百姓无饥寒之患;临幸嫔御,则知百姓皆有家室之欢。如今的郑氏之女,很早就已经许人,陛下取之不疑,无所顾忌,若传之四海,岂合陛下为民父母的道理吗?”
魏征的这番话又勾起李世民的怒火,他脸红一阵白一阵,隐忍片刻终于发作起来:“好一个魏征,朕不明其情,总要给朕一个核实的时间嘛!你动辄拿大道理来训斥朕,难道天下就你一人明白事理吗?难道朕就是一个无端的昏君吗?好了,你退下去吧。朕核实之后,若此女果真许人,朕自会将其归还旧夫;若其已经退婚,嘿嘿,魏征,你动辄辱我,你也要给朕说出一个道理来!”
魏征叩头道:“臣所以敢犯颜直谏,唯思陛下不可陷入不义之境地。请陛下仔细核实,当知臣所奏并无不实。”说罢,他退出殿外。
李世民明白,若强征一名许嫁之女入宫,此信儿传出外面,别人当面不言,心里肯定会不以为然。他见魏征退出,急忙起身走入后宫,找到长孙嘉敏责怪道:“敏妹,你怎么办了如此糊涂之事。那郑氏之女已经许嫁他人,岂可征入宫中?”长孙嘉敏大惊:“不会吧,臣妾曾经派人到郑仁基家询问,回答说并未许人呀。如今诏命已发,天下皆知,如何是好?”
李世民道:“郑仁基为前隋旧官,现闲居在家。其女若能入宫享受恩泽,和嫁与陆氏相较岂非天渊之别?那个乡巴佬又缠上来了,瞧他那不依不饶的劲儿,我看着心里有气,然又心怀恐惧。别为了这件小事儿惹天下耻笑。算了,可诏停发策使,让她仍嫁陆氏吧。”
长孙嘉敏抿嘴笑道:“陛下艳羡已久,这样轻易舍弃岂不可惜?”
李世民叹了一声:“唉,我做了皇帝,反而畏手畏脚起来。敏妹,看来这皇帝的滋味并不好受啊。”
“陛下以前为藩王时,毕竟为臣子。如今做了皇帝,又不想做昏君、庸君,还要受天下之人的注目,当然要事事谨慎。臣妾选人失察,请受陛下责备。”
“这非你之失,你不用内疚。嗯,魏征这个乡巴佬倒是挺称职的,什么事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敏妹你说,什么东西的眼光既利,鼻子又好?”
“陛下这是在骂魏征为鹰犬了。陛下,天下之大,若到处都有这样的鹰犬把守,则是陛下之福啊。”
“哈哈,敏妹,我在朝中有众多的谏诤之臣,回到后宫,又有你这样能识大节的贤妻。不错,这是我的福气,只不过,未免有点碍手碍脚。你想,若长期如此,我就要将你敬为天人,还敢妄动与你亲热的心思吗?”
长孙嘉敏的脸红起来,张嘴欲说什么,脸色愈现娇羞,就什么也没有说。
李世民没有想到停发策使的举动在朝中引起了一场争论。这日房玄龄、王珪、韦挺联合上表云:“郑氏之女许嫁陆氏,无显然之状,大礼即行,不可终止。”李世民阅毕嘴角边漾起笑意,心想同为谏议大夫,在同一件事上竟然闹出分歧,看你魏征还能说出什么道理。
恰巧此时,温彦博入宫求见,他显是要奏核实魏征和其亲戚的事儿。
李世民饶有兴趣,关心地问道:“怎么样?魏征果然有劣行吗?”
温彦博答道:“臣这些日子以来专注其事,或暗中查访,或到有司询问,然遍寻无果。魏征接待亲戚虽非常亲热,然仅止于此,其亲戚或升迁、或办事,他皆远远避之,概不插手。”
李世民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一方面对魏征能持操守、不徇私情比较满意,另一方面也微微失望。原想借其短处对其重重斥责一番的想法,看样子要完全落空了。
温彦博察言观色,魏征在朝堂之上每每直揭皇上之短的情景,他历历在目。这次李世民命他察检魏征之私,他心里如同明镜似的,知道皇上想找魏征的茬儿。他平时也不喜欢魏征,觉得魏征人物猥琐又自恃才高,傲视同僚,也想认认真真查出他的一件半件毛病,借皇上之手好好奚落他一番。温彦博在查访的过程中,可谓不遗余力,只要发现一点蛛丝马迹,都要穷追不舍考究清楚。然因为魏征行事实在太正,没有一点儿把柄可捞。
李世民沉吟片刻,说道:“既然如此,看样子是别人妄告魏征了。温卿,你的这番劳作其实不枉,总算帮朕彻底地弄明白了魏征的为人。”
温彦博眼珠一转,奏道:“陛下,魏征虽远其亲戚,也有可责之处。”
“他远避亲戚,有什么可责之处?”
“陛下您想,魏征远避亲戚,即是想不存形迹,以远避嫌疑。为君子者须坦坦荡荡做人,不可虚伪矫饰。由是观之,魏征将所有形迹掩去,心虽无私,然其有意为之,则有可责之处。”
李世民听后,凝视了温彦博片刻,忽然失声笑了起来:“哈哈,温卿,真有你的,硬是找出了魏征的毛病。不过,这样来说魏征,朕恐他不服气,万一说朕‘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怎么办?”
“魏征最善于鸡蛋里面挑骨头,一点小事儿都被他说得巨大无比。陛下,臣所以这样想,也是受到了魏征的启发,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李世民又沉思下来,经过最近这几回交道,他对魏征心里生出了一层恐惧,总怕他又要揭自己的短处。现在温彦博找出魏征的毛病,李世民认为实在有些勉强,弄不好又要惹得魏征慷慨激昂一番,再次让自己当场难堪。想到这里,李世民交代温彦博道:“不错,魏征向来追求完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则其本身应先求完备。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魏征此举的确有毛病。不过,魏征此举不触刑律,朕不好当面责他。你可找他申明我意,让他今后不得刻意掩藏,行事须存形迹。”
温彦博答道:“臣奉旨。”然后躬身退去。
李世民目视温彦博退出殿外,心中七上八下,以魏征的禀性,他若听了温彦博的传话,定然不会善罢甘休。李世民心存侥幸,暗想魏征闻言后不会再有动作,从此收敛一些气焰为好。
然而事与愿违,魏征听了温彦博传旨后,并未对温彦博有什么理论,而是闷声入宫,求见李世民。
李世民知道魏征的来意,并不点破,笑问:“魏卿此来,莫非又想说郑氏之女的事儿吗?想你已有所闻,朕从你所谏当时就停发策使。不想又引起玄龄、王珪等人的责问,认为此女许嫁他人并不显著,大礼既行,不可中止。唉,这事儿越弄越复杂了。”
李世民转换话题,本意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因为他看到魏征的脸色实在严肃,没有一点儿笑意。谁知魏征不理他的茬儿,而是直奔正题,禀道:“陛下,臣今日不想谈郑氏之女的话题。刚才,温彦博向臣传达了陛下的旨意,臣因有所感特来诉说。”
李世民脸现古怪神色,嗫嚅道:“这个……这个……魏卿,其实温彦博一走,朕已生悔意。当时也是听温彦博所奏,朕未加详虑就答应下来。”
“陛下,常言道‘君无戏言’,君王的一言一行不能虚妄。臣现在沐浴皇恩,遵守国家制度,每行一事不敢偏私。臣亲戚故旧甚多,他们知道臣近皇上恩泽,多来亲近,其中不乏钻门子妄图有所收获之人。臣为谏官,所职谏诤之事,若谏他人,须正自身,臣明白这个道理。故对那些有所求之亲戚故旧,一律热情款待。至于对其所托之事,违于国家制度者,臣皆当面予以严词拒绝,更不敢私下里向有司说辞。陛下,温彦博传旨让臣今后须存形迹,臣百思不得其解,特来向陛下请教。是不是臣今后要将平日里所言所行,一一录之供有司核查,方为存形迹?”
这句话难住了李世民,他答道:“朕想……朕想温彦博当时这样说,无非是想让你行事坦荡,不得掩饰。毕竟,那么多人找你求托,外人看不出一点痕迹,实在……实在让人费解。”
“这有什么费解?本来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何必要强人所难再造出些事儿来呢?按陛下的意思,是让臣今后行事心存小心,不管事儿大小都要张扬使人知闻。臣自认为心中无鬼,胸中坦荡荡,不须再说明什么。陛下多次说过要造清明政治,化繁复为简单。如此一来,岂不是将简单化为繁复吗?臣以为,这样与陛下之初衷不合,因不敢奉诏。”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好的,朕刚才已经说过,朕已生悔意,朕现在就收回说过的话。”
魏征闻言,伏地下跪,叩道:“陛下能有此言,臣心怀感激。”
李世民下去搀起魏征,说道:“朕所以闻错即改,其功盖缘于你。唯君臣相遇,有同鱼水,则海内可安。朕虽不明,赖你们数相匡救,以直言鲠义切谏,补朕之失。起来吧,与朕坐在一起。”
魏征起身坐下,说道:“陛下说得好,君臣相遇,有同鱼水,则要相与尽诚。臣所以敢犯颜进谏,陛下知道为什么吗?”
“朕知道,无非大治天下须尽忠嘛。”
“那是治国的大道理,说起来很简单。若陛下如隋炀帝那样不受臣言,臣何敢犯龙鳞,触忌讳也。国家事体为大,然臣的小命也重要,好死不如赖活着。若明知死路一条,臣是不敢犯命去尝试的。”
李世民笑了起来:“哈哈,魏卿,你说的是实话。朕的心事被你窥破,你知道必然不死,因而张狂,是吗?”
“臣不敢张狂。臣幸得奉事陛下,愿为良臣,勿为忠臣。”
“良臣?忠臣?这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像契、皋陶,既事明主,又复尽力,因君臣协心,俱享尊荣,此为良臣。”
契为传说中商的始祖,曾因助大禹治水之功,被舜任为司徒,掌管教化。皋陶为舜的掌管刑法的官吏。他们辅佐舜,开创了一代盛业,为后世人津津乐道。各代士大夫历来将尧、舜视为其理想中的开明君主,则契、皋陶佐舜成就伟业,士大夫也将他们奉为臣子的楷模。
“那么忠臣呢?”
“梅伯、比干,面折廷争,身诛国亡,是为忠臣。”
梅伯和比干皆为商代贵族,为殷纣王的大臣,比干还是纣王的叔父。相传他们屡次劝谏纣王,惹得纣王大为光火。最后梅伯被乱箭射死,比干被剖心而死。他们身死之后,不久商朝灭亡。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你的这个说法很贴切。魏卿,假若朕昏聩无比,难道你就不能做一回忠臣吗?要知道,你虽身死,却也博得青史留名啊。”
“今日君臣推诚相待,臣唯说实话。若陛下为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