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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全柴氏子孙
为何“保全柴氏子孙”?
因为柴氏“无罪”,老赵得到的大宋乃是由“逊周”而来。但历史上那么多杀戮前朝元首,以便斩草除根的故事,老赵为何不去做?此即去往代戾气,养天下和气。老赵有“天下目标”。他听闻、看到、亲历的梁唐晋汉周,戾气太深重了。培育国脉,养成一点祥和之气,“胜残去杀”,须有“英雄手段”。这是真的“强者”的“宽容”。
而历届宋帝也确实待周氏后人不薄。
清赵翼《廿二史札记》有一条专说“宋待周后之厚”。
宋太祖迁周恭帝及符太后到西宫,易其帝号曰郑王,太后曰周太后。但同时为后周在洛阳建六庙,派出官员迁移神主牌位,命后周过去的宗正(管理皇室和太庙事宜的官员)按时祭享。又派遣工部侍郎按礼数到后周太祖和世宗的陵墓拜谒。开宝六年,郑王柴宗训病逝,老赵穿了素服为之治丧,辍朝十日,谥号曰恭帝,将陵墓放在世宗的陵墓之旁。
宋仁宗嘉祐四年,下诏取《柴氏谱系》,在柴氏诸房中推年纪最长一人,要他按岁时奉祭周祀。还录用周世宗的从孙柴元亨在宫中供职。又下诏:以后每次郊祀,都要录取周世宗后裔子孙一人为官。至和四年,封柴氏后人柴咏为崇义公,给田十顷,奉周室祭祀,并给西京洛阳的周庙祭享器服。
神宗时,录取周世宗的从曾孙柴思恭等人给予公职。熙宁四年,崇义公柴咏致仕,子柴若讷袭封。
徽宗时,再一次给后周恭帝的后人赐官,为宣教郎,监周陵庙,并规定世世代代“为三恪”。所谓“三恪”,就是本朝奉前代三朝的子孙为王侯,表示他们是本朝的客人,不是臣子,“恪”,有“敬”的意思。这是古来“兴灭国,继绝世”的礼制规定。三千年前的西周王朝成立后,以周之前的舜后陈国、夏后杞国、殷后宋国为“三恪”;后周则以后唐、后晋、后汉的后人为“三恪”;大宋曾封隋、唐、五代后裔,并吴越、荆南、蜀汉等国后裔为官,主宗庙祭祀,也是“三恪”的礼制延续。这类做法体现本朝“宽容”之义,同时显现视前朝为正朔,从而本朝也为正朔的意思。宋徽宗的做法,就是承认后周为正朔,这对在世的柴氏后人是极大安慰。从历史文化有机性考察,这也是将本朝纳入历史长河的一种法统安排,是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一种历史连续性。历朝历代,无论优劣,皆在这种连续性中。是光荣是丑陋,都在时间的流动中,不可分割,不必截断。历史,很早就开始了,因此,不必“历史从我开始”。就这个意义言,“三恪”之礼,意义重大。
大宋南渡后,高宗也不忘柴氏后人,还特意选柴家的长者袭封崇义公。
南宋理宗时,又诏周世宗八世孙、承务郎柴彦颖袭封崇义公。
赵翼对此评论道:“此皆见于《本纪》及《续通鉴长编》者。盖柴氏之赏延直与宋相终始,其待亡国之后,可谓厚矣!”这些都是见诸《宋史》中的《本纪》和《续资治通鉴长编》的记录。于此可见,对柴氏的恩赏一直与大宋帝国相终始,大宋对待亡国者的后人,可以说是很优厚了。
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五代以来的诸帝亡国之后,几乎都没有后代;只有大帝柴荣的后代,历宋三百余年,世袭不断,与五代诸帝比较,应该是最幸运的,因为,逊帝柴宗训,遇到了千古一帝赵匡胤。
不仅如此。赵匡胤还由柴氏后人,推及其他亡国者的后人,也给予了很优厚的待遇。赵翼《廿二史札记》说“宋初降王子弟布满中外”,说大宋与诸国“角力而灭其国”,从不“猜防疑忌而至于杀戮”,这是大宋独有的特色。
湖南周保权投降,授千牛卫上将军;
荆南高继冲纳土,仍令镇守其地;
南汉刘鋹被擒,仍封恩赦侯;
孟昶既降,赐第京师,封秦国公;
南唐李煜城破始降,封违命侯;
……
赵翼对此评论道:
统计诸降王及诸降臣,无一不保全者!此等僭伪窃据之徒,归降本非素志,况新造之邦,民志未定,国势易摇,岂能一无顾虑?乃其主皆赐第京师,居肘腋之地,其子弟臣僚又皆分职州郡,掌兵民之权,而庙堂之上不闻操切猜防,入仕新朝者,亦帖然各效其勤,无反侧不靖之意。于此见宋太祖、太宗并包天下之大度,震服一世之神威,非诈力从事者所可及也。后之论者往往谓宋开国之初,即失于弱。岂知不恃诈力以为强者,其强更甚也哉!
统计下来发现,各位投降的亡国之君,没有一个没有得到保全!像此等僭伪窃据的伪国国君,归降大宋,本来不是他们所愿意的,何况新造的大宋帝国,民心未定,国家的形势容易摇动,太祖赵匡胤就没有一点顾虑吗?乃至于竟为这些伪主赐给京师的宅邸,居住在天子肘腋之下,他们的子弟臣僚又都到各个州郡去做官,掌管兵民之权;而庙堂之上,并没有听到有急切、猜忌、督防之术,而到大宋做官的人,也都老老实实地各尽职责,没有反侧不定的异志。于此可见,宋太祖、太宗,并包天下的大度,镇服一世的神威,这可不是靠着诈力做事能得到的效果。后世论大宋,往往要说开国之初就失之于软弱,岂知不依靠诈力做到强大的君王,比那些依靠诈力而成为强大君主的人更强大啊!
这是说,老赵不仅对柴氏优待,对归附的诸国国君也优待,原因是自身的强大。
未尝轻杀一臣
赵匡胤,不靠“诈力”而强大,是强中之强。
这一切,源于老赵内心的强大。
他对自己所秉持的圣贤道义,有天然的自信。他做应该做的事时,没有犹疑,毫不勉强。待己之“俭”,待人之“慈”,待天下之“简”,全出自然之天性。“俭、慈、简”是最接近于“仁”的品性。儒学论“止于至善”,“至善”事实上是一个最佳平衡点。按照角色化原理,每一个人都在共同体中扮演一个角色。每个角色都在“表演”中。但角色可能会有变化,譬如,对儿女而言,是父亲,对太太而言是丈夫,对“君王”(上级)而言是“臣下”(下级),对“臣下”而言是“君王”,对国人言,是广义的“朋友”。传统对“止于至善”有个说法:为人君者,其“至善”之境就是“仁”;为人臣者,其“至善”之境就是“敬”;为人子者,其“至善”之境就是“孝”;为人父者,其“至善”之境,就是“慈”;与国人交,其“至善”之境就是“信”。这类“至善”境界,都是躬己自求的结果,外力是不可能强加于角色的。现在可以看到,赵匡胤在反求诸己的程序中,对“仁”这个境界有感觉。由于赵匡胤“君王角色”的自在呈现而不是表演,以“仁”为背景色,大宋天下,慢慢演绎为一个“和解”主题的共同体。
老赵试图与各类“敌人”和解。他在通往“仁”的至高境界中,踏实地迈出一步一步又一步。
为何“不杀士大夫和上书言事人”?
老赵应该记得周世宗柴荣曾经下过《求言诏》。正是因为这一篇《求言诏》,引来了名臣王朴的《平边策》。昔日即使尧舜禹汤这样的“上圣之君”,文武成康这样的“至明之主”,都在求逆耳之言,苦口之药,何况不及他们的人呢?士大夫,是国之精英,是读书的做官人,或做官的读书人。“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大宋“天下为公”的基本职官结构。大宋不是为了独夫利益治国,不是为了部落利益治国,不是为了政权利益治国,而是为了全面共同体而治国。这样就需要士大夫也即邦国精英的深度介入。
《续资治通鉴》记录:太祖在长春殿,对宰相薛居正说:“古之为君者,鲜能无过,朕常夙夜畏惧,防非窒欲,庶几以德化人之义。如唐太宗受人谏疏,直诋其失,曾不愧耻;岂若不为之,而使天下无间言哉!为臣者或不终名节,陷于不义,盖忠信之薄而获福亦鲜,斯可戒矣。”古来为君主的人,很少有没有过失的人。朕常常整夜想这个事,有畏惧感。如果能时时想到防止为非作恶、节制个人欲望,也许可以做到“以德化人”的大义。譬如唐太宗,他接受臣下的谏诤上疏,臣下对他的批评直接责备他的过失,他也不觉得惭愧。这样,不如不做有错误的事,让天下没有不满的言论,不是更好?古来为臣的人,有些人到最后没有保持住名节,终于陷自己于不义。这是因为忠信之心太薄,所以获得的福祉也少。君臣如此,可以自我戒惧啊!
但正如《续资治通鉴·考异》的一番议论所言,这段话本来是“君臣交儆之语”,君臣互相戒惧的话语,但在《宋史·太祖纪》中,同样记录这件事,却删去了这段话的前面一部分,成为专门责备臣下的太祖语录。
细细玩味这一段话,可以理解古来“君臣交儆”的圣贤大义。而尤有意味的是,这一段话出自于帝王之口。也即有帝王自省中得出“君臣交儆”的一番宏论。这就为帝制时代提供了最好的言论自由空间,为“君相博弈”的军政活动预先假设了两道并行的逻辑:
一、君王必须自省,在羞耻心的作用下,尽力做到“防非窒欲”。
二、臣下则应该培育忠信之正,不能不忠不信。
这就是“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前提——“君臣交儆”。有此“君臣交儆”,而后可以“君臣共治”。
“共治”之际,士大夫在“忠信醇厚”品质之后,最需要提供的就是军政智慧;帝王在“防非窒欲”品质之后,最需要提供的就是决断方向。但如果不能做到“君臣交儆”,士大夫则无能做到“忠信”,也就不大可能提供有益于邦国的军政智慧;帝王如果无能做到虚怀纳言,也就不大可能为国家运转提供正确的决断方向。士大夫的军政智慧,则主要由“上言”而体现。士大夫的“上言”是帝王战略决断的重要依据。阻断了士大夫“上言”,帝王的决断也就成了独断。
《太祖誓碑》在大宋具有大法、大宪章性质,虽然不是成文法,是“秘法”,但此事够得上伟大。它推动的是言论自由。言论自由,方有望贡献智慧,方有望为共同体带来福音。这是经由历史经验证明了的百试不爽的铁律。所有对言论的限制,一定是出于独夫、部落或政权利益而不是出于共同体利益。老赵立国伊始即诉诸“天下为公”理念,奠定当时世界范围内罕见的自由主义性质的政治格局,是大宋帝国也是中国传统的极大光荣。后来的大宋名臣范仲淹有言:“祖宗(太祖太宗)以来,未尝轻杀一臣下,此盛德之事!”
今天来看,“誓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这一条,也有宪法政制之影。这是吾土由官方最高首脑讲述的“言论自由”,从此为“清议”也即“异见”也即“物议”也即“理性批判”也即“批评政府的权利”,开一生路,从此成为政府内部“君相博弈”的安全保障。“言事人”于千年之前就实现了“免予恐惧的权利”。千年之前,由一个中国帝王,以这种方式推演言论自由,几乎具有神秘的性质。
不加农田之赋
考两宋三百二十年,杀过两个读书人:陈东、欧阳澈。都在宋高宗时。是太学生“示威游行”,“上书言事”,要求恢复李纲官位,主持汴京防务,极力与当时的权臣对着干;大宋南渡后,又极力主张迎回徽钦二帝,被有司抓了,杀掉。此外再无杀过一个读书人。
夏商周三代,被儒学讲述为中国历史上最圣明美好的时代,汉唐宋,又被元代儒学讲述为“后三代”比较圣明美好的时代。大宋成为“后三代”中的佼佼者,为何如此?大儒程颐有一个意见,他认为自从“上三代”夏商周以来,大宋有五件事属于创造性的军政管理增量贡献(程颐的说法是“本朝有超越古今者五事”,按“超越”实属于创造,前所未有之意):
一、百年之内,国无内乱。这是历朝所未能达到的“郅治”功效。
二、四圣治理达到百年之久,皇室平安。
三、受命之日,市不易肆。也即陈桥兵变之际,东京城里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市场照样营业。
四、百年未尝诛杀大臣。
五、至诚以待夷狄。用至诚之心对待异族,包括澶渊之盟。
之所以做到这一步,程颐认为,是因为“以忠厚廉耻为之纲纪,故能如此”,以忠厚廉耻作为军政管理的大义统领,所以能够如此。
出使到大宋的异族使者也赞美大宋说:“外戚不与政,宦官不典兵,而不杀大臣,此又汉唐之所不敢望,与三代可以比隆者也”,外戚不参与军政管理,宦官不带兵,不杀大臣,这又是汉唐都不能做到的,真可以与三代相比达到同等高度的郅治之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