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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世民看到杨文干被捆成一团,脸上、身上沾满了泥土,痛得龇牙咧嘴,模样很是狼狈。他早闻杨文干之名,今日第一次见面,心中好奇,就走近多看了几眼。
杨文干却认得李世民,嚷道:“李世民,你别在这里得意。你以为打着皇上的旗号来捉我,这事儿就完了吗?告诉你,太子已经洞察了你的阴谋,他会替我报仇的。”
李世民一皱眉头,对尉迟敬德道:“敬德,去把他的狗嘴堵上,我不耐烦听这只疯狗乱咬。”
“殿下,瞧我先把这狗贼的舌头割下来。”
“敬德不可,父皇还要听他的口供呢。”
杨文干的嘴巴被一团破布堵上,仍旧在那里呜呜乱叫。
李世民一挥手道:“敬德,先把这厮关押起来。诸位,天色已晚,我们且入庆州城内歇息一晚,明日返回坊州。”
众人簇拥着李世民向城内走去,李世民将长孙无忌唤到近前,悄声道:“入城后,你设法把那封信找到。”长孙无忌点点头,明白这封信的紧要。
杨文干举兵反叛是李世民一手导演而成的。
李世民暗暗打听杨文干的性格,知道他为人浮动佻脱,好为虚言,到任后又染上了骄横的毛病,且性如烈火动辄激动,不顾其余。他针对杨文干的性格,与高士廉、长孙无忌一起商谈了数日,决定先挑起杨文干起兵。这次李渊到仁智宫避暑,所带兵马甚少,李世民以为是最好的时机,因而走了三步棋。
第一步棋,是针对杨文干唯听李建成号令的特点,伪造一封李建成的亲笔书信送至庆州。这件事儿不难,李世民与李建成的字迹非常相像,可以模仿得惟妙惟肖。长孙无忌又拿来李建成的图章图样,找高手刻了一枚,这章盖在书信上,绝无破绽。这封书信这样写道:吾居太子之位,为秦王所觊觎。吾虽蒙皇上信任,然秦王势大,宫中宫外,为秦王说项者众,长此以往,恐父皇反复。今父皇至坊州仁智宫避暑,所带人少,秦王随行,此天赐良机也,卿练兵不懈,颇有成效,为一奇兵。唯六月初一,卿可领兵奔赴仁智宫,吾自长安出兵响应,则大事可成。事成之日,吾当授汝为兵部尚书。
其实信中破绽甚多,惜杨文干早就抱定了为太子效忠的主意,将李世民视为最大敌人,接信后见是李建成的亲笔,且押有图章,一点儿都没有怀疑。
第二步棋,是让张万岁挑选三十名心腹之人,然后李世民让长孙无忌送去一批财宝给张万岁。入夜,张万岁将这三十人召到一密室里,指着三十堆财宝说道:“这里的财宝一人一份,你们的家人三辈子也花不完。我拿这些钱想买你们的一双耳朵,嗯,还有半条命,要去完成一项绝密的任务。具体来说,出发前我要刺聋你们的双耳,然后到一处城池前走一趟,待我与对方将话说完,你们即可四散逃回。我已挑选了几十匹最快的骏马作为你们的坐骑,逃命的机会还是有的。回来后,我再送你们一批财物,你们可以继续在营中呆下去,也可回家与妻儿团聚。怎么样?愿意干的人就留下,不愿干的就给我滚蛋。”
众人看着眼前这金灿灿的财物,眼都发直了,这是他们一辈子都难见到的宝物呀。他们内心里还有更深的忧虑,眼前的张万岁是马贼出身,平素就是一副杆子脾气,如今既然把机密说出,不愿干者也许一出此房门,就会被干掉。他们又一想,虽然从此成为聋子,然眼不瞎,口能说,换来了这么多的钱物,还是很合算的买卖。何况上阵后不用厮杀,只是一哄而散,放眼天下,又有谁的马儿能比上张万岁的马儿脚力快?最后,这三十个人倒是没有一个人退出,齐刷刷地答应参加。
张万岁那日接到李世民的飞鹘传书,夜间即带领这三十名死士出发,他们避开州县,直奔庆州。到了庆州城下,只见张万岁身穿官服,脸上涂作黑锅也似,对着城门大叫:“喂,城上的人听着,杨文干反迹已著,秦王奉皇上圣旨,令我等前来锁拿杨文干入京。”
其时杨文干刚刚接到那封伪造书信,正准备兵马掩袭仁智宫,听说城下有人来捉拿自己,心里透出奇怪,即上城门一看,见那里仅有稀稀拉拉的三十余人,心中不由得大怒,认为这又是秦王捣的鬼,遂点起五百甲士,杀下城来。
张万岁见一将杀下城来,知道他就是杨文干,遂大喝道:“杨文干,你图谋造反,不来束手就擒,还想等我来拿你吗?”
杨文干冷笑道:“何方蟊贼?竟然敢假冒官府来蒙骗我等。”
张万岁一扬手中的绢纸,喝道:“这是秦王的教令,难道还有假吗?你速速下马,跪听宣教。”
“胡说,我为大唐之官,只听皇上和太子的号令,秦王又是什么东西,敢来号令我?少废话,左右,给我拿下这帮贼人。”
五百人催动马匹,杀向张万岁等人。张万岁故作慌张,手一抖,将那张纸落在地上。然后一扬鞭,发出撤退的号令,只见他们这三十一骑撒开蹄子四散狂奔,一霎时就不见了踪影。
杨文干受到张万岁的这番袭扰,怒火更甚,更信太子书信之言,觉得秦王果然开始下手了。他与宁州刺史杜凤举平时颇有来往,遂修书一封,谋求联手。宁州为通往坊州的必经之路,若杜凤举明白事理借条道儿,也可省去许多麻烦。
第三步棋,即是让东宫之人到仁智宫去首告太子,不言而喻,尔朱焕、桥公山反戈一击,当是马三宝的功劳。至于杜凤举前来密告,则是意料之外的神来之笔了。
西面天际收回了最后一抹晚霞,将夜幕降临庆州。庆州为一边陲小城,方圆不过五里,城内草房土路,较之京畿周围的县城,要简陋许多。
李世民用过晚膳即独自回房,令人将灯火张起,拿出太史公所著的《史记》读了起来。晨练晚读,这是他多年来形成的习惯。这套《史记》随他身侧已历多时,书卷角儿露出发白的痕迹,书页间也被磨得不相连接,书中布满他密密麻麻的圈点。房玄龄见此书破旧,建议他再换一套,李世民道:“书为人用,岂可作为摆设?这套书已随我多日,两相熟稔,若寻要读之卷,眼不视即可用手翻到此页,我不能辜负了这个老友。”
李世民信手翻卷,正好翻到《殷本纪第三》,读到“伊尹名阿衡。阿衡欲干汤而无由,乃为有莘氏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或曰,伊尹处士,汤使人聘迎之,五汉,然后肯碗从汤,言素王及九主之事”,忽然触动心事,开始掩卷遐思起来。
成汤有了伊尹,两人可谓明主贤臣。及成汤死,伊尹立其孙太甲为帝,惜太甲不遵汤法,暴虐乱德,伊尹于是放太甲于桐宫三年,使其反思。三年后,太甲洗心革面变了一人,伊尹乃复太甲帝位。李世民心想,伊尹手握重权而不自私,太甲修德三年成就新人,古人之精神境界确实清明。这让他又想起了隋炀帝,假若也有一名隋时的伊尹,将隋炀帝流放三年,然后返回成为一代明君,这可能吗?李世民摇摇头,觉得不可想象,如此说,今人确实不如古人。
李世民正在这里胡思乱想,长孙无忌推门进来,他脸带欣喜,轻声道:“那两封书信找回来了。嗨,费了我好大的劲儿。二郎,你猜猜,杨文干将这信件藏于何处?”
李世民摇摇头,长孙无忌将信递过来,一封即是伪造之书,另一张则是张万岁故意落在阵前的。
“这小子将之缝在贴身的亵衣上,我遍寻不着,就扒光了他的衣服,方才找到。”
李世民默默将两张纸烧掉。一路上,李世民最担心的就是这些纸片儿落到东宫的手里,现在付之一炬,从此再无心事。
李世民低头想了半天,说道:“无忌,信是找到了,可还有一事儿,那杨文干之嘴不好堵啊。”
“一杀了之,看他还对谁说。”
“不行啊,临行前父皇让我生擒杨文干,还说要亲自问话儿呢。我们若把他杀了,父皇找我要人,我以何对之呢?”
长孙无忌也觉得不好办,喃喃道:“杀不能杀,活不能活,这怎么办?”忽然眼睛一亮,说道:“对了,我们不如把他的舌头割掉,这样他还是活人一个,可什么话也说不成了。”
李世民摇头。
过了一会儿,李世民想到了一个主意,说道:“杨文干是被城内百姓擒拿的,可见其不得人心,民愤极大。若他死于百姓之手,父皇向来爱民如子,恐他也说不出什么。”
长孙无忌大喜,说道:“这个主意好,我马上去办。”说完转身就走。
李世民唤他止步,叮嘱道:“现在尉迟敬德正在看押杨文干,无忌,你对敬德说若百姓来攻,让他退让就是。至于百姓起事,你也不可抛头露面。要知道,军中说不定就有东宫安插之人,何况,杨文干起事多日,长安那里该有人来联络了。这件事儿要做得没有一点痕迹,不能让别人抓住我的把柄。”
长孙无忌点头答应,然后出门安排。
那日李渊许李世民为太子,李世民面子上又是推辞,又是替李建成说话,心里其实是满腔的狂喜。
然如今父皇正当盛年,性格虽然简慢,却毕竟有相当的见识。他现在恼怒之时许自己为太子,待他性子平复下来,又听了别人言语,再转别议怎么办?李世民深明父皇那犹豫不决、多好反复的性格。
李世民心里烦躁起来,他丢掉书卷,慢慢踱出门外。
这时,只听到西城那里一片人声喧哗,动静很大。一名郎将急匆匆奔过来,报道:“禀秦王,城内百姓突然啸聚数百,一窝蜂拥向关押杨文干的地方,他们是不是要劫夺杨文干?”
李世民已经明白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儿,脸色很沉静,说道:“杨文干在庆州民心失尽,百姓恨不得生食其肉,劫夺他干什么?是想把他拉回家做成干肉吗?”
郎将听到李世民说出这等奇怪的话,不禁愣了。
李世民瞪了他一眼,喝道:“你愣在这里干什么?赶快传我之令,请秦、程、段、张四将军紧把四门,不可走了一个。”
过了小半个时辰,西边的喧哗渐渐平息下来,这时,长孙无忌悄悄走了进来,轻声道:“二郎,事儿成了,百姓恨死了杨文干,用砖头瓦块将之击死。”
李世民舒了一口气:“好,此事已成,明日我们就可班师了。无忌,那杨文干的尸体要以棺盛之,一者,他毕竟是朝廷的命官,再者,父皇也要死见其尸。”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杂沓声音,就见秦叔宝、程咬金、段志玄、张公谨拉着尉迟敬德走了进来。未到李世民的身边,程咬金的大嗓门已经传了过来:“秦王,你看尉迟黑子办的好事,他连一个小小的杨文干都看不住,竟然让人击死。”
尉迟敬德低眉顺眼,显得让众人奚落得够呛。程咬金得理不让人,继续道:“黑子,你若难守,该叫我们帮忙才是,你却一声不吭,反而令兵士给他们让开一条道儿。唉,你怎么也改了性子?开始变得懦弱起来。”
李世民截住程咬金的话儿,说道:“杨文干叛逆之人,什么时候都是一死。如今他死在百姓之手,说明他为民贼。父皇若知道,肯定也会欢喜的。敬德,我想你当时也是这样想的,是吗?”
尉迟敬德平时难受半点委屈,今日被程咬金等人奚落,一声不吭,已是大违常性。他嗫嚅道:“殿下知我……”
秦叔宝悄声道:“殿下,杨文干谋反,应该将他带回长安交有司审讯才是。他现在轻易死了,岂不便宜他了?”
“不妨,杨文干谋反是天下皆知的事儿,事情明摆着,他死与不死,无须辩驳。不过叔宝兄说得对,这厮现在死了,毕竟可免许多苦楚。”李世民脸现喜色,声音渐大。
尉迟敬德接过话儿:“殿下,那杨文干临死时受的苦楚,也不算小。嘴里塞着布团,一开始发出呜呜的声音,如猪叫一般,到了最后,他竟然将布团吞入肚中,那番滋味,委实难受。”
长孙无忌道:“程将军说得不错,敬德现在变得铁骨柔肠起来。”
程咬金道:“当然,黑子现在又娶了林刺史的女儿。这名夫人生得既美,又有似水柔肠,黑子转了性子,与她有关哪!”
尉迟敬德的夫人苏氏病逝后,经长孙无忌说合,尉迟敬德娶了绵州刺史林同洲的女儿为继室。蜀中女儿身材窈窕面容姣好,更有一番水蜜似的风情。两人成婚后甚是恩爱,这林氏夫人还有一般好处,就是善待前房独子尉迟宝琳,使尉迟敬德更是敬重她。其成婚之日,尉迟敬德邀天策府众属吃酒。见到他那娇小的新夫人,众文官也还罢了,唯这帮武将见敬德那黑粗的身材配上这个娇娘儿,不免心热,取笑说尉迟敬德是老牛吃了嫩草。武将之间说话最为不堪,种种粗俗之处难于尽表。
众人见程咬金又想取笑尉迟敬德,那是听熟的老套子,遂一笑即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