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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春道:“正是。刚刚接到斥候通报,大军已进入崇州管界,前面便是贺兰山。”
狄公点点头,凝目远眺,那层峦叠嶂的贺兰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绵延无边。狄公收回目光,对曾泰道:“曾泰,如燕有消息吗?”
曾泰摇头:“还未见回报。”狄公长叹一声。
马蹄声响,一骑驿马飞奔而来,马上驿卒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高声道:“崇州王孝杰将军,有紧急公文上呈狄阁老!”
狄公道:“哦?呈上来!”
狄春快步走过去,接过公文,送到狄公手中。狄公打开迅速看了一遍,双眉猛地一扬,轻轻地吸了口气,凝神思索着。
曾泰轻声道:“恩师,恩师。”
狄公抬起头来。曾泰道:“是不是签阁单,打发驿卒回去?”
狄公点了点头道:“狄春,你去办吧。”狄春答应着拉起驿卒向后面跑去。
狄公沉吟片刻,冲后面的卫队喊道:“张环!”
龙虎军头张环飞马来到狄公面前,狄公吩咐道:“传令大军停止前进,请大将军权善才到我这里来。”
张环高声答应,飞马而去。马车停下了,龙威军头李朗及龙彪军头杨方,翻身下马,打开车门,狄公走下马车,来到官道旁,目光投向苍茫的群山,静静地思索着。
曾泰快步走到他身旁:“恩师,怎么了?”
狄公回过头,扬了扬手中的公文:“大将军王孝杰备文阁部,说崇州右营将军李楷固率人截杀千牛卫,救走了崇州刺史丘静。事情败露后,李楷固率部谋反,现已退入贺兰山中。”
曾泰猛吃一惊:“恩师,右威卫大军新败,崇州危痹,契丹李尽忠更是虎视耽耽,早就想要攻破崇州,敲开通往关内的大门。现在又出了这桩事,可真是雪上加霜啊!”
狄公点点头:“李楷固是契丹降将,自归顺后屡立战功,朝廷对之恩赏有加,他怎么会伙同丘静作乱呢?”
曾泰道:“恩师,以学生愚见,李楷固竟然与丘静这种蓄私怨、陷大军的奸诈之徒沆瀣一气,那就说明此人绝非良善之辈。”
狄公笑了笑,转过身对龙威军头李朗道:“拿地图来。”
李朗快步走到车内,拿来了地图,与杨方一人拉住一头,将地图展开。狄公走过去,双目凝视着地图,有顷,他抬起头来对曾泰道:“曾泰呀,我们已经进入了贺兰山中。”
这句话说得曾泰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点点头:“是,是呀。”
狄公微笑道:“我们初来乍到,对崇州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心中漆黑一团啊。”
曾泰恍然大悟:“恩师,您的意思是,和从前一样,微服寻访民间,体察下情?”
狄公乐了,拍了拍曾泰的肩膀:“嗯,你很有长进!”
话音刚落,大将军权善才飞马赶到,翻身下马,快步走到狄公面前,躬身施礼:“大帅!”
狄公点了点头:“权将军,大军今日在何处扎营?”
权善才道:“回大帅,在距此六十里外的田齐县安扎。”
狄公点点头:“很好。”说着,他走到地图旁,静静地看着。
权善才走到他身旁道:“大帅,田齐县令请末将上禀大帅,他已将县衙腾空,做为临时行辕之用。”
狄公微笑着摇了摇头,手轻轻点在地图上,手指顺着田齐县一路向西划着,进入贺兰山中。手指最后停在了山中的东柳林镇上。
山坳里矗立着一座孤零零的驿站——正是贺兰驿。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狂风在怒号。贺兰驿的大门敞开着。
朔风劲吹,扬起一道沙墙横扫而来,黄沙渐渐弥散。一匹马静静地屹立在尘雾中,正是李元芳。李元芳轻轻一夹马,缓缓地向驿站走去。院内死一般的寂静,马蹄声孤独地回荡着,李元芳轻轻一带马缰,战马停住了脚步。他飞快地扫视着院内:敞开的正房门;紧闭的厢房;碉楼、马槽……瞬间,驿站内的情景尽收眼底。
李元芳的脸上露着一丝冷笑,手放在剑柄上,漫声道:“既然已经到了,又何必藏头露尾。出来吧!”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阵“吱嘎嘎”的巨响,驿站大门轰然关闭。李元芳没有回头,双目静静地望着前方。脚步声响起,一众官军飞也似的从房后冲出来,将李元芳围在垓心。
为首的火长道:“你是什么人?来贺兰驿做什么?”
李元芳笑问:“是官军?”
火长点头:“正是。”
李元芳道:“千牛卫中郎将李元芳。”
火长一惊:“千牛卫?”
李元芳点了点头,翻身下马,从怀里掏出官凭递了过去,那火长伸手接过,打开看了看,“扑通”,双膝跪倒,双手将官凭高举过头:“卑职不知将军驾到,造次胡为,请将军恕罪。”
李元芳接过官凭:“起来吧。”
火长道:“谢将军。”
李元芳道:“你们是哪一卫麾下?”
火长道:“回将军,卑职等是右威卫麾下,奉大将军王孝杰之命,前来勘查驿站。”
李元芳点点头:“发现了什么?”
火长叹了口气:“哎,真惨呀,驿站里的弟兄全死了,没有一个活口。我们刚来的时候,这院子里、屋子里到处都是死尸,是我们将尸体归拢到了一块,放在那边的厢房里。”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先随我到正房中去看一看。”
正房内凳倒桌翻,一片狼藉。李元芳站在屋中,静静地观察着。一点灰尘从房梁上洒落下来。火长又领着元芳走进厢房,说道:“李将军,您看看这儿。”李元芳跨进屋内,登时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屋内堆满了尸首,从衣着上来看都是守卫贺兰驿的军士和驿卒。李元芳走到尸体跟前仔细地察看。尸身上的伤口早已凝固,看样子,已死去很长时间了。
火长道:“连守卫官军,带站中驿卒,总共三百多具尸体!”
李元芳点点头,看了他一眼:“你们来了多长时间?”
火长道:“已经两天了。”
李元芳长长叹了口气,转身走出屋子,向马房走去。槽头上栓着数十匹驿马。李元芳在火长的陪同下走进来,他的双目仔细地搜索着。一点红色跳入他的眼帘,他定睛一看,槽头上一匹枣红马的鞍辔下挂着一点红色的布丝。他走过去,轻轻地将布丝从鞍辔上取下,就着槽房外透进的阳光仔细地看着。蓦地,他抬起头来,数日前发生在狄府的事情,闪过他的脑海,那是曾泰遇害的那个夜里,在狄府后院的马房中——
狄公的目光顺着马车车厢地面向下望去,忽然,一点红色的小布丝引起了他的注意。布丝挂在车厢的尾部,方向是从下向上。狄公赶忙走过去,轻轻取下布丝,仔细地看着。
一旁的李元芳问:“大人,这是什么?”
狄公道:“这很有可能是凶手衣服上剐掉的布丝。”
李元芳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将布丝揣进怀中。身后的火长笑道:“将军,你对这布丝还挺感兴趣?”
元芳笑了笑,没有说话。火长问:“将军,您还有什么吩咐?”
李元芳道:“没了,我只是随便看看。走吧。”说着,二人转身向门外走去。
李元芳快步走出马房,翻身跳上战马,对火长道:“好了,我就不打扰了!”说罢,一声大喝,战马嘶鸣着冲出贺兰驿站。火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狞笑。一阵强风带着呼哨飞卷而过,黄沙扬起,伴随着一阵“噼啪”声打在厢房的门上。
贺兰驿外,如燕坐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里的草棍。马蹄声响,李元芳纵马飞奔而来。如燕赶忙站起身:“这么快就看完了?”
李元芳点点头:“上马,我们走!”如燕飞身上马。李元芳一声吆喝,两匹马疾驰而去。驿站又恢复了宁静,只有西风漫卷起黄土,在空中飘浮。
却说那厢房中,突然间“咔”的一声,驿卒们的尸体竟然慢慢地坐起身来。码放在最上面的几具尸身重重地滚落在地上,下面蹦起了十几个黑衣蒙面人。又听“唰”的一声,一条红影从房梁上飞落下来,红皮靴落在了地上。
那名官军火长快步走进正堂,对房梁上喊道:“下来吧!”人影闪动,几名黑衣蒙面人纵身从房梁上跃下。显儿飞步而入,低声道:“李元芳肯定还会回来,我们要立刻离开!”火长点了点头。显儿问:“东西都收拾好了吧?”火长道:“没问题,放心吧。”显儿道:“好,我们马上出发!”说着,她快步走出正房。
院中登时热闹起来。官军从槽房里牵出马,火长指挥几名黑衣人扛着四五个大包袱从厢房内匆匆走出,将包袱搭在马背上。一名黑衣人牵着枣红马来到显儿身旁,显儿纵身上马:“立刻撤离!”黑衣人纷纷上马。马队在显儿的率领下冲出驿站大门,扬起一道烟尘。火长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驿站碉楼旁的山崖上,李元芳和如燕静静地望着下面发生的一幕。如燕钦佩地望着李元芳:“看来,你也不太好骗。”
元芳笑了笑,没有说话。如燕问:“你怎么看出破绽的?”
元芳轻声道:“正房里虽然凳倒桌翻,却不是打斗所致,而是这些人故意布置的。还有就是马鞍上那条红色布丝,在洛阳我们就见过,这就证明那个假扮曾泰、刺杀大人的红衣女人一定在这儿。”
如燕点点头,又问道:“官军为什么会和这些歹人同道?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李元芳道:“这也是我在想的问题。看来,这里面的水很深呀!”
如燕道:“现在怎么办?”
元芳略一沉吟道:“跟上!”
日色西沉,一小队人马从崎岖的山道上徐徐行来,为首的是狄公和曾泰,后面是狄春、王铁汉及八大军头。狄春的马旁挂着一个方形的竹笼,里面关着四只信鸽。随着马的颠簸,笼内的鸽子发出“咕咕”的叫声。
远处,一座小镇跃入眼帘,在暮色下显得异常沉静。曾泰用手一指,对身旁的狄公道:“恩师,那就应该是东柳林镇了。”
狄公点了点头,对身后的人道:“加快点儿,天黑前赶到镇子上找人家投宿。”
众人齐声答应,加快了速度,不一刻便到达东柳林镇。一座小小的坊门矗立在街道尽头,狄公一行穿过坊门进入镇中。所有人登时被前面的景象惊呆了。镇中断壁残垣,房倒屋塌,一股股黑烟从废墟上升腾而起,随风弥散在空中。狭窄的街道上横七竖八地倒卧着数十具无头尸体,石板路已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狄公倒抽了一口冷气,目光转向曾泰,曾泰的嘴唇在颤抖。身后,狄春、王铁汉等人面面相觑,八大军头更是惊讶得目瞪口呆。狄公翻身跳下马来,徐徐向街道中走去,身后的人纷纷下马,紧紧跟上。
在一户人家门前,大门紧闭着,一股股血水不停地从门缝里漾出。狄公的脚停在了门前,他抬起头来,张环、李朗一个箭步冲上来,挡在狄公身前。
狄公沉声道:“把门打开。”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狄公一行迈步进门。屋中堆满了无头尸体,层迭摞起,血浆粘住鞋跟。狄公咽了口唾沫;曾泰和狄春一捂嘴冲出门去。门外,传来一阵阵呕吐之声。
王铁汉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呀?镇上的人全死了。”
狄公闭上了眼,良久,猛地睁开:“走!”
众人走进另一家屋子。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情景,与刚刚那家一模一样。狄公握着拳头,眼中冒着愤怒的火焰,他缓缓转过身,向门外走去。突然,尸体堆里有一只手慢慢地动起来,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尖叫。狄公一惊,回过身来。人影晃动,寒光闪烁,一把刀直奔狄公的胸前刺来。狄公措手不及,眼见刀已到面前。忽然他眼前一花,一个人挡在他的身前,正是王铁汉,“扑”的一声,刀捅进了王铁汉的左肩。狄公一声惊叫:“铁汉!”说时迟,那时快,刀从铁汉身上拔出,向狄公横扫而来。狄公向左一闪,刀头将他的衣服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忽然一条棍子从身后飞来,重重地砸在持刀人的胸前,那人一声尖叫飞了出去,身体碰在墙上反弹回来,落在地上。从门外赶来的正是李朗,他一个箭步便蹿上前去,举起掌中的镔铁齐眉棍……躺在地上的是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男人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们不就是想杀我吗!杀了我呀!动手啊!你这狗杂种!”
李朗慢慢放下铁棍,眼睛看着狄公。狄公走到那个男子跟前问道:“你是什么人?”
男人的眼中布满血丝,恶狠狠地盯着狄公,那眼神就像是一只受了伤的饿狼,就连素来胆色过人的狄公也不禁后退了一步。
突然,男子挣扎着跳起来,和身向狄公扑去。李朗当即飞起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胸前,男子飞了出去,摔倒在地,口喷鲜血。
李朗怒骂着举起掌中的铁棍就要结果他的性命,狄公一声大喝:“住手!”李朗的棍子停在了半空。
狄公轻轻叹了口气:“他可能是镇上唯一的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