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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带领群臣来此避暑,本来就有让大家休闲的意思。他们在这里感受山风阵阵,又闻树林之香,比日日呆在屋里面对文牍,自然要有趣许多。
当此间隙,李世民与李靖讨论起西方军事,他高兴地说道:“药师兄,看来那慕容伏允确实经不起一击;朕观报来的战事进程,段志玄挥兵势如破竹,已将慕容伏允逐出其盘踞日久的牙帐。”
是时,李承乾居长安监国,每日将各种重要奏报快马送往九成宫,供李世民阅批。眼下段志玄领兵出征,李世民最为关心其军情,每日最先看的就是这方面的奏报,阅批之后即派人送给李靖,让他也闻知此事。
李靖的面色沉重,缓缓说道:“段志玄行兵顺利,固然可贺,然也正是臣最担心的地方。陛下,吐谷浑以游牧为主,其最值钱的就是其人及牲口,不重视一城一地的得失。臣留心看了,段志玄至今未与伏允有过大的交手。臣有一种不祥的感觉,那伏允现在也许不是兵败逃跑,而是避我军锋芒,力图周旋。”
李世民点点头,说道:“不错,这伏允老奸巨猾,实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先与隋炀帝巧妙周旋,又与太上皇和朕虚与委蛇,不可小视。”
李世民思索片刻,嘱咐李靖道:“药师兄,今夜有劳你修书一封,将我们的忧心及对付伏允的方略详述一遍送与段志玄,让他不可大意。”
“臣遵旨。陛下,臣以为吐谷浑必须收服才好,伏允所处地域,正是去西域的咽喉之处。段志玄领兵有方,只是其所将兵力不多,显得有些单薄,陛下不如再增些兵过去。”
李世民摇摇头,说道:“段志玄所将之兵不少了,药师兄不是多次说过兵不在多在乎用吗?就让段志玄完成此役吧。若事不济,权当一次投石问路。”
这时,那边掘水之人欢呼起来,喊道:“出水了,出水了。”
君臣急忙过去观看,只见他们当真挖到一个泉眼,一泓清泉汩汩流出,很快漫出了地面。
李世民观罢,面有得色。
欧阳询拱手颂道:“陛下果然圣明,随便以杖指地,果然就是泉眼。”
“碰巧罢了。只是此泉随手掘出,不知能否饮用?”
一名掘泉之人俯身猛喝数口,起身喊道:“皇上,各位大人,这里的水甜得很呢。”
李世民一团高兴,想是因为《兰亭序》法帖有望到手的缘故,他将目光投向虞世南,说道:“虞卿,此泉顷刻掘成,水又甘甜,似为之命一名才好,你可拟出。”
虞世南微一思索脱口而出:“水既甘甜,可名为醴泉即可。”
“好,就称其为醴泉。既有泉名,似有文配之更好。魏卿,这拟文之事,就由你领之。文成之后,可由欧阳卿精书一帖,制碑立于醴泉边。”
魏征、欧阳询躬身领旨。
数日后,石碑果然立起。魏征所撰之文近千字,其中详述了此泉的来历。欧阳询抖擞精神,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他那非凡的书艺。后人评价此帖前半遒劲,后半宽和,若深山主人,瘦硬清寒,而神气充腴,能令王公屈膝。此《九成宫醴泉铭》渐渐名扬天下,许多人来此拓印不绝,将石碑之字弄得模糊不清,可见欧阳询之书要优于魏征之文。
第二十三回 老僧痛失《兰亭序》 伏允溃逃茫沙碛
过了一日,萧翼携酒回访辩才。其所携酒为乌城(今浙江湖州市)所产“若下”,该酒初闻时香气酷烈,封贮后再开封饮之味甘辛,系越州惯饮之酒。萧翼为示尊敬,所购来的“若下”酒以泥坛封制,此为酒中之上品,价格不菲。辩才见萧翼赠送如此贵重之酒,大为不悦,拉下脸斥道:“我们萍水相逢,一夕晤谈之后,似前世有缘,气味相投,所重者在于君子之交淡如水。你现在遭际困顿,正是落拓之时,缘何如此破费?你莫非以为老衲是重物之人吗?”
萧翼解释道:“弟子固然困厄,然为商贾之事,囊中所积还有几许,购几瓶酒还是举手之事。弟子想,与老师父吟诗操琴之时,若啜劣酒在口,未免大煞风景,有美酒入口,更添悠然心绪。弟子这样做,其实也有自私的成分,望老师父勿责。”
“你今后再来这里,勿带任何物品,否则,老衲就要闭门不纳了。”
“弟子谨记。”
辩才唤来小童,令他将酒收起,并让他打开一坛用水温之,然后两人就在舍中对饮吟诗。
僧人自古以来有不茹荤酒的戒条,然到了隋唐,僧人中有许多吟诗作赋,少不了用酒来助兴,于是也悄悄饮起了酒。辩才初识萧翼之时,还饮药酒用来障目,此次萧翼来回访,他视萧翼为知己,大起亲近之感,遂不避嫌疑,开怀畅饮。两人吟诗操琴,意甚融洽。午时小憩之后,两人又对坐下棋,这次他们不下快棋,到了中盘,往往思考许久方才落子,一直到了点灯时分,他们方才进入收官阶段。这次结局与上次不同,萧翼反而赢了三子。
辩才在越州向来无敌手,因常有寂寞之意。今日棋逢对手落败,其神色未有什么懊丧之态,反而欣喜轻松,他投子说道:“萧生下棋的功夫,确实稳妥且犀利,老衲甘拜下风。”辩才现在不再称呼萧翼为“檀越”,直接称呼为“萧生”。
萧翼对他的称呼也有改变,其去掉“老”字,直接呼之为“师父”。他听辩才夸奖自己,遂拱手谦道:“师父毕竟高龄,弟子恃体力与师父熬时辰,说来还是弟子年轻占了便宜。若论快棋,那才能真正品评一个人的棋艺,弟子自愧不如。”他说话自然谦和,让辩才找回了一些安慰。
萧翼此宿未在舍中居住,他说要卖蚕种,须在旅舍中等候来人。辩才满心挽留,见萧翼确实有事,只好不舍地放归。此后的十余日里,萧翼闲暇时候即来辩才舍中逗留。辩才作为智永的弟子,舍内摆满了各种故帖拓本及笔墨。萧翼不能视而不见,有时也淡淡地问上几句。辩才见萧翼对书艺之事不太上心,以为他不精于此道,不想强人所难,也就不深入此话题。哪知道萧翼处心积虑,想使两人关系亲近一层之后,再谈此话题,实乃“欲擒故纵”之计。
萧翼这日又复来访,其随带故帖一张,将之展开对辩才说道:“弟子见师父舍中书墨甚多,想师父书艺定然精湛。弟子有家传墨迹一幅,欲请师父品评一番。”
辩才定睛一看,见此帖为梁元帝自书职贡图,遂凑近又仔细鉴赏了一番。一时间,两人屏息静气,舍内非常寂静。良久,辩才方抬起头来,感叹道:“不错,这确是梁元帝的亲笔。萧生,你若非家传,此物焉能入你手?且此帖遭逢乱世,你能将帖保存完好,确实费了不少心机。”
“是呀,弟子遵从祖训,将此物视为至宝,不敢毁伤。弟子现在无家室之累,又身无长物,只好日日将此帖藏于身上,以示珍重之意。”萧翼这样说话,也想解释自己为何在卖蚕种之时,还将故帖带在身上的原因,以免引起辩才的怀疑。
辩才点点头说道:“不错,此帖遭逢乱世,能保存如此完好,实属不易。”他又凝神端详顷刻,评价道,“乃祖之书,凝重含蓄,似欹侧还端庄,似飘逸还浑凝,似精神还冲淡,宽博疏放,静穆平和,雍容大度,气宇非凡。只是,其书若与王逸少之书相比,就少了一丝风流丰腴。”
“师父所言甚为精辟,想先祖及王逸少虽然同生活在那杏花春雨、莺飞草长、淡烟疏柳、渔舟唱晚之环境中,书风皆有清朗俊逸之特点。然王逸少饱经忧患乃至放浪形骸,与先祖皇帝之身大为不同,于是其书若风行雨散,润色开花,笔法体式之中,最为风流,虽竭力奔放而不失清远之韵。学生习书之时,最重王逸少之帖,妄想能学其风韵。”
辩才摇摇头,感慨道:“各人际遇不同,须博采众长,形成自己独特之书风。若是亦步亦趋,终究难成上品。萧生,老衲这是转述先师之语,望你谨记。王逸少成为一代书艺大家,那是他集前人经验,加上他潜心体悟,方才得来的。”
“弟子谨记。敢问师父先师是……”
“萧生既然习书,定然知道智永之名,他就是老衲的先师。”
萧翼惊讶道:“啊,想不到师父是智永大师之传人。弟子为落拓之人,竟然能在此寺中得遇书艺高人,实在幸甚。弟子本想师父仅是一名爱书艺之人,就想展示先祖之帖,其中也有炫耀之意。如此来看,弟子实在是班门弄斧,不免羞愧万分。”
辩才微笑道:“我们数日来交往,老衲觉得你谈吐不俗,颇有见识,且对琴棋书画,无一不通,与你相处很有趣味。这十余日来,你给老衲带来了许多快乐,老衲心怀感激。”
萧翼伸手取过一管笔,悬腕在木案的纸上写了一“永”字,感慨说道:“王逸少首创运笔之‘永字八法’,到了智永大师那里,又发其旨趣,阐发王逸少书艺之精微之处。弟子日常固然揣摩多时,然总不得法,今日正好向师父请教。”
智永僧本名为王法极,是王羲之的七世孙,经历了梁、陈、隋三朝代,活了将近一百岁。其家学渊源,精研书学,后为躲避动乱而入永欣寺为僧。智永一生苦练书法,他在永欣寺中临书,其所废笔头,日积月累,竟然积了五大竹篾,由此可见智永不懈练笔的功夫。智永一方面练笔不辍,成为一代书艺大家;另一方面,他继承了王羲之、王献之的书风,通过自己的实践探究书艺的内在美,推动了书艺的提高和发展。智永又授徒讲学,教了不少徒弟,像虞世南、辩才、智果、释述、释特等均为其弟子。萧翼现在请教“永”字,实为智永一生书艺的精华所在,萧翼以此来投辩才所好。
果然,辩才仔细观看了萧翼所写的“永”字,凝神片刻,就开始以手指字,滔滔不绝地讲解下去。他先以王羲之的“永”字运笔之法,对照萧翼所书,逐点谈了萧翼的运笔之优劣;进而引用智永对书艺的阐述,谈了对书艺的鉴赏法则。
这一老一少在舍中潜心书艺,辩才倾心相授,萧翼虚心求教,两人浑不知时辰在快速地飞逝。两人一直谈论到掌灯时分,方才发现暮色已至,辩才方才住嘴,唤小童备饭。
简单的晚餐之后,萧翼起身告辞,辩才道:“外面夜色已浓,萧生不如今晚留住舍中,我们秉烛夜谈,岂不美妙?”
萧翼拱手道:“弟子得识师父,实为三生有幸。弟子想这几日将手头上的俗务都理一理,然后烦师父接引,也入此寺为僧,从此与师父朝夕相伴。”
辩才摇头不许,说道:“老衲行将就木,已是苟延残喘之人,岂能引你相伴?老衲所以为僧,一者为避乱世,二者得遇先师,你却不然。当今天下太平,老衲又亲眼见当今皇上风采,又听说朝廷不掩贤才,你年龄尚轻,又博闻有才,还要图一出身方为正途。大丈夫立于世上,或沙场建功立业,或朝堂之间惠及黎民。出家为僧为消极之举,对你极不合适。”
辩才言辞恳切,说得萧翼心怀激荡。那一时刻,萧翼觉得自己来此欺骗老僧,实在不忍,心里顿生内疚之意。然皇命不可违,这场戏还要认真演下去。他躬身谢道:“师父的这一席话,弟子定谨记在心。其实弟子欲返旅舍,是想将弟子所藏逸少之遗墨携来,供师父鉴赏一番。”
“好呀,原来你藏有逸少之遗墨。是真迹吗?共有几幅?”
“弟子多往乡间,偶见有人出示两幅故帖,弟子不辨真伪,看到价钱还合适,遂出资购下。想师父一生定然见过逸少遗墨无数,正好请师父一辨真伪。”
辩才神色跃然,然并不十分喜狂。辩才以智永为师,见过王羲之许多遗墨,所以并不十分新奇。只是其爱书成癖,听说有故帖,也想广睹真颜才好。他现在听说萧翼藏有王羲之遗墨,也就不再坚持留宿,遂将萧翼送出室外,说道:“如此,老衲明日等候你携遗墨光临。”
萧翼拱手作别。
明日,萧翼一大早就来叩辩才舍门。小童将门打开,萧翼入内见过辩才,然后从怀中取出一绢包,将之放在案几上慢慢打开,只见其中并排摆着二卷轴。他小心将卷轴一一展开,说道:“师父请看,这就是逸少遗墨,请师父一辨真伪。”
辩才抵近观看,就见一帖为《姨母帖》,另一帖为《丧乱帖》,二帖皆为王羲之所书行草。《姨母帖》为王羲之早期所书,字迹横平竖直,横画长而势足,笔画之间很少勾连,气势雍容恢弘,受分书和章草的影响较大;《丧乱帖》则是其后期所书,此时他周游各地,见李斯、曹喜、蔡邕等人书,将之融会贯通,并变法创新,尽去分书和章草痕迹,其结体趋长,点画回环往复,牵丝映带,上下相连,气脉不断。比较而言,《丧乱帖》比《姨母帖》成熟许多,更显贵重。辩才先看帖上运笔之法,再查纸墨、印章,点头道:“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