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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被要回了,”张千总说,“那截粮的人都身一色皂衣,尽露头饰,也是二一样的颜色。似乎是些帮会,倒是押粮的解官掏出腰间的牌子,那班刁民才客气地放得了。”
“噢,”松筠有些疑惑不解,便道,“要押粮官来见我!”张千总答应一声退了出去。
松筠想起昨夜和陈凤翔的长谈,心里就明白了事情的全部过程,看着可怜兮兮的陈凤翔,心里涌起的一股恻隐的潮水。唉,无论如何,毕竟是自己在闽浙总督任上结识的陈凤翔,并是自己推荐给百龄的,如今落到这般田地,又怎能忍心呢?
他迟疑了一下,对站在门口的亲兵说:“带陈凤翔!”工夫不大,陈凤翔来了。
松筠拿眼一瞟,很明显,陈凤翔一夜都未合眼,衣服倒是换过,挺干净,只是太单薄,裹在里面的身子还有些发抖。松筠关切地问一句,“你没多的衣服了?”陈凤翔哽咽着答道:“自七月份戴枷在工地号众,哪里能脱开身,日后又押到京城,这不跟着大人又来服刑了吗?”
松筠扶着陈凤翔的身体说,“挺一下就过去了,先穿我的吧。”陈凤翔感激地说:“多蒙松大人关怀,罪人没齿不忘。”
“你都写了吗?”松筠问。“前后的经过都已说明,都写在纸上了,几个字样落在衙门里,恐怕此时已被刑部取回了。”陈凤翔有气无力地答道。
松筠有些动情了,看到过去有红似白且肥嘟嘟的脸膛此时已是飘着几根银丝了,不觉一阵心疼,连忙说:“你也不要太伤感了。待不日回京,你就可以免去枷锁了。你也要看到,因为你的过失,造成的损失也太大了。”松筠顿了顿说道:“待会儿,我和你一起去看看那些赈灾的情景,想来你的感触会更深。”
松筠说这话时,非常体己,非常和善,根本不像对待一个朝廷的命犯,陈凤翔只觉得一暖流涌上心头,毕竟是自己的老上级。这会儿,他想起来了,在浙江巡抚的任上,每次到松筠那儿都带去好几批紫砂茶具和特制的西湖龙井茶。他干咳了一声,说道:“罪臣只想把多余的蓄水泄掉,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正要继续说下去,松筠把手一挥,制止似地接着说道:“别的就不用多说了,皇上怎么裁决就怎么裁决,我这儿不是说理的地方。你也想想,开着那么大的水流,自己竟不在现场,这本身就多大的错,固然你有病体缠身,可并未见你的半个字儿。你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一席话又把陈凤翔说个哑口无言。这时,他才明白自己的身分,白给你人情不要,还要讨个说法,没有的份儿。陈凤翔一阵悲凉。
实际上,松筠对他的怜爱只是出于同僚,他不想让陈凤翔误会了自己,以为自己在替他辩解、开脱,这不是我松筠的看法。至多说来,陈凤翔此时不过是自己的一颗棋子,想放在哪里就放在哪里,想做何用,就做何用。
松筠见陈凤翔默不做声,一时也想不到合适的词句去安慰一下,他有点烦躁,“唉,陈凤翔,不是本钦差说你,实事就是这样啊,你看皇上临来时就有过交待,只严不宽。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功是功,过是过,功过不能两相抵消,自古如此啊。三国演义中有诸葛亮挥泪斩马谡,你也很熟悉。本钦差又有什么办法?”松筠拍了拍了陈凤翔,朝门外喊:“带陈凤翔下去用早点,顺便找件大棉袍给他披上。”说完退回案桌,提起笔在宣纸上埋头挥洒起来。
几名差役拿着木枷锁早已等在门口,陈凤翔见状,站起来,朝松筠深深地一揖,把垂到前胸的长鞭子轻轻地托在手里,他仔细一瞅,见辫子里有无数根白发夹杂间,猛地感到一口浓痰涌到嗓子眼,禁不住地哇地一口吐了出来。再一看,不由得心惊肉跳,那浓痰里竟有星星点点的血丝,自感大去之期不远矣。
陈凤翔的猛烈咳嗽也没能把松筠从奋笔疾书中拉出来,工夫不大,松筠用狼毫笔在砚盘地仔细地蘸了蘸,感到用墨不浓,随唤道:“研墨!”们外的一个年轻书吏赶快进站在一边双手紧捏砚块一圈又一圈地磨起来。
赈灾粥场设在河梁县城的四门。现成的废弃的基石表明,这里已不是第一次开设粥场了。按照在城墙倒塌下来的砖瓦上,依稀可辨出,这粥场就是明代的旧址。原来这里的仓库、堆房、差官的办事房以及巨大的锅灶都早已倾塌,可就是在原先的基石上,经过数个时辰的修整,搭建,也算是有些眉目,可以暂时应付那些嗷嗷待哺的饥饿的嘴巴了。
从礼坝下河一带流人县城的难民愈来愈多,尤其是东门和西门附近的通街小巷到处可见面黄饥瘦、衣衫槛楼、扶老携幼的人流。他们似乎习惯了这种方式,不约而同地聚集在粥场附近。一双双饿眼昏花的神情,一副副淡然冷漠的表情,在他们的附近的窝棚里不时传出几声悲鸣,甚而能见到有几家窝棚的外面竖起了条条白幡,不用说,那肯定是又有一位亲人从他们身边离去了。
透过轿帘,松筠默默地察看这一切,心头又沉重了许多,他注意到,那些灾民们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到来而脸呈欣喜之色。前面的锣声开道也没能使灾民们停止脚步,尽管那挪动的每一步都很迟缓、呆滞。
一身便装的松筠下了轿,站立离粥场不远的高处,静观这一切,他想,一定要把这里的情况向嘉庆帝写个报告。远处的张千总正在指挥难民们有秩序地靠近盛满稀饭的大锅,然后离开,不得靠得很近,以免躁动不安。
09
难民们拖着衰弱的身躯,怀着难以遏制的求生的希望,从城内街道各处搭建的窝棚里不断地涌向这里。天还亮得没一个多时辰,在霏霏的细雨中,粥场的四口大锅前便排了长长的四队人。冷风吹得他们瘦削的躯体禁不住发抖。幸好,没过多久,太阳终于跳出浓浓的铅一样沉重的云层,给这样的场面带来一些希望之色。有几个难民,身着单薄的衣衫,仰头看着光芒四射的太阳,眼睛里流露出喜悦之色,是呀,对于他们来说,一个好的天气比什么都重要。
此时,继续在这饥饿的队伍后挨个儿的更是缕缕行行的灾民们。
大锅里煮的是小米、高粱米、米糠和野菜混合在一起的调粥,每一口大铁锅里的粥都有几百碗,凡是在大锅前排队的难民,一个可以领一碗粥,不容许冒领。显然,这是不能填饱肚子的,只是让人不致饿死而已。
这时,一位亲兵跑到松筠面前说,初彭龄到了。松筠一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忙道:“快去扛几袋大米来,不要在锅里加糠了。”
大铁锅里熟粥的糟糠一样的香味在向四处飘溢,锅前面那挨个儿的难民个个吸溜着鼻子,深深地把久未闻到的香气使劲地往肚里吸着,一边眼巴巴地望着站在锅旁凳子上的差人。
差人手里拿一把大铁勺,正在冒着热气的大铁锅里搅和,等他停了搅和,便用手中的铁勺连敲三声锅沿,排队的灾民们便如过江之鲫蜂拥过去。差人顿时圆睁了双眼,高声叫道:“慢来,慢来,不要挤,都有份儿!谁再往上挤,我可就不客气了。”说着又拿起一把小一些的铁勺,说道:“谁要挤,就给谁少一点。”果然,这一嗓子喊下来,难民们顿时安静了许多,还有什么能比少吃一口更可怕的事呢?
松筠暗笑,这个差役倒真会说话,能掌握别人的心理。“松大人,初大人、万大人让大人回衙门休息呢!”一直奔波未停的张千总上前禀道:“大人要见的那位押粮官因事发突然,现在已交卸完毕又回到户部去了,小的问过他,他也说不清楚,说是那年的一个观灯的夜晚,偶然捡到的一块牌子,没想到还真用上派场了。他之所以急着要回是因为原先有思于他的一个大官的妻小去了他那儿。因此,他片刻也不敢停留,再说户部还等他的信讯呢。”松筠听了,就没放到心上去。
铁球已经进入轨道,再往下去,就任其自由发展了。嘉庆帝始终望着那两只用来活血健身的铁球自然而然地在那红木制的地板上滚去,默默地想。几位大臣,一言不发地站在他身后。
翠红和晓鸢各自捧一碗热气腾腾的人参汤和羊奶,站在嘉庆帝的身边,上书房里静极了,更显出决定做出前的紧张气氛。
嘉庆帝终于抬起头来了,问道:“这么说来,难道朕错罚了陈凤翔不成?”说着两道目光直刺刚才还在硬着脖子慷慨陈辞的松筠。
“不,臣绝不是这个意思,”松筠连忙跪下,声音有些沙哑,他突然起了起身子,说道,“臣并没有为陈凤翔袒护的半毫意思,”他又是一遍强调,“臣只是想给皇上提供一些事实的真相,如若不能一碗水端平,那么在下为官的人就会感到无所适从。皇上请想,若无百龄的批示,陈凤翔也不敢放水,至少可以说,不敢放这么多的水,以致在礼坝下桩业已松动的情形下,仍然持续了一个半月。”松筠干咳了一声,继续说道:“臣这里有百龄的手书的证据,皇上可否呈览?”
“朕都明白了,”嘉庆帝说,“大家都不要隐瞒观点,各自发表意见吧。”忽然,他不由自主地把目光落在书案上的两盒云子上,这是百龄从江南的一家老户货庄里买来的,虽称不上华贵,但其柔和的色泽、落秤有声,声音却脆而不响,质地也比不上翡翠、碧玉类,却是难得的上等木料。白云杉树和一种稀有的古木,色泽黑而透亮,又经香油的浸泡,手感滑而不腻,很称嘉庆帝的心意。又不是什么古玩玉器类,嘉庆帝也乐得接下来,收为己有。
几位大臣面面相觑,相互对视了几眼,没有一个敢说话的。
还是老臣董诰站出人列,跪禀道:“皇上,想几个月前,臣等随皇上在避暑山庄,初听此事时,臣一再恳示皇上稍安勿躁,待事情有了眉目才做定夺。可当时皇上却动了大怒表示要一惩到底,决不姑息手软。事后,也证明皇上言而有信,先赈灾以安定民心,后查清源头,才有结论。可见皇上对此事已有通盘筹划”
嘉庆帝不耐烦一屁股坐在绣褥凳上,接过晓鸢递来的羊奶微呷了一口,道:“你们二人回宫吧,对皇后说,朕今夜就不去了,这里脱不开身。”见二位宫女款款退下,竟笑着说:“董诰说得极在理,朕不是没有考虑。”嘉庆帝想了想说:“做皇上的一般都很信赖臣子”一时想不起下面要说什么。
刚刚替补晋身为大学士的托津说道:“是的,皇上说得极在理,皇上愈是信赖臣子,做臣子的就愈是有负圣恩。老百姓在灾后得到的是朝廷的救济粮,就愈显得做臣子的无能。皇上请想,无能的臣于铸成大错,就不该降罪吗?”一席话说得嘉庆帝心里有些舒服,是的,做臣子应该向朕请罪,怎么好由朕来降罪呢?说得在理。
“嗯,托津倒是说在了朕的心坎上。”嘉庆帝说,“朕就想看看百龄是何动静,难道由朕亲自过问吗?”
松筠有些急了,忙道:“皇上,不知皇上可曾听说‘栽脏陷害’一说。远的不说,容臣说些近事。明世宗嘉靖年间,蒙古各部王公屡次进犯前明的边境。有一次,蒙族部队已迫近京城,宰相严嵩不作战争准备,只对兵部尚书丁汝夔说:‘士卒力量弱小,难以和蒙军相抗衡争胜,都城是近地,兵败不好收拾,当令诸将坚守,不要出战。蒙军的目的在掠夺财物,抢足以后,自然退却。’于是诸将相互说道,有禁令不要出战,待蒙军撤退以后,民间皆归罪于丁汝夔,当时的嘉靖皇帝下诏将他逮捕,严嵩恐前事已败露,便对丁汝夔说,不要害怕,我为你想办法。丁汝夔信以为真,不自喊冤,被判处死刑时,大声呼叫,是‘严嵩害我’”松筠说到情绪激昂之处,额上的青筋条条突起,面色赤红,似有一搏的架式。
嘉庆帝不由得怒火万丈,腾地一下站起来,厉声说道:“松筠,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百龄是严嵩不成?朕是嘉靖不成?陈凤翔并未没有喊冤,要不然,朕怎么派你做钦差大臣。所用譬喻失当,有辱朝廷,来人,摘去松筠的顶戴花翎,听候发落。”厉声未断的语音在上书房里来回撞击,震荡着几位大臣的耳膜,都是一阵心惊肉跳。
松筠急呼道:“皇上息怒,臣知罪了,但臣决非心存辱没皇上的意思,此心可供天鉴。”话音刚落,冲进来的几位武士便像抓小鸡似地将松筠提了出去。
董诰叩首道:“皇上暂息龙庭之怒,松筠引喻失当,罪该受罚。但在微臣看来,松筠只不过是急于要迫皇上下决心整治因循迨玩之徒,确实别无他意。望皇上三思而定,切不可主次倒置,本末翻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