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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府说了,移民途中的一切花费、口粮和工具供应,以及在定居地点发放的安家费等一切开支,均由官府负担,不需偿还。太原县已经报名的移民共有一百多户。这一次,官府征用了大路通车马行帮助我们移民。我们都是些苦哈哈,也没什么行李负担,倒是老弱妇幼们能够轻松一些。”
王钝精神一振。
“官府征用大路通车马行?车马行难道情愿?”
“情愿,怎么不情愿?官府给钱,钱还不少呢。”
“咦?”王钝有些奇怪。在他的经验中,劳役都是官府强征百姓的,因此非常规性的大规模劳役总会导致怨声载道。沉吟片刻,王钝忍不住问道:“山西近几年收成只是普通,官府有很多钱?难道是当地官府用苛捐杂税收刮了很多钱?不对,说不通啊?”
剩下的话王钝没说:当官的若征收苛捐杂税只会放进自己的腰包,怎么可能私人掏出钱来做为公款用?
“这事我知道。”小猴子快活地接口说道:“你们谁知道?”
小猴子环视一圈,见众人都是一副懵懵懂懂的表情,而那位老秀才虽然没那么不堪,却也露出好奇的神色,于是越发得意。
“告诉你们吧,以前茶马交易一直都是官营的。但因为其中的利润极大,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所以一直都有客商犯禁走私——在客栈那么多年,我早就炼成了一副火眼金睛,那些私贩茶叶的客商,我一眼就瞧得出来。在客栈七八年时间,我见过的私茶商贩绝不下三十个。”
“快说正题,别东扯西拉。”
见听众表达不满,小猴子悻悻然将话题收回。
“如今呢,官府打算将茶马交易交给私人。不过,官府说什么为了保证茶马交易的正常秩序,每个马市只发放三张茶马交易许可证。你们想啊,那些私茶贩子为了贩卖私茶连杀头都不顾,可见其中的好处有多大!为了这天大的好处,但凡有可能获得茶马交易许可证的人,谁不拼了命去争取?”
王钝下意识地问道:“那些商贩向官员行贿了?”
“大约没有吧。说来也巧,我待的那家客栈也是有年月了,耳房和西厢房顶上的天棚是相通的,说话声极易传过去。那天正好是一个外地的商人住在西厢房,晚上他向一个来访的客人询问,究竟需要上下打点多少才能获得一张茶马交易许可证。”
“那客人就说,这次贴皇榜招皇商,只能凭自己的实力,靠行贿根本没用。因为,想获得茶马交易许可证的商人只需要向官府投标,写上你愿意每年向官府缴纳多少钱,价高者得。这可弄不了什么虚假,投标时一式三份,一份商人自己留着,一份当地官府存档,另一份则交上中央朝廷。到时候朝廷会公布中标商人名单以及中标价格。如果有投标价格低却中了标的,商人只管向朝廷告发,然后朝廷便会派人察看其中的猫腻——谁还敢在中间动手脚?那客人又说,即便这次招皇商不是按这种程序,假设其中有什么漏洞,如今这个时候当官的也不敢收钱。”
“你们想啊,一个马市只有三张茶马交易许可证,利润又那么大,商人们自然拼了命地向官府交钱以期获得其中一张如此一来,官府自然有钱了。”
王钝对前面一句话颇为敏感,于是毫不客气地打断小猴子的话,追问道:“那么个客人为什么会说这个时候当官的也不敢收钱?难道是担心监察部?”
小猴子“嘎”了一声,然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监察部?什么叫监察部?那个客人没提监察部,不然我一定记得他只是说,当今皇上立意吏治改革,说颁布什么什么官员财产申报制度,又说无论行贿还是受贿,先行告发者无罪。”
小猴子显然是那种强烈的乐天派。刚才还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模样,才一转眼的功夫,他就又兴高彩烈起来。
“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先行告发者无罪?不知道吧。我告诉你们你们都知道城西村的周家吧?”
一圈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周家谁不知道,他家的田一共有两千多亩,是太原县最大的财主呢。”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周家,我家隔壁的周双喜就是他们家的佃户。”
“你们谁都没我知道的清楚,我在周家打过短工的。去年乡试,周家长房大少爷和三房的四少爷同时考上举人,周家大宴宾客,连我这种打短工的都有份,一连吃了三天的肉呢!那肉肥的”这人说着,似乎犯了馋虫般啯地咽了一口口水。
“打住打住,你们都知道周家就行了。我要说的就是你们还记得两年前周家和纪家为一块风水宝地打官司的事吗?”眼见大伙儿又要议论开了,小猴子伸出手示意大家安静。“当时周家打赢了官司,你们大家说说看,周家赢官司占理吗?”
“占个屁的理!”
“谁说不是呢?这件事当年闹得是满城风雨,谁不说纪家冤枉?”
“要我说纪家也未必冤枉。我听说纪家先给县太爷送了一百两银子,不要,结果周家出手三百,就收了”
“好了,就是这么回事,我现在给你们说说什么叫做先行告发者无罪。之前县太爷不是收了周家三百两银子吗?可前些日子先行告发者无罪的圣旨下来,县太爷马上翻脸,告发了所有向他行贿的人,周家也是其中之一。”
“这下可好,这两年多里县太爷一共收受了将近两千两白银的贿赂,这一先行告发,其中一半赃银算是过了明路,成了合法家产。周家行贿,按律判罚双倍罚金六百两。这还不算,我在客栈听别人议论,只要纪家上告,知府大人保准会将那块风水宝地判回纪家。”
“县太爷只先行告发就能够无罪?”
小猴子大约是听过客人议论这件事,卖弄着说道:“可不就是吗?不过,也不仅仅是当官的先行告发就无罪,那些行贿的地主老财们如果先行告发同样无罪。知道邻县的祁县知县吗?不知道他是不愿意告发行贿者呢,还是行贿的人在朝廷里有亲戚朋友当官,比祁县知县更早知道先行告发者无罪的消息。总之,行贿的人抢先往知府那里告发了祁县知县。”
“哈,这下祁县知县可就惨了。那件案子也是明显的冤案,知府派人一问,祁县知县立即就招了——不招也没办法,那案子明显太偏向行贿者了嘛。再说了,老实承认罪行还可以减轻罪名,若是让官府费力气去查证此案,待水落石出之后,那就罪加一等!”
王钝有气无力地问道:“有些案子,比如说分家产案本来就很难断。这种情况下受贿的官员大约不会主动告发吧?这毕竟于他们的名声有碍嘛。”
小猴子摇摇头。
“先行告发者无罪的规定一出来,就让行贿受贿成了麻杆打狼两头怕的局面。你不告发别人,可禁不住别人主动告发自己啊。主动告发顶多就是影响一下名声,可是那些贪官污吏即便既不主动告发,而且行贿者也不去告发他们,但他们的名声在民间就会好吗?再说了,那些官员们任期满了就会到别处去当官,到了另一处,谁还知道他们以前是不是贪官?更重要的还是那个财产申报制度。当官之前只一丁点财产,当了几年官后财产一下子变那么多,不惹人生疑吗?还不如先行告发,让那些不明财产过一趟明路千里做官只为财,只要能让那些财产变得合法,谁还管名声好坏?”
王钝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若是当官的告发,就会对被告发的行贿者强行处罚罚金。那样的话,岂不是会造成很多冤案?”
小猴子大约在客栈确实听到过很多类似的谈论,因此胸有成竹地笑道:“到底是读书人,想的就是比咱老百姓清楚。不过朝廷也说得很明白,这类先行告发的案子绝对不允许动刑,也不允许骚扰当事人。若前面没什么太明显的冤案,那就是‘老子不开口神仙难下手’,朝廷顶多也就是记个档,哪里会花大力气去查什么陈年旧案?”
“反正象那些分家案什么的也是清官难断家务案,只要判得不是太过分,咱老百姓哪里会有什么意见?能够给一些冤案翻案,还不足够吗?太过贪心了,老天爷会降雷的。”
环视一圈,见这些愚民百姓们均露出赞同的、满意的笑容,王钝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之余,不禁一阵沮丧。
原本以为监察部吏局的人手虽然不足,但工作会很好做。可皇上来这么一手,名声在外的贪官酷吏们动作快的赶紧自首了,动作慢的多半也被告发了,这下还有监察部什么事?!将来只能去抓那些做事极其隐蔽的官员了,这下子,想要获得什么成果可就比预想的难多了!
第二十三章 王钝的怨念
王钝怀着万一的希望在太原街头整整逛了一天,又在酒楼、客栈等处留连不去,探到的消息却一个比一个坏。
先行举报者无罪不仅仅只是针对行贿受贿,还有官吏相互勾结贪污国家财产的,或者地方官员巧立名目私加税种以便中饱私囊的——总而言之,但凡能够和官府权力扯上关系的犯罪行为,全都可以先行举报免罪。
人类社会能够存在和发展的基础在于最基本的相互信任。一个人走在路上看到对面来了一个行人,若是没有最基本的信任,就会怀疑对方有可能会拦路抢劫,于是先行自卫;夫妻同床而眠,若是没有最基本的信任,若是丈夫怀疑妻子会杀害自己,便会抢先扼死对方那么人类社会就会变得疯狂混乱,进而毁灭。
皇上制定的先行举报者无罪,虽说没有动摇普通人基本的信任基础,却令官场上刮起了一道极为可怕的风暴。其他省的情况王钝暂时还不清楚,他只知道,引发山西省官场地震的震源却是在山阴县。
前来宣布“先行举报者无罪”的行人司行人抵达山西的第一天,官员和乡绅们就开始相互揭发行贿受贿的行为,第二天,山阴县知县快马加鞭跑到了太原,当着按察使、行人司行人以及随行的两名锦衣卫举报说:他收受贿赂若干,伙同主簿、典史贪污若干,并且向知府、同知、通判、按察副使等人行贿若干。根据先行举报者无罪的原则,犯有受贿罪、贪污罪、行贿罪的山阴县知县本人无罪,被其举报的行贿者、主簿、典史、知府、同知、通判、按察副使等人则成了被调查的对象。
有些被调查的对象看清了形势,因此供认不讳,有些人却试图抵赖。可那位山阴县知县举报时将所有的证据都交了上去,试图抵赖的人一个个都对山阴县知县恨得要死——无论是行贿、同谋或是受贿,这其中山阴县知县都起着主要的作用,如今他自己脱了罪倒也罢了,竟然还将详细的证据交上去,结果导致这些人的罪名全都证据确凿,赖无所赖了。
认真说起来,这件事当中最冤枉应该是山阴县的县丞。县丞在当地素有清廉之名,平时肉都舍不得多吃,衣服上满是补丁。待调查到他头上时,县丞坦然承认自己确实知情,又辩护说他多次阻挠知县等人贪污,之后也曾向府里的推官(注1)举报过。官场上太过清廉的人多半和同事、上级的关系不好,这位县丞也是如此。当调查人员向推官询问县丞之前是否举报此事时,推官却断然否认了。其实用脚趾头想也可以想出这个结果:很简单,若无此事,推官自然要否认;若此事属实,山阴县县丞固然澄清了知情不报的罪名,然而推官本人却得背上知情不报甚至是包庇的罪名。
总而言之,山阴县知县先行举报无罪,那些爱贿及贪污的财产过了明路后,其中一半上缴,另一半则成了合法的财产。而那些和山阴县知县有过交往的,无论是行贿的、同谋的、受贿的甚至无辜的县丞全都倒了霉!在榜样的作用下,山西官场上旋即爆发了一场彻底的、可怕的大地震。大地震结束之后,山西官场上只剩下十之二、三的官员没背上官司。那些能够屹立不倒的官员只有少数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官,其余大多数却只不过是抢得先机举报了别人而已。
皇上大约对这种局面早有准备,因此在宣布先行举报者无罪制度的同时,又重新恢复了洪武年间戴徒流罪办事的制度。
洪武年间有段时期官员被杀的太多,没有人干活了,太祖无奈之下只得创造了这样一个戴死罪、徒流罪办事的制度。也就是说,官员被判了死刑、流放或有期徒刑后,先别忙着执行,而是待在工作岗位上继续办事,直到有接任者为止。
当今皇上只恢复戴徒流罪办事的制度,是因为皇上以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的名义,将除了十恶不赦之外的所有犯罪官员的罪行全都减了一等。也就是说,山西官场虽然十之七八的官员都被判有罪,但死刑却一个都没有,自然也就不需要戴死罪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