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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啊!”甲板上突然一阵嘈杂,然而帕夏已经顾不上呵斥这样无礼的举动。他抽搐着面部肌肉,独眼恶狠狠地注视着明国舰队上空那抹暗色的天幕。
密密麻麻的光点摇曳着不断升起,借着强劲的西南风飘逾云天,直临到哈桑舰队的上空。水手们用力瞪大眼睛,仰头望天,惊愕地注目这陌生的神迹。突然间,一枚光点闪动着明亮起来,歪歪扭扭离开队列,打着圈子殒向海面。转眼的功夫,光点成为流星,流星又化作火球,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艘桨帆炮舰的甲板上。燃烧的火油飞溅着泼上宽大洁白的麻布三角帆,炮舰立刻像浸满油的火炬一样熊熊燃烧起来。它徒劳地挣扎着,然而火舌很快探进了舰艏的桶状炮楼,接连的爆炸撕开了船体,十二磅炮就像玩具般被高高抛上半空。
“起锚!全速划桨!快!所有船员就位!”奥斯曼舰队乱成一团,每一位舰长都在高喊着飞快发布命令,试图逃离从天而降的烈焰。混乱当中,不少桨帆快船撞在一起,桨柄和索具搅缠在一起动弹不得。幸运的是,空中的灾祸很快远去,一些火球零星坠落,炽焰点燃了深邃的海天,更多的光点则继续往后,缓缓飘向伊斯坦布尔夜幕下的市区。
“该死!他们竟然谁能料到这至少有一万腕尺!”哈桑看着远处城墙后连绵爆起的火光,牙齿直咬得咔咔作响。“重整队形!马上重整队形!给我狠狠地还击他们!”
“警报!敌袭!最近距离发现敌船!”值更的水手突然尖叫起来,哈桑一愣,猛扑到艏楼的女墙旁,倾着身子往外看去。不知什么时候,三十多艘明军的小船借着夜幕和混乱的掩护,已经悄然越过了舰队外围的快艇警戒圈。这些长仅二十腕尺的火舟分前后两截以熟铁锁扣相连,外覆着蒙有生牛皮的青篾箭挡,船头装着带倒钩的钢爪,通体漆着乌黑的沥青。火舟前舱里堆满了硫磺、火硝、松脂、石油脑等易燃物以及火箭火鸦若干;后部的棚室中则有五名明军水兵摇着船橹,牵动船尾的皂色三角帆,全速冲向措手不及的奥斯曼舰队。
冲天一声炮响,火船上的水兵点燃了船上的引火物,忙不堪解开锁环急转后退。被烈焰瞬间吞没的船首借着余势,如离弦之箭一往直前。燃烧的箭矢和竹鸢从青席覆盖的船舱中激射而出,尖啸着把火种四下散播。舰艏相接,钢爪深嵌入橡木船壳,火舌跳跃着卷上甲板。满盛石油脑的瓦罐在高温下爆裂,浓稠的燃烧剂顺着海面飞快漫延,幽蓝的炽焰就连钢铁也要为之溶化。
“散开队形!全都给我散开!”哈桑双手使劲捶着女墙,气恼地恨不得能跳下海去。局势已经乱成一锅滚粥,桨帆快船反转长桨向后倒退,却一头撞上正在笨拙调整帆向的巴格拉炮舰。中型炮舰巨大的槌型舰艏粗鲁地挤过编队,避让不及的纵帆船被纷纷掀覆。
“左翼敌袭!距离一千腕尺!”数百盏孔明灯毫无征兆地从海上升起,中国战船上的巨大铜镜反射着火光,照亮了毫无防备的奥斯曼舰队。军号大作,帝国水兵推动十八磅加农炮探出炮窗,把连串滚烫的火球射向鲟鱼般挤在一团的战舰,把它们粉碎在硫磺和热金属的暴霖之下。船体在铅弹的轰击下炸裂开来,从桅杆上摔落的油灯引燃了索具和风帆,绝望的奥斯曼水兵纷纷跳落大海,挣扎着远离这焦焰炙烤的地狱。
“提督阁下,突厥人的舰队已经崩溃,少数战舰突围向东逃窜进入金角湾。”
“由他们去吧。”弗朗西斯德雷克轻松地理了理嘴角的髭须,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前方不远的几艘祝融级战船之上。这些新式战船在帝国海军中担任辅助攻击的角色,使用炽烈的火焰武器来歼灭成群的敌船。祝融舰没有桅杆,因为交错纵横的繁杂索具和易燃的宽大风帆极易干扰火器的发射甚至引起火灾。远距离航行时,这些笨拙的平底大船由两艘护航舰拖曳着远渡重洋;而战斗中它们则摇动长橹缓慢地进入战斗位置。
满载大量易燃物的祝融舰就好比放在油灯旁的火yao桶,它的黑色船体不仅全部选用耐燃的柳桉木材,建造前更以白矾和硼砂淬制的防火yao充分浸泡,又用油泥灰浆细细漆过表面。宽阔空旷的甲板上,三座旋转式双联装雷火弩发射架高昂望天;一队工兵围拢在舰艏的孔明灯升空场上,手脚麻利地调校着火绳的长度。
“第二轮轰炸准备好了吗?”
“是的,阁下。风向稳定,我们将立刻释放一千盏吊装燃烧弹的孔明灯。火器技师根据第一轮轰炸的效果调整了火绳长度,预计此次至少有三分之二会落入君士坦丁堡城区。”
“很好,”德雷克喃喃地说着,右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让火焰来净化一切吧。”
第六节 黑铁之心
法律在战时不过一纸空文。
——西塞罗
昏黄摇曳的火光照亮了花岗岩甬道斑驳的四壁,倾斜拉长的影子排成队匆匆掠过挂着蛛网的转角。往昔岁月的厚重霉味扑面而来,混浊的空气充斥着历史的尘埃,令人窒息喘不过气来。身穿红色呢绒长袍的耶尼沙利近卫军大步前进,肩头鼓囊的帆布包袱中满装皇室多年积藏的珍宝细软,他们穿过拜占庭时代修建的皇宫密道——这些古老的逃生设施一千年来几乎从未被建造者的子孙使用过。
奥斯曼苏丹踉跄着脚步,在两名近侍的搀扶下紧跟队伍的速度。他们穿过一个二十腕尺见方的石室,房间里靠墙放满锈迹斑斑的盾牌和兵器,上面嵌着纯银的东罗马禁卫军徽记。队尾的两名近卫军摸索着扳动墙角暗处的机关,一道重逾千斤的花岗岩石门缓缓地沉下,轰隆一声将甬道封了个严实。
“伊斯坦布尔”穆拉德三世依依不舍地向后望着。用华贵波斯金线地毯和名画装饰的寝宫,摆满房间的水晶制品、中国瓷器、金银器皿,来自希腊、罗马、赫梯、埃及和美索不达米亚的千年文物,堆满房间的成箱珠玉、宝石、首饰以及数百名嫔妃宫女,一个多世纪以来,奥斯曼帝国征战三大洲掠夺财富不计其数,如今只能眼睁睁将它们抛在身后。
炮声如雷,甬道石壁亦然震动不休,甬顶的积年尘土扑簌簌直往下落。人们沉默着,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大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空气开始渐显潮湿,带着海水苦涩的咸味,穿过一段旋转向上的漫长石梯之后,苏丹发现自己来到一个空旷宽阔的地下洞穴当中。洞穴尽头,从花岗岩斜道上草草开凿的台阶一直延伸到黝黯的水面之下,简易的码头旁停靠着一艘排桨快船,几名近卫军士兵往来将堆叠在甲板上的柳条木箱搬下船舱。
“陛下,”皇家卫队长拉住穆拉德三世的右臂,搀着他走上船舷跳板。“皇宫内的密道入口已经封死,再也不会有人知道金角湾海底竟有这样一条密道。现在这个洞穴位于加拉塔镇地底三十腕尺深,顺着地下蓄水池的排水渠,我们可以一直航入黑海,在下一次日落之前就能开进伊兹米特的港口。”
“很好。”苏丹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甲板,他半转过身,做了个坚定的手势。“都上船!马上!你们跟我前往小亚细亚,在那里征召一支庞大的军队,打败该死的明国人,夺回那些曾经属于我们的土地!”
“陛下在哪里?”帝国宰相、大维齐易卡拉辛。卡拉-穆斯塔法站在托普卡普宫的白色门楼前,一手绰着铮亮泛着雪光的圆月弯刀,朝着身边的耶尼沙利近卫军官高声咆哮道。“侯赛因!告诉我,苏丹到底在哪里!”
“大维齐阁下!”那军官高喊着回答道,海上的隆隆轰鸣不绝的炮响令易卡拉辛几乎难以听清他的声音。“陛下苏丹的皇家禁卫不在皇宫我们找不到”
“这简直糟透了!该死的一团糟!”易卡拉辛气恼不已,狠狠地一挥手臂。此时天已大亮,朝阳的晨光却仍被掩没在冲天的火焰之下。硫磺和灼热金属的气味在空气中恣意漫延,明帝国舰队重达两百磅的迫击炮弹尖啸着从天而降,有着精美浮雕廊柱的大理石建筑在轰击中便如积木一般砰然崩圮碎裂。吊着燃烧弹的孔明灯在半空中徐徐飘过,火星在灯座内沿着火绳爬动,一旦舔上了涂满轻蜡的油纸蒙皮,整个灯体便化作燃烧的流星坠向地面,把致命的炽焰四处撒播。
城市警卫在喷泉和贮水池间往来跑着,用陶罐和木桶舀起清水泼向肆虐的烈火。以民兵的标准而言,他们的勇气无可挑剔,然而这样的举动却是徒劳无功。拌和着松脂和硫磺的石油脑燃剂浓稠如胶,沿着砖木建筑的表面缓缓流动,青色的地狱之炎狂野地跳动着,似在嘲弄着凡人的无助。
“大维齐阁下!”有人隔着朦朦烟雾声嘶力竭地高喊着,“十二区需要增援!大火已经吞噬了阿卡狄乌斯广场,我们需要更多人手来阻止火势向居民区扩散!”
“没有!该死的,我现在手头一个人也没有了!”易卡拉辛狠狠地吼了回去,他在炮弹的呼啸声中猛一缩身,护头躲过四下横飞的石块。“侯赛因!把防卫布可里奥宫的近卫军派过去!在公牛广场到君士坦丁墙之间给我拆条隔离带出来!”
“我要提醒您,阁下!这么做会极大地削弱我们在沿海的防御,单凭巴巴罗萨。哈桑的残余舰队无力阻止中国舰队攻击布可里奥港口。”
“如果不这么做,就无力阻止他们把整座伊斯坦布尔焚为白地!”大维齐扶了扶在爆炸中震歪的白色高帽,用绣着金线的袖口在满是灰土的脸上擦了一把。“这座城市里有足足七十万居民!他们的性命取决于这场同火魔的时间竞赛!”
“首先是取决于他们自己!”侯赛因尖刻地回答道:“要不是城防部队一早关闭了城门,那些贵族们已经带着家眷细软驾车逃亡了!平民们面对火情不思自救,只知道高呼乱跑,所造成的混乱比中国人的炮火更甚十倍!”
“如果连陛下都抛弃了他的国都,我看不出平民有什么理由要在这里等死。”易卡拉辛幽幽地叹了口气,“也许我们真的应该考虑放弃中国人看起来并不想zhan有伊斯坦布尔,他们宁愿将她付之一炬彻底毁掉。”
侯赛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么这是他们的报复?作为对我们往俄国派兵的惩罚?”
“不,这不可能!如此庞大的远征舰队光准备就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大维齐不由皱起了眉头,“这是一次蓄谋已久的进攻。可我不明白的是,他们能从一座瓦砾残碎的废墟中得到什么?”
“毁灭!这些异教徒就只是想毁灭我们!”
“也许我不知道侯赛因,你还能调动多少人?”
“不到三千!您已经让大多数近卫军前去灭火救人,他们零散分布在十多个城区的各个角落,不花上一整天时间别想将他们召回重编。”
“召回?不,不!”易卡拉辛回答道:“把他们都派出去,前往那些正在燃烧的城区,让居民们向卡利休斯门疏散!”
“您说什么,阁下?这只会让城市在中国人的面前如羔羊一般无助。”
“在这样程度的炮击面前,我们早已经如羔羊般无助了。侯赛因,我们无法阻止中国人把这座城市——是的,她是伊斯兰世界的中心、安拉的明珠,但这都不能阻止中国战舰那些巨大的臼炮把她皇宫、清真寺、城墙、高塔以及我们所珍爱的一切挨个炸成一堆大理石的残渣碎屑。不,献身圣战是每个穆斯林勇士的光荣,但面对这样单方面的屠杀,我们必须撤退保存实力。”
“撤退?”侯赛因。沙展帕夏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嘴角斜向上拉起,低声说道:“说起来倒是容易,可是皇宫里六代人积存的奇珍异宝、国库中三百万弗罗林的现金、帝国征服的荣耀,难道这些都可以轻易丢在身后,两手空空逃离这座浸透先祖鲜血的城市?”
“不撤退又能怎么样,你还不知道海上有多少明军么?超过两百五十艘战舰,陆战兵力不会少于两万!我们又有什么?三千对两万,没有任何胜算。”
“阁下,您尽可以下令撤退,带着其他人离开伊斯坦布尔,但我自愿留下。这是一百四十六年前拜占庭皇帝殉国之地,死在这里,不丢脸。”
易卡拉辛沉默了片刻,眼角流露出目睹死亡的悲哀。“那么,拜托你了,侯赛因。为我们的逃亡挽回些许尊严吧。”
“总共是白银一千一百五十余两、牲畜一百三十头、干鲜肉食九百二十余斤、小麦面粉八百五十五石、杂粮草秣共约千余石。很好,让后勤部队前来接收吧。(W-R-S-H-U)”朴树懒洋洋地把夹在杉木板上的报告丢给副官,支起眼皮瞥了一眼跪在脚边的维捷布斯克伯爵。“那么,就这些了?”
俄语通译大声重复了一遍旅长的问话,俄国人忙不堪地点起脑袋。“求求您,大人,我已经献出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