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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以后,刘保终于沉不住气了。他命令太常恒焉,把大将军任命令亲自送到梁商家。
这招果然够狠,梁商不得不乖乖起床,到宫里接受任职。不是梁商想通了什么,他也不是不想装病,而是实在装不下去了。
在汉朝,封爵或任命三公仪式,文武百官必须到金銮殿上,参加某某人就职仪式。这种仪式,不要说旁人,当事人就算是瘫在床上,也要滚下来爬进宫里受命。如果不去,就是给你面子你不要,那就是大不敬了。
万事总有个例外,当年就有人没有到现场,而是皇帝把任命书送到他手里,就完事了。享受此殊荣者,肯定是个牛人了,他的名字就叫卫青。不过话说回来,也不是卫青不想到宫里受命,而是他人在战场,回不来呀。
梁商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他不是卫青,自己躲了一年有余,不想当大将军,就是害怕士大夫们那一张张嘴。可现在,刘保把任命令送到家里,那闲话不是满天飞了?
所以,他只好退而求其次,脸上装欢,心里咽着苦,到宫里受命去了。
梁商任命仪式搞完后,刘保像完成了什么重大政治任务似的,心里踏实多了。为了强化心里这种踏实的感觉,不久,他又拜梁商的儿子梁冀当首都洛阳市市长(河南尹)。
刘保又错了一步。
梁商尽量逃避的,正是他努力追求的。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引进洛阳城的,不是什么重量级人才,而是天大的一只大灰狼,一只可怕的专吃肥羊的饿狼。
二 梁冀和李固
不用说大家都知道,刘保引到洛阳的这头权力野兽,就是梁商之子梁冀。
古人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话放到梁商身上,一点都不靠谱。梁商做事不行,但做人还是有口碑的。梁冀就不一样了,无论是做事,还是做人,都是人中极品。
梁商有个亲信,就在梁冀属下当官,当的还是洛阳县县长,名唤吕放。他告诉梁商,你这个儿子为人太嚣张,自个儿是国家高级干部,干的却是地痞流氓的事,名声都臭在外面了,最好管教他一下。
于是,梁商就找来梁冀训话。梁冀挨完训,气得咬牙切齿,一打听,原来是洛阳县县长吕放告的状,就准备替人家张罗丧事了。
事情办得很简单,连明争暗斗的权力斗争那套都省略了,他直接派了刺客,在某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就将吕放干掉了。
干掉吕放以后,梁冀第一个跳出来,说要替吕放报仇。他真是做得人不知,鬼不觉,为了瞒天过海,他马上将吕放的弟弟提拔顶了吕放的缺,当了洛阳县县长。然后怂恿吕放的弟弟到处抓人,一抓就抓了一百来号人,话都没问清楚就斩杀结案。
为了拔掉一个自己看不顺眼的仇人,赔了一百余号无辜者的性命,你说狠不狠?当然狠了,不这样,怎么打消老爹对他的怀疑呢?结果,梁商还真的被儿子蒙过去了。
有一天,梁商把梁冀以及小儿子梁不疑招来,叮嘱他们,玩归玩,但是该交的朋友还得交。交什么朋友呢?当然是中常侍这帮人了。东汉的政治江湖,只要有中常侍出手,无论谁有多大的本事,都不敢说他是天下第一。
梁冀很横,但这点江湖规矩还是知道的。他和弟弟梁不疑很听话,去结交了某人,可没想到好事变坏事,差点连命都丢了。
在东汉,担任中常侍的人开始是四人,到了末年,人数骤升到十二人。说到这些宦官,有人说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事实上,宦官不一定就是浑蛋。之前的孙程,就是挺好的例子。如果不是他起事奋发,刘氏皇族早被阎姓外戚捏死了。
说起来,也是梁商考虑不周。中常侍是皇帝近臣,都是一座庙里的神。可梁商却叮嘱梁冀去拜了甲神,没有理睬别的神,忍着吃不到香火的神发怒,要收拾姓梁的一族。
梁商要梁冀去拜的神,是小黄门曹节,因为他深受刘保器重。但是另外三个中常侍张逵等人,心里就不爽了。
梁商连个小黄门都去拜,偏不把他们这当中常侍的放在眼里,什么意思?心里不爽,就想着出气,于是,一场因忌妒而起的阴谋,就这样敲定了。
中常侍张逵联合一帮人,组成一个团队阵线向刘保告状。当然,告的都是无中生有的状了,说梁商联合中常侍曹腾等人,正在商议征召各地亲王的儿子前到洛阳,准备罢掉刘保,另立皇帝。所以,敬请皇帝您赶紧下诏,逮捕梁商等人。
刘保年纪不大不小,但他头脑还是够用的。他听了这项汇报,心里很是莫名其妙。当今皇后是梁家的,大将军是梁家的,洛阳市市长也是梁家的,刘保几乎是把天下的肥肉都给梁家了,而梁商还是那种很知足的人,他没道理再搞什么阴谋把自己罢掉呀?
刘保想都没多想,当场就说道:“你们别逗了,梁商父子,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中常侍曹腾等人,是我的最爱,他们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下三滥的事呢?”
张逵等人一听,顿觉大事不妙,干脆一路走到黑,假传圣旨,要逮捕同是中常侍的曹腾等人。
消息马上传进宫里,刘保气得跳了起来。他马上命令别的宦官,传他的命令,营救曹腾等人,并立即逮捕吃错了药的张逵等人。
幸亏救火队长刘保反应及时,要不然梁商到死了,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完蛋的。
经过这事后,梁商似乎什么都想开了。一四一年,八月,梁商病倒了。
临死前,他把梁冀叫到床前,这样交代道:我活着时,对国家没啥贡献,死后你就不要搞什么隆重葬礼了,简单点,免得满朝士大夫说闲话。
梁商这话是老实话,他说这话也是为梁冀等儿子们好。八月四号,梁商走人,梁冀和梁不疑,准备遵循老爹遗嘱,就按简单的办。
但是这时,有人不答应了,这人就是刘保。
梁商有刘保这样的女婿,真没错嫁女儿。刘保告诉梁冀,大将军走了,你们不但要把他的葬礼搞隆重,我还要亲自到场参加吊丧。刘保好人做到底,一个星期后,他重新任命大将军,这个象征着无限权力的光荣称号,落在了梁冀身上。而梁冀原先担任的洛阳市市长一职,留给了梁不疑。
刘保两只眼,一只看对了梁商,另外一只却看错了梁冀。灾难就像天上的流火,即将落地烧烤天下了。
公元一四四年,八月。刘保于玉堂前殿驾崩,时年三十岁。紧接着,太子刘炳即位,年仅两岁。
这就是东汉的宿命,娃娃皇帝,一个接一个,可谓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这是好事吗?对梁家外戚来说,当然是好事。
因为新皇帝太小,梁皇后升级为梁太后,临朝听政,汉朝一切事务由她说了算。但是对满朝士大夫来说,这是坏事,天大的坏事。坏事的程度,绝对不亚于马车脱轨,要葬身于悬崖之下的危险。
国之不幸,外戚当道,何况还是个禽兽型的外戚当道。一想到这事,有人心里就痛了。为国心痛的人很多,但是真正以行动来捍卫国家尊严的,却为数不多。
其中付出过巨大代价的,可能就只有李固和杜乔。
李固,字子坚,汉中南郑(今属陕西省)人,典型的官二代。老爹做过司徒,位居三公,他不引以为豪,也不引以为耻,而是淡然处之。老爹当司徒的时候,他常出入洛阳,却从不声张。
那时他一心最想做的,就是读书做人。为了求学,他踏遍天下大好河山,拜天下高人为师,结交天下英豪。有人认为他很适合做官,于是向中央推荐,结果反而被他以托病为由,死都不出江湖。
他隐没江湖,不是不怀恋江湖,而是时候未到。这不是没有先例,当年被喻为关西孔夫子的杨震,就是李固的榜样。
跟柏拉图一样,李固也有一个理想国的理念。为了表达他的理念,他曾上书陈述,概括起来只有两点:一是权去外戚,政归国家;二是控制宦官人数,中常侍两个,小黄门五人,由方直人士担当。实现此举,国家即可太平。
李固的奏书,是给刘保上的。当时刘保也看到了,认为他说得很在理,东汉的两个大问题,归根结底就是外戚和宦官问题。把这两个大问题处理好了,国家太平,那是指日可待。
然而赞同是一回事,实行却是另一回事。刘保还是爱他的梁皇后,还是要委梁商为大将军。
李固见状,只好向当了大将军的梁商上书,说古人伯成子高是你的榜样,只要你肯向他学习,我保你永垂不朽。
梁商一看,苦笑不已。
据《庄子》载,伯成子高是黄帝时的国君,夏禹当政时,他放弃国君高位,去国离乡,选择了田园生活。梁商固然为人低调,这并不代表他不想当官。他想当官想得都睡不着觉,只是为了安全考虑,才选择了少冒头的保身哲学。李固竟然叫他为了一个镜中花水中月的虚名,告别权力去当农夫,你以为我真成了二百五了不成?
顺便交代一下,梁商当官时,李固是他提拔上来的,李固不替梁商着想,反而出这损人不利己的烂招,实在叫人想不通。想不通的梁商,还是想通了一件事,李固不能放在身边用了,这是一个定时炸弹,最好把他打发得远远的。
于是他一挥手,就把李固调出洛阳城,到了荆州当刺史。多年以后,梁商走了,刘保也走了,李固竟然混出头了。
他脚踏实地,一路走到今天的位置——太尉。
无论李固走到哪里,他依然记住他活着的责任:权去外戚,政归国家。这是多么沉重,而又多么诱人的理想啊。为了这个梦中的诱惑,他宁愿化身为蛾,向前扑火,依然在所不辞。
李固告诉世界,他不是为当官而活着,当官不过是为了更好地实现梦想。但是渴望救世的神仙,却碰上了乱世的魔鬼。这时,梁冀像一堵巨大的墙横在了他面前,不可避免地,两人就交上手了。
公元一四五年,正月六日。刚上任不久的刘炳皇帝,竟然夭折了。
消息传来,梁太后认为,天下民变四起,现在公布皇帝驾崩了,恐怕给本来就恐慌不安的社会火上浇油,不如先征召各地亲王进宫,确认皇帝人选,再公布也不迟。
但是,太尉李固却跳出来,上书奏道:皇帝都没了,为什么要封锁消息。当年秦朝是怎么乱的,就是因为秦始皇驾崩的消息被封锁了,被赵高横插一脚,搞得天下鸡犬不宁。如果汉朝想过平安日子,就得立即公布皇帝驾崩的消息。
李固这话,借古讽今,实在伤人哪。他要梁太后公布刘炳夭折的消息,实则就是担心梁氏家族像赵高那样搞鬼,绕过汉朝三公等人,扶持对自己有用的人物。
梁太后听出李固的弦外之音,只好尊重李固的提法,先公布,再办事。于是当晚就公布刘炳夭折的消息,同时征召清河王和勃海王一起到洛阳议事。议的什么事?当然就是皇帝继位的事。
梁太后叫他们俩同时进京,意思很明显,就是在他们俩之间产生汉朝的新皇帝。
先来介绍这两个皇帝候选人的情况:清河王刘蒜,个性严肃,行动举止循规蹈矩,很受士大夫们的欢迎;勃海王刘缵,年仅七岁,独立性格尚未形成。
这时,李固又上书了。这次,他把奏书送到了大将军梁冀那里,说道:“现在物色皇帝人选,要选择品德高尚的,年纪大的,能够处理国家大事的。”
末了,他还补充一句:“请大将军切记:西汉之周勃和霍光,是你可以学习的榜样;东汉之邓氏家族和阎氏家族废长立幼,那是万万不可学的。”
梁冀看了奏书后,他仿佛看到,又一个可怜的杨震式人物,就要扬尘离去了。
三 夜色沉重
自东汉立国以来,出现了不少悲剧型的士大夫。袁绍的老祖宗袁安、关西孔夫子杨震等,还有即将以悲剧谢幕的李固,这些天生具有英雄情怀的士大夫,他们数年来前仆后继,其实只为一个梦想而奋斗——夺权。
西汉的刘邦,流氓出身,却很尊重知识分子,所以汉朝三公权力很大;东汉刘秀学历很高,太学出身,却很不尊重知识分子,把汉朝三公等公卿权力都架空了。没有权力,就不能办事。
生者为官,不能办事,等于慢性自杀,空度余生。对一个有志于建设和谐社会国家的人来说,那是多么残忍的事。
所以李固现在要做的,也是前人走过的路:要想政归国家,公卿各得其所,就得夺权。夺谁的权?当然是外戚的,这无异于虎口拔牙,何况梁冀还是一只吃人不吐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