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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陆夹击攻克夔州
沈义伦为人“清介醇谨”,清廉耿介而又淳朴谨慎,老赵对他很信任。老赵车驾外出亲征或巡视,几次都令他留守京师。沈氏拜佛教,信因果。曾经盛夏时坐在室内,任凭蚊蚋叮咬,孩子们拿来扇子替他赶蚊子,还要遭到他的叱责。在相位时,正赶上荒年,乡人向他陆续借粮达到千斛(一斛十斗),到了年末,他将乡人借粮的借据全都烧了。建隆三年正月,任户部郎中,从吴越出使回来,看到江淮之地闹粮荒,有人饿死,就向老赵上疏道:“扬州、泗州很多饥民饿死,但郡中有战备粮百余万,可以贷给饥民,等到了秋天收上新粮再补充军粮。”朝廷有人不同意他的意见,说:“如果连岁粮荒,秋后收不上粮来,谁能承担这个责任?”沈义伦回答:“国家正在施行仁政,自应感召天地和气,如此可有望得到丰年。难道还担心水旱吗?”老赵爱听这话,于是下诏:“淮南道官吏发仓廪以赈饥民。”
沈义伦有民生倾向,饥年当活人不少!赞一个!
利州一下,后蜀北部大门洞开。
王昭远应该第一次体会到了“仓皇”的感觉,于是持铁如意,伏鞍南奔百余里,退保剑门(四川剑阁)。逃跑时,他倒是没有忘记焚毁浮梁(浮桥)。
宋师东路水军更顺利得一塌糊涂。
时归州路副都部署刘光义,都监、枢密承旨曹彬所率两万步骑已入三峡,连破松木、三会、巫山等寨,杀其将南光海等,死者五千余人,生擒战棹都指挥使袁德弘等一千二百人,夺战舰二百余艘,又斩获水军六千余众。于是乘胜向夔州(治今四川奉节东白帝)推进。
夔州为巴东咽喉,其地位相当于川北的利州。夔州一下,后蜀的东大门就打开了。蜀军也知利害所在,于是在夔州城东架设起粗大笨重的铁链,布置起连绵两岸的锁江浮桥,浮桥上又设“敌棚”三重,夹江也即在江水两岸排列炮具。
所谓“敌棚”,也称“敌楼”,本来是用于城墙上的防御建构,现在后蜀在拦江浮桥上搭起“敌棚”,而且高达三重,上有穹庐状顶棚。三重楼屋,既可瞭望,又可发弩。这就有了居高临下的主动防御态势。想象中敌棚内如设伏弩,又可射出硫黄火箭的话,对于水上进攻者,应该是一个极大威胁。盖江水自西向东而流,宋师自东向西溯流而上,速度会受影响。宋师舟舰,对蜀军言,几乎相当于静态的战术打击目标。弓力强劲的伏弩,宋人已经有射程达千米以上的记录。蜀军之强弩,未见记录,折中猜度,五百米射程应该可有。夔州一役,若蜀军取仰角射击,带着硫黄火的箭镞从高空自然落下,则宋军舟船被引燃的可能极大。此时又是冬季,如果遇到不大不小的西风或西北风,宋师休矣!
夔州,成了蜀军最后的安全防线,于是不惜血本,严防死守。
但太祖赵匡胤从投诚过来的蜀人那里早已知道夔州要塞的防卫部署。多年征战经验告诉他,此一防线没有正面攻取的可能性。当初刘光义临行前,老赵曾召他商议东路攻取韬略。在地图前,指着夔州形势对他说:“你溯江至此,切勿以舟师争胜!可先派步骑潜入岸上击之。等到蜀军稍有退却,再以战棹前行,水陆夹攻,可必取也!”
刘光义听从了老赵的意见。
来到夔州境内,距离蜀军拦江设施三十里许,分兵舍舟上岸,沿两岸河床西进,出其不意出现在蜀军之前,于是上岸,借助地形地物,躲过伏弩,一举夺下拦江浮梁。随后引舟而上,于是兵迫夔州白帝庙西。
蜀军开始困守夔州。
蜀宁江节度使太原人高彦俦对副使赵崇济、监军武守谦说:“北军涉险远来,利在速战,我辈当坚壁待之。”
武守谦不同意高彦俦的意见,他说:“现在敌寇就在我们城下,不去攻击他,又何待也?”
于是,武守谦独领麾下千余人出城击宋军。
宋师刘光义遣马军都指挥使张廷翰等引兵与武守谦战于夔州猪头铺。一战,守谦败走。张廷翰乘胜袭取猪头铺,并在追击中,随武守谦败军进入夔州城。
蜀将高彦俦见武守谦败回,于是整众打算出城与宋军决斗。还没有出城,这才发现宋军已经入城了。于是结阵巷战,但力战不胜,史称高彦俦“身被十余创,左右皆散去”。高彦俦匆忙奔回府第。他的判官罗济劝他单骑归蜀,回成都,高彦俦说:“我昔日与周师战,已经失去秦川,今复不能守此,纵人主不杀我,我何面目见蜀人乎?”
罗济又劝他归降宋军。高彦俦道:“我老幼百口,俱在成都。以一身偷生,岂不殃及高氏家族!今日之事,只有死耳!”
他解下随身佩戴的符印交给罗济说:“君自为计!”你自己去想办法逃生吧!
《续资治通鉴长编》记录高彦俦之死只有十九个汉字:
乃反拒其户,整衣冠,望西北再拜,登楼,纵火自焚。
于是反关大门,整理衣冠,望西北方向再拜,登上府邸阁楼,纵火,自焚而死。
另一种记录见于北宋人撰《九国志》,其说云:“王师坏门而入,彦俦挺剑拒之,杀十余人,乃登楼,纵火自焚而死。”《续资治通鉴长编》不取此说,我也不取。盖一死之际,从容为壮。高彦俦攻守无计,但死志不俗。“整衣冠”而死,实有大贤气象,可为后蜀没落王朝平添一点血红亮色。
后数日,刘光义等得高彦俦尸骨于火后灰烬中,“以礼葬之”。
天兵突降攻破剑门
北大门利州、东大门夔州俱破,后蜀大势已去。
后蜀境内各州郡纷纷降宋。
蜀主听说王昭远等已败阵,甚为恐惧,于是拿出更多金帛,招募更多将士增援。
说话已经到了转年正月。孟昶来不及过年,命太子孟玄喆为元帅,武信节度使兼侍中李廷珪、同平章事张惠安副之,带甲万余人,驰援剑门。剑门乃是成都北部最后屏障,故蜀军必须守住剑门,才可拱卫成都安全。
孟公子所有的旗帜都有细致的文绣,旗杆也都用锦绸包裹,但大军将行之际,忽然有雨,孟公子担心锦绸被雨水泡湿,命令去掉锦绸。忽然雨又停了,又命令全都重新裹上。但慌乱中,旗帜往往弄反。孟玄喆军中还带着爱姬,爱姬们一律乘坐豪华的辇乘,昔日宴乐的乐器也全部带上,更有演戏的优伶数十人跟从,远远看去,这支部队的中军,就像一个庞大的戏班子。史称“蜀人见者皆窃笑”。“窃笑”用语甚妙。蜀中父老如果在意这个蜀国,应该“见者皆忧虑”,但蜀人不忧反笑,于此可以约略看到宋师征蜀时的天心民意。“窃笑”,再进一步,就应该是“带路党”啦!
这时王全斌克利州后,正在向剑门推进。到了城下,发现此地依仗天险,城门城墙峻极高大,若强攻,必有损伤。
于是王全斌召开了一次军情会议。他说:“剑门天险,古称一夫荷戈,万夫莫当。诸位都说说你们的进取之策。”
侍卫军头向韬说:“从得到的降卒那里知道,此地到嘉陵江东,越过几重山,有一条小路,名叫来苏。蜀人在嘉陵江的西边置办了很多营栅,但是没有多少防备,对岸可渡。渡江后,南行二十里,至青疆店与官道会合。此即剑门之南。大军行此路,等于天降剑南,剑门之险不足恃也。”
王全斌闻言,就要率全军奔赴剑南。西川兵马都监康延泽说:“蜀人数战数败,胆气夺矣。大军不可离开,可急攻而下也。且来苏是个小径,主帅不宜自行,只需派遣一员偏将前往即可。若抵青疆,北与大军夹击剑门,一定能捉住王昭远等人啦!”
王全斌同意这个意见。
于是史延德分兵趋来苏小径,跨江建浮桥,很快到了嘉陵江西侧。
嘉陵江西侧蜀军见宋兵忽至,以为天兵,纷纷弃寨而遁。
史延德趋至青疆,来到剑门之南。
剑门已在宋师钳形夹击态势之中。
蜀将王昭远手持铁如意,登城楼查看形势,知道军情不利,于是令偏将守剑门,自率部分大军退守汉源坡(今四川剑阁东)。
这又是“后蜀诸葛”的一招臭棋。分兵的结果是:城内力量削弱;士兵气馁。故王全斌调动精锐,几天工夫,攻破剑门。
王全斌都来不及休整军队,剑门一下,即刻派兵急趋汉源坡。
蜀将赵崇韬布阵,策马来战。王昭远则躺在胡床,吓得已经不能起身。赵崇韬战败,下马,短兵相接,手斩宋兵数人,最后被擒。
王昭远见状,脱下甲胄化装后投窜东川,藏匿到百姓家的仓房屋子里,悲叹流涕,俩眼哭肿。他开始整日背诵罗隐诗句: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讨东征尽良筹。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惟馀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诗中“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两句,在他口中更是念念不忘,直到被大宋追骑所获时,还在念叨“运去英雄不自由”。这位“后蜀诸葛”始终认为自己是个“英雄”。
我想象擒获王昭远,很像一幕蒙太奇:追骑将他提去之后,地上应该留下那个铁如意,在凌乱的仓房地下,谷草堆中,铁如意可以被推成一个特写镜头。
兵临蜀都孟昶请降
王全斌破剑门、下汉源,杀戮蜀兵万余人。
这时后蜀太子孟玄喆的援军才到绵州(今四川绵阳),太子元帅此时与李廷珪等日夜嬉游,根本就不管军政。直到听说剑门已破,想去退保东川,又听说东川也被宋军控制,乃于第二日弃军西还成都,一路上还烧毁了无数的庐舍仓廪,败军自毁财富物资,名义是不给敌军留下值钱的东西,其实受害者乃是本国子民。所以,孟玄喆此举构成了犯罪——即使在大宋时代,这也是一种罪行。
这个正月,京师汴梁大雪,老赵设毡帷于讲武殿,穿紫貂裘帽办理公事。他忽然想起西征将士,于是对左右道:“我穿得这么厚实,还是觉得寒冷。念西征将帅露营露宿,冲犯霜霰,何以堪处!”
说罢,当即解下裘帽,派遣中黄门从驿站接力送到成都城下,赐给王全斌。并晓谕诸将:裘帽只有一件,不能遍及西征将士。
虽然赐裘帽不过是个象征动作,但老赵体贴前线将士的心思,却传导出来了。史称王全斌“拜赐感泣”。
此时,王全斌同时得到了太祖颁来的两份诏书。
第一份诏书说:“西川行营所克复州县,伪署将士有窜匿者,限一月于所在地自首,不要治罪。”
第二份诏书说:“蜀方将卒死于锋刃者,所在地官方要代为收敛尸骸;行营战士受伤者,主帅要给以缯帛。”
两份诏书一下,当得千军万马,三蜀全境又收服降军无数,行营大军在天寒地冻中人人感奋,士气倍增。
赵匡胤还同时给巴蜀各州下了一份诏书:“大宋行营所经之处,各州府长吏要以牛酒犒师。”这意思就是要各州不战而降。
正月初七,大宋北路军直奔成都,在城外结寨连营,连绵数十里,旌旗一片。城外到处响起军械相碰、马铃撞击的金属声,战马嘶叫声,将士呼喊声,在料峭春寒中透着冰冷而又自信的杀气。
孟昶知道剑门已破,见太子奔回,又听说宋军已经兵临蜀都,于是登城,遥见宋师阵营齐整,旗帜鲜明,人强马壮。于是知道:大势已去。
史称蜀主“惶骇不知所为”,问左右:“计将安出?”
有老将道:“东兵远来,势不能久,请聚兵坚守以敝之。”
蜀主叹道:“吾父子以丰衣美食养士四十年,一旦遇敌,不能为吾东向放一箭。现在要闭关鏖战,还有愿意效死力战的人吗?”
司空、兼武信节度使、平章事李昊劝蜀主封府库请降。
蜀主接受了李昊的意见,命李昊草写降表。
然后又派遣通奏使、宣徽北院使伊审征奉降表到王全斌军前,投降。
此前,前蜀之亡,降表也是李昊草写;现在又来草写后蜀降表。据称蜀人有恶作剧者,夜半到李昊府前,在大门上写了几个字:“世修降表李家”。一时蜀中传以为笑。
但这个李昊有一事值得表扬。广政十四年,李昊修孟昶《实录》已到四十卷,孟昶要看看李昊都写了些什么。《实录》为记录帝王言行之流水账,但是源于《春秋》大义,对帝王隐秘制衡的政制措施,历代帝王因为有“实录”的存在,作恶时往往心存畏惧。这一传统有非明文规定:帝王不得亲看记录自己“事迹”的当代“实录”。孟昶要看,是违背这一游戏规则的。故李昊正言道:“帝王不阅史,不敢奉诏!”有规定,帝王不能翻阅自己的实录史,臣不敢接受皇上您的命令。拒绝了孟昶的要求。此事可入圣贤故实。我不忍因人废言,故在此特意插入一笔,概见李昊捍卫传统规则之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