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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李元吉将两只鹰架在自己的左右肩头,伸手扯掉鹰爪上的细银链,“这两只鹰一名为北山黄鹘,一名为高丽赤鹰,最善扑兔。哥,人言二郎爱马成癖,他哪里懂得鹰的极妙处?等一会儿,你看这鹰凌空扑击的姿势,疾如闪电,恍若流星,比奔马要美妙百倍。”长安人所言李元吉的狩猎“三宝”,一曰此双鹰;二曰四犬,此时已散入林中;三曰罝网。
李建成又问:“可惜今日只见你之‘二宝’,还是我性子急了些,你那三十车罝网没机会运来。”
李元吉得意道:“我既然出行,焉有不带之理?再过一个时辰,这三十车罝网就应该到了。哥,既来之,则安之,我都盘算好了。左近有一太乙宫,里面的道士甚是识趣,我们今晚就栖身在此。夜来将这些罝网张起,明晨来收获猎物。那滋味儿,管教你心花怒放。”
此后两人散开,李建成携弓在近旁射些孤鸟野鸡,李元吉则携从人,拨马冲入林间,一面放开双鹰让其扑兔,一面张开弓箭,搜寻射杀那些被猎犬惊出的动物。
这里动物真是不少,以野兔最多,在林间蹦来蹿往如蚂蚱跳跃,间或其中晃过黄色的影子,那是狸和野羊。从人手持棍棒,一路敲打,大声喝叫,尽力为李元吉提供射杀的便利。李元吉在那里左右开弓,斩获不少。忽然,林间响起一声低吼,只见一黑色之物疾奔如风,一路顶开灌木、枯草,响动甚大。李元吉在马上看到此物大喜,眼睛发亮,大喝道:“儿郎们,好东西来了,抄家伙。”众人一听,齐刷刷扔掉木棒,一抬手拔出长剑,疾步到李元吉马前护持,更有两人站立在马头左右,手持长槊,直指前方。
那物瞬间抵近,原来是一头大个儿的野猪,只见它露出獠牙,吼声连连。那李元吉“嘭嘭嘭”射出连珠箭,箭箭射在野猪的身上,很快,野猪头上插满了箭杆,像一只奇怪的大刺猬。它挨箭后先是跳了起来,嘴里发出“吱吱”的声音,然后复又向前,往人丛中冲来,到了十步开外,它终于支撑不住,“扑通”一声倒下身来。两名持槊之人急跨几步,两杆槊一齐刺入野猪身体内。
李元吉伸手抹了一把汗,骂道:“这畜生,冲劲还挺大,肉肯定精瘦好吃。左右,抬它下去,趁热洗剥干净,今晚上好好美餐一顿。”
看到李元吉在这里大有收获,李建成也来了兴趣,他一拍马闯入山中,引鹰邀犬,忙得不亦乐乎。不觉日已偏西,李建成扭头看猎获甚丰,感叹道:“四郎,我今日才知狩猎之乐了。”他们一行踏着暮色向太乙宫走去,李建成脸含笑容,口吟一诗,诗曰:角鹰初下秋草稀 铁骢抛鞍去如飞少年猎得平原兔 马后横捎意令归李元吉听言,不禁揶揄道:“你怎么和二郎一样的脾气,刚刚高兴一会儿,就要吟两句酸诗来凑兴?”
李建成微微一笑,并不反驳,三兄弟中,独李元吉不爱读书,整日里弄枪习棒,若让他来读书吟诗,那是勉强不来的。
到了太乙宫,李建成方悟李元吉所言这里的道士如何识趣。原来太乙宫左边有一处精舍,这里修竹流水,甚是幽静。更有一件好处,道士们知道李元吉常来,虔心将精舍又收拾了一遍,还觅来一位良厨,专治狩来的野味,让李元吉白日过完猎瘾后再来这里大快朵颐一番。李建成不由得笑道:“四郎,无怪你知狩猎之乐,这样的狩猎行宫你还有几处?”
李元吉道:“所谓习性不同,因人而异。你在京城里好好当太子,二郎忙于打仗,罗致人才,我吗,就在这里自得其乐了。”
这句话触到李建成的痛处,想乐又乐不起来,只好干笑几声。
这头野猪确是极品,通体皆是精瘦肉,不见一点肥膘。他们甫一入门,厨子就上来接过野猪,先行清洗一遍,然后将猪肉放在笼屉上,以大火蒸之。顷刻间,院内香味弥漫。肉熟后,他将之切成薄薄细片放入盘中奉上。李建成一尝,只觉此肉入口筋酥,味道绝美。
李元吉令从人送上一壶酒。李元吉端起酒杯说道:“哥,吃野猪肉要饮‘郎官清’酒,来,请满饮此杯。”
“郎官清”酒产于虾蟆陵,该酒系家传秘方酿制,酒清味烈,入口醇香,自西魏时开始,因大名远扬且产量有限,历来列为宫廷贡品。
李建成依言饮酒,又复吃肉,嚼后滋味混入酒香,更觉余味绵长,遂赞道:“你狩猎果然弄出了名堂,连带也成了一位美食家。我整日里奔走在宫廷之间,这样的野趣已经很难有了。”
李元吉揶揄道:“你为储君,当理天下大事;我为村夫野人,只好自己找乐趣,我们如何能比呢?”
李建成默然,端起酒杯细细品味。那边的李元吉则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片刻间已经醺醺然。李建成挥手令从人退出,烛火下只剩兄弟两人对坐,他端起酒杯凝视,只见杯中酒在烛火的照耀下清澈透明,光芒直射杯底,他若有所思,缓缓言道:“兄弟,我这几日的心情闷得很,今天约你出来,想借此将郁闷排出,你想知道什么原因吗?”
李元吉此时的酒意已有七八分,全身冒着热汗,头脑反而比平时更为清醒。他听了李建成的问话,心中雪亮,却答非所问:“你当然要闷了,父皇委你治理天下,千头万绪,还不愁煞你吗?”
李元吉对李世民的恶感,早已根深蒂固,觉得这位兄长对自己全无关爱,动辄训斥。时间一长,李元吉觉得大哥对自己慈眉善目,关爱备至,且直言自己短处甚少,就愈来愈近。李世民素日里爱招朋呼友,居家时偏爱读书,也不与兄弟扎堆儿,时间长了,就生出一些隔膜来。李元吉平时在家里遇见二哥,也不搭理一声,全同陌生人一般。此次洛阳之战,李元吉一开始对李世民甚是不屑,及至李世民连打胜仗一举拿下王世充、窦建德两股强敌,这才从心里对这位二哥生出一份敬意和钦佩来。又见上自重臣下至兵士,皆虔心信服二哥之才,那些天,李元吉见了李世民脸上就挂满笑意,兄弟两人打从记事开始,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和睦的时刻。那日他们返回长安,每每到了风景优美的地方,李元吉跨前几步主动和李世民搭讪,他们在那里指指点点,神态甚是亲热。身后的群臣很是纳闷:这兄弟两人素来隔膜,怎么洛阳一破,两人都转了性子呢?
然而好景不长,李元吉回到长安,心境很快又有了变化,嘴脸也跟着翻覆。那日李世民当街受拥,他和太子被晾在一边,他先是愕然,继而脸色阴沉下来。这个二郎,还是原来的二郎啊!他原来对李世民的佩服忽然化成了愤怒,还夹着一丝恐惧。
他想,若二郎真的当了太子,父皇百年之后将由他来继统,到那个时候,凭二郎骨子里对自己的不屑,能给自己好果子吃吗?肯定不会!这时,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大哥,见他的脸色非常难看,忽然对他产生了一丝同情:大哥这些年日日在京城里协助父皇办事,所有的风光事儿都让二郎抢了去,百姓但知有秦王,不知有太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想到这里,李元吉不待李建成回答,借着酒劲儿狠狠地吐出了这八个字。
“你说什么?”这句话弄得李建成一头雾水。
“我在说你呢,大哥,我再说一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其实你难受的事情才刚刚开了个头,今后还有得你烦恼呢。哥,你应该向我学习,整日里架鹰弄犬,徜徉山水,就这样当缩头乌龟,肯定不会招人烦。”
“我招惹谁了?四弟,你在危言耸听。”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谁也没有招惹,只不过天下之大,太子只能有一位。你如今当了太子,就有人在那里眼馋了。还记得我去洛阳前对你说的那番话吗?你当时说我是杞人忧天。哈哈,如今这个杞人怎么变成你了?”
李建成眼望李元吉那张因饮酒而红的眼睛,心中暗忖道:外人皆言四郎粗豪无心,依前言观之,他还是很有心计的。他端杯说道:“兄弟,我们难得自小投缘,今夜我们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以前都怪我眼光迟钝,对你的肺腑之言未加留意。如今二郎咄咄逼人,还望你帮我出出主意才好。来,我们再干一杯。”
李元吉又将酒饮下,眼珠子瞪得溜儿圆,吼道:“哥,自古以来立嫡长为储君,此是通例。你平日里虚怀若谷,就显得仁弱,前车之鉴,炀帝就是设法获得文帝的喜爱,致使太子杨勇失宠,你不妨从中汲取些教训。我观如今的二郎,比炀帝当日还过之,炀帝还知韬光养晦,他却在那里恃宠自傲,总怕张扬得不够。”
李建成挥手示意,让他说话轻一些,然后长叹一声,道:“二郎如今的所作所为,明眼人一看都知他想干什么。然我这些日子苦思冥想,实在想不出法儿来。有两个难题不好办:一者,父皇恩宠;二者,众人景仰。像今天我们两兄弟在这里说的话,若传扬出去,恐怕父皇和众人要说我心怀嫉妒。”
“什么叫嫉妒?二郎若本本分分做他的藩王,不怀野心,何至今日?说到底,还是他先来招惹你。细究起来,还是父皇不好,既然立你为太子,就要想法树立你的威信,不能脚踩两只船,在那里摇摆不定。这次鼓捣出一个什么天策上将,下次他若再有功,只剩下一条路,就是你将太子之位让与他。再以后呢?父皇总不成将皇帝的位子让与他,哈哈。”
李建成有些恼怒,斥道:“四弟,你怎么敢口无遮拦说出这等话?父皇如何,是你能评价的吗?其实二郎有如今的地位,非唯天力,多由其能。”说到这里,李建成不由得想起李元吉丢失并州之事,同样一母同胞,四郎在那里丢盔卸甲,二郎却能收复失地且彻底打败敌人。他知道李元吉性如烈火,不愿提其当初走麦城的事儿。
然而李元吉并不领情,冷笑道:“你不是想说我并州之败吗?尽管说不妨,我不生气。这倒让我想起一件事儿,你有兴趣听吗?”李建成默然点头。
“那日我遇到一个猎手,他谈起在荒原上遇险的事儿。他先是打死了一只意图伤他之狼,不想一群饿狼闻讯而至,发疯般地向他围攻,他退入一个山洞,用石块堵塞洞口。入夜,透过石缝可以看到外面的群狼那绿莹莹的眼睛,它们围在洞口不走与他耗上了。这人知道,指望群狼退走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就向洞内另觅出路,天不绝人,他终于从另一个洞口退出,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此事若让你评判,定会说群狼复仇自有它的道理。然此人与独狼对决,已有胜负,群狼应该讲理不该来复仇。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李建成哈哈一笑,道:“四弟你扯远了,狼本异类,岂能与人相比。”
李元吉正色道:“不对,狼和人其实也是一回事儿。所谓同仇敌忾,就是这个道理。此时,你若还在那里夸赞对手正确,就该投械认输。现在,你一面心里难受,一面还盛赞二郎有能,不是迂腐又是什么?”
李建成心里暗自点头,心想李元吉平素不爱读书自有他的好处,遇事直截了当,不拖泥带水。他话锋一转,问道:“四弟所言极是,然我刚才所问的两个难题当如何处置呢?”
“好办得很,你是太子,今后再有露脸的事儿,当仁不让。我们兄弟两人若能接连打几场胜仗,把二郎晾在一边,看父皇还如何宠他。”
“这些说着挺容易,办起来就难了。我为太子,父皇轻易不放我出去,难有机会啊。”
李元吉双手一摊,说道:“那就没办法了,你愿意当太平太子,就不该有坏心情。学学我,就当缩头乌龟吧。”
李元吉的话里充满火药味儿,李建成并不理会,思绪反而飘了出去。心想若真有一场战事来临,父皇也果真同意自己出征,然自己久未上战场,四郎又是刚猛脾气缺少谋略,能打胜仗吗?这一时刻,他猛然想起天策府里的那帮猛将谋士,二郎招揽人才其谋甚远啊。自己虽为太子管理百官,然一遇到实际事儿,手头并没有趁手的人才可用。如今天策府里人才济济,那是二郎手中最宝贵的一笔财富。
想到这里,李建成暗下决心,断然说道:“好,事情就这样定了。四弟,我问你,你到底是支持我还是站在二郎一边?”
“这还用问吗?”
“从今天起,我们哥俩同一条心,不能让二郎的图谋得逞。只要我的地位得保,你就是我最亲密的兄弟。将来有一碗羹,也要分给你半碗。就按你的意思办,再有出征的事情,我要向父皇力请。”
“这就对了,你放心,我今后一定追随你的脚步,不会出现任何偏差。”
两人就在这寒冷月高的夜里,彻底挑明了各自的意思。两人一直谈到深夜,然后各自归宿。李建成许多天来一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今夜耳听屋外松涛阵阵,不觉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