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抚民以静,非不为也,实际有为。”
李世民不愿意别人将贞观之治归功于无为而治,忍不住要驳斥几句。他这样把贞观之治归功于儒家之说,显然不承认“抚民以静”与佛、道有任何关联之处。
玄奘神态谦和,说道:“陛下所言甚是。儒、道、释诸派创立之际,其实为思幽探微而设。而经国纬地之术,其内蕴博大,须觅独到学说。陛下,贫僧记起当初国策中还有一句,即是‘唯重教化’。”
“不错,是‘唯重教化’。”
“陛下,贫僧敢问所教化为何吗?”二人在一起谈论,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多时辰,玄奘渐渐神态自然,不再局促不安。
“所教化者当然为圣人学问。法师归国之后应该看到,朕为行教化之举,诸般措施已成规模。一者,朕统一经学,校定《五经正本》颁行全国,并搜集经籍图书以‘经、史、子、集’为目编录,藏于各级内库;二者,朕大兴礼乐,颁行《贞观新礼》,重订《大唐雅乐》及《大唐燕乐》,所谓功成而作乐,治成而制礼是也;三者,朕确立三级官学制,遂使学风大盛。朕办了这些事,以达到示范天下、教化天下的目的。”
其实李世民还少说了一条,他要达到教化天下的目的,势必要宽法慎刑,如此方能凸显教化的作用。
“陛下四时听选,使儒林群英沿科举之路入奉朝廷,此亦为教化之重要渠道。”玄奘也顺势赞了李世民一句。
玄奘接着问道:“陛下,贫僧听说国子监学中,每年生徒不过二千人;州、县学校中,每年生徒亦不过二千人。如此二十年过来,所有生徒不过十万人。”
李世民不明玄奘所问何意,点头称是。
“陛下再观天下僧尼虽不过五万之众,然天下信者何止十倍。贫僧如此说,非是贬儒扬佛,仅想说明一点,即是儒学之人,须幼学文字然后循序渐进,方能登堂;至于佛学修持,可以研学经卷,可以拜师而学,亦可以随众念诵,其心灵所至,即能学佛。”
李世民点头道:“不错,佛学之法多样,无论何人,皆可学佛。”
“陛下设三级官学,而天下学佛之校何止三级!”
李世民想起武德九年,李渊采纳傅奕之议辟佛,竟然引起民怨沸腾,遂叹道:“佛法由于隋文帝、隋炀帝大力提倡,佛寺遍地,信者众多,虽经乱离之后,其势未改,实为百姓所信第一大教。”他又转问玄奘道:“法师如此说,定要责朕不恤佛法了。”
“贫僧不敢。”
李世民见玄奘大兜圈子,知道其有下文,遂不再言声,静听下文。
“贫僧还想说说佛法教义。‘四谛’之末为‘道谛’,其主要说明达到涅槃彼岸之途径,即为‘八正道’。所谓‘八正道’,即是佛教要有正见、正思、正悟、正义、正命、正精进、正念、正定。”
“嗯,朕明白这些道理。”
“至于因果报应、生死轮回之说,无不劝人向善,以修成正觉。此对于那些凡夫俗子,犹乐于接受。”
李世民脸现迷茫之色,不知道玄奘到底想说些什么。
“陛下刚才说了儒家与释道之区别,贫僧始终以为,此三家教义还有相通的地方。孔子有弟子三千,可见其重在育人;释迦牟尼悟出正觉,其毕生致力于传道解惑;至于道祖老子,其崇尚清虚,亦为人生至理,育人无限。比较而言,儒家有着治国平天下之情怀,对御国而言颇有助益,然犹不失为育人之学。”
李世民听后笑道:“法师兜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原处。好吧,朕赞同你言,继续说下去吧。”
“如今国家制度,国下有十道,道下有诸州,州下有县,陛下政令至于县,即可通行全国。陛下实现贞观之治,实为将‘抚民以静,唯重教化’之方略推行至各个县衙;反过来说,各县秉承此方略,在境内推行租庸调法及均田法,与民安静,劝课农桑,由此才有了贞观之治。”
“是呀,此为很明白的道理啊。”
“陛下,贫僧想说的是,国家依地域由州县组成,然再深细究,国家其实由千千万万个臣民组成。若每个人心中向善,摒弃恶意,则天下和谐,即成为大同天下。若用佛家的言语说,人人获得无上正觉,则可达到涅槃彼岸。”
李世民何等聪明,玄奘说到这里,他马上明白了玄奘的心思。
世间由千千万万个人组成,他们际遇不一,环境不同,如此就形成了不同的心思。人们心思不一,其藏于心中,外人难辨其心。有句话叫做“言为心声”,其实人们所出之言并不能表达心意,甚至言不由衷。周厉王为了防止臣民说不利于自己之言,下令斩杀妄言之人。其大臣劝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么防人之心呢?简直毫无办法。
李世民此时想到,自己从贞观之初推行清明政治,朝中大臣慑于此势皆行光明之举,如封德彝如此奸人,也只好尽敛恶行而做有益之事,然其内心所想呢?其内心的龌龊之思,任谁也难将其驱走。
玄奘刚才所言,并无门户之见。他虽为释家高僧,却对儒、道之学说并不排斥,并建言李世民行教化之策,可以使儒、道、释之学说并举。他认为不论采用何种形式,只要将此三家教义深入人心,则人人就有了向善之心。再推而广之,人人有了向善之心,则家庭可以和谐,人际间交往相对简单,整个社会成为一个相对透明及相对整齐的大家庭。同样,有了此氛围,国家再推行任何政令,也相对通畅。
李世民思索了很长时间,其间又想起那日晚上在山顶与马周的谈话,觉得一个难题被玄奘用很浅显的话给解开了,心里不免对玄奘又多了一层好感,遂抬头说道:“朕观佛理,觉得凡人若想修为佛陀,实为艰难。法师自幼学佛,又西行十九年,赢得天竺佛国之推崇,朕以为法师已修为佛陀。”
玄奘答道:“目前佛界之中,唯释迦牟尼修得自觉,觉他和觉行圆满,为最高果位。贫僧至今尚未修成一项,难望佛陀之项背。有一日之长者,无非入佛国取回一些经书,以传佛音而已。”
“若如法师所言,佛陀如此难修,何以信者日众?”
“佛学三藏经典虽浩繁,其无非说两个道理:一者转迷开悟,二者离苦得乐。凡人若取之一点,即能终生受益,所以信者日众。”
李世民又捧起《瑜伽师地论》,翻了数页道:“嗯,法师此来可多住些日子,朕近日也要读些佛经,若有疑难之处,可就近请教。对了,夏日时京中炎热,对译经颇为不利。朕让人在此宫中辟出译经堂,你将佛经搬来,夏日时可在此译经。”
玄奘见李世民如此关心自己,心中感激,急忙道谢。
两人谈话,时辰不觉飞速逝去。此时,已近午时,窗外飘着的细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李世民还在思索玄奘的话,觉得很有道理,说道:“法师说要教化每个人心,此前无人向朕说起,这倒是一个好主意,朕不妨一试。不过,任何事不能太过,皆须有度,否则于国家不利。”李世民毕竟为一君主,其任何时候都不忘国事。
这时,太监来提醒,说该是进午膳的时候了。李世民起身牵着玄奘之手,前去共进午膳。
此后数日,李世民与玄奘一起谈论。李世民此前对佛学所知不多,现在遇到一位佛学旷世高僧,他深深赞叹玄奘的高风亮节,对其洞彻佛法的学问功底深为倾倒。
玄奘深知若皇帝倾向佛法,则对佛法的传播是极大的福音。他们谈话的间隙,玄奘试着请求道:“陛下,贫僧携回经卷甚多,待刊行之时,能否请陛下为之作序?”
李世民闻言一愣,继而连连摇手道:“不可。朕学浅心拙,在物犹迷,况且佛教幽微,岂能仰测?朕在法师面前,实在不敢贸然作序。”李世民说此话并非推托,其未曾研读过佛教经典,确实不敢作序。
李世民看到玄奘没有应声,深怕凉了其心,遂又接着道:“不过待法师将《大唐西域记》撰写毕,朕勉为其难,可以试为作序。”
玄奘的本意想让李世民为佛经作序,此为弘扬佛法的壮举。他又心想此次未求成,今后慢慢再求,亦不为迟,遂先道谢。
这几日,李世民深为玄奘的人品、风采、学问所动容,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李世民一生力倡文治,凡海内宿儒名士多在罗致之列。他现在重视玄奘,非为其西游佛国取得声誉,非为其精通释典得通大道,实将其看成一位博学之大家。想到这里,李世民感叹道:“朕与法师相逢恨晚,我们若能早些相识,朕定会广兴佛事了。”
玄奘道:“陛下现在待贫僧如此恩情,即为佛门之福。”
李世民又一转念,问道:“朕有一事相求,不知法师能允否?”
“请陛下垂询。”
“如今朝中大臣多为儒学之人,萧瑀虽号为佛界领袖,其对佛旨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法师若不嫌朝务繁琐,请到朝中任中书令如何?”
按例,中书令应由二人担任,自从岑文本逝后,中书令现在仅有马周一人。由于中书省事务甚多,李世民早就想再选一人任中书令,以分马周之劳。
玄奘一惊,他知道中书令为宰相职,自己为一名释门之人,从未入朝为官,不料李世民竟然让自己担任如此重要的职位。
李世民热切的双眼紧盯着玄奘,正期待着他的回答。
第二十五回 教太子示以《帝范》 敬玄奘终为经序
玄奘沉思良久,慢慢抬起头来,委婉答道:“陛下,贫僧一生虔心向佛,到如今更是陷入佛经典籍中不能自拔。入仕高位为许多人企慕之事,贫僧今日得陛下金口相许,心中鼓荡不已,唯感激圣恩浩荡。然朝廷命官关乎天下安危,其所作所为更是关系庶民百姓之祸福,所以儒家之学侧重治世之旨,入仕者以儒生为多,不像释家重在修持静心。”
李世民听其言,知道玄奘有推托之意。
玄奘接着道:“陛下纳士时用人所长,当知贫僧所长在于研修佛理,所短在于未曾在仕途上磨炼。若让贫僧入仕且居高位,大处讲有可能误国,小处讲有可能害民,伏望陛下三思。”
李世民还不死心,继续劝道:“朕让法师入中书省,其本意即是想让法师佐朕执大政,以缉熙帝载、统和天人,间以深蕴佛理来教化天下。至于其他庶务,自有他人办理,并不用法师亲自动手。”
玄奘再谢道:“贫僧再谢陛下圣恩。贫僧所携数百部佛典,如今仅译数部,以贫僧一生努力,恐怕也难以完成。陛下曾说过要直译梵文经卷,达到纠正错讹之目的,贫僧余生定遵陛下圣意,倾全力多译经卷,若入仕途,定会耽搁译经之愿。”
李世民见玄奘坚决谢绝,又知译经之事若离开玄奘主持,国内目前还难以寻出一个精通汉、梵文且深识佛理之人来替换,遂不再劝其入仕。
玄奘此一住玉华宫,竟然连住十余日。李世民将一帮大臣抛在一边,不理会朝中庶务,日日与玄奘一起谈论。李世民戎马一生,对经史辞赋皆有涉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关注佛学之事,其对佛学教义仅闻其名,从来没有静下心来深索其深层含义。如今有了这位精通佛理的玄奘法师讲释,让他洞悉了佛学的底蕴,所以十余日的谈论,李世民并不感到枯燥,而是津津有味,不觉得时辰的快速飞逝。
李世民与玄奘的这一番长谈,对其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玄奘辞归长安之后,群臣方能到其面前禀报政务,这日马周觐见,请李世民阅批所起草的诏敕。李世民看过后,问道:“这些诏敕早几日就该发出,缘何积压至今?”
马周不敢说李世民因与玄奘长谈耽搁了诏敕的发出,委婉说道:“臣前几日见陛下与玄奘法师深谈,深恐扰了陛下的兴致,所以不敢来奏。这些诏敕不能按时发出,皆为臣之过错。”
李世民用朱笔在诏敕上略略修改了数处,说道:“无妨。事并不紧急,缓上数日也不打紧。马卿,你提起玄奘,让朕又忆起那日我们在后山谈话的事。你推荐玄奘来此,果然得人。此人不仅洞彻佛法,更精穷奥业,实为大学问者。”看得出来,李世民现在对玄奘的学问功底无比倾倒。
马周恭恭敬敬等李世民批完,然后上前接过诏敕,答道:“玄奘法师夙标高行,搜妙道而辟法门,实为贤者。陛下,盛世方能人才辈出,即使佛门之中,亦有如此法师出现,为我朝增色不少。”
李世民叹道:“是啊。朕一生自视兼通文武,以为窥尽天下书卷,然到了玄奘面前,才知道自己才疏学浅。可见以一人之能,难以博通不同学问。”
马周答道:“陛下所言甚是。然学问一途,看似纷纭驳杂,其深处亦有相通之处。譬如玄奘法师一生精研佛理,未涉其他学问;陛下一生博览经史,对佛典涉猎不多,陛下与玄奘法师却能长谈十余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