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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血迹的李渊从容命令李家侍女上前服侍,升平缄默木然,任由几个侍女将自己的伤口重新换药包扎,再更换崭新被褥。
升平趁机思考李渊话中的意思。
她明白了。
其实,李渊要她配合,在天下臣民面前做一场戏。
世人皆知宫倾时分李家内外勾结混战暴乱,由此致使大隋军民死伤无数。李渊既然是高举仁义之师的旗帜入主大兴城,必然要堵住天下百姓的悠悠众口,宫倾之乱可以借由减免赋税洗刷掩盖,唯独□故国太子妃一条无法抹擦遮蔽。
只能用长子李建成求娶镇国太子妃升平作为善后之计。
可为什么不是替李世民求娶?谁惹的祸就该由谁来承担不是吗?
长子李建成居然愿意替弟弟揽下烫手山芋?
不知何时李世民悄然走进来,也直直跪在床边。不懂避讳,他的目光仍直直盯住升平,令升平几乎无力再思考下去。
他此时正□着上身,身前身后皆是赫目的鞭痕,紫红色伤口处处凝结血疤,皮开肉绽的惨状足见下手人之狠毒。
李世民定定望着升平,她只觉身如火烧,灼热得几乎无力再说出半句言语,不由得别开视线不肯见这个无耻禽兽。
李渊见升平犹疑再向前爬行一步,诚恳道:“太子妃殿下,故国已不可复,但臣永不会忘记先皇恩典,若他日犬儿能接替臣之大业登基,太子妃身为太子妃依然可以母仪天下,臣永保杨氏一门不灭,永耀乾坤。”
这个诱惑着实够大,升平纵然不屑也必须想想背后缘由。到底是什么样的巨大利益能迫使李家不惜如此自辱求娶一个被侮辱的亡国太子妃。
升平心中已知道大概。
大约,大隋并没有完全败颓,此时仍有亲信旧部在南苗之地顽强抵抗,他们拥立汉王杨谅为帝妄图打回京城复辟大隋。
而李家在攻打京城时的所作所为难免会被天下人诟病,从而致使人心浮动。危急时刻,李渊必须要做出一件让天下人敬佩的事,感动大隋的黎民百姓,使得他们民心趋向稳定。
没有什么比迎娶故国太子妃为太子妃更加宽容仁德的了,也正因为镇国太子妃即将成为太子妃,南苗抵抗的旧部会变成无由之师,变成大隋人人得而诛之的叛贼,汉王杨谅将再无力复辟朝堂。
层层叠叠纱帏遮挡住升平的容颜,李渊锐利的视线正来回扫视。他已经急不可耐的操纵眼前的傀儡了,升平必须当机立断,以最短的时间寻找最两全的解决之策。
李世民的视线还在升平的身上盘旋,她察觉他的注视突然想到。
“小皇子呢?”升平抬头冷声反问。
“小皇子仍在。若镇国太子妃嫁犬儿,臣将送小皇子去蜀国做个安乐公。”李渊对此似乎早有准备,给身后侍女使个眼色,侍女领命出门,很快便抱来一个黄色锦缎的襁褓送到升平面前。
升平极快的瞥了一眼那个孩子,面容上不喜不忧,只是木然点头随口说:“哦,不用再送出去了,留在本宫身边教养就行了。”
“可以。”李渊依旧毕恭毕敬的回答。
升平再抬头,凌厉目光死死盯着李世民,咬牙切齿道:“本宫还要剁掉他十根手指!”
李世民霍然抬头,宫灯摇曳的光影照得他脸色从容。显然,他早已知道升平醒来必然取自己性命,剁掉十指已经是天大恩惠了。
李渊抬手阻止李世民开口,从容微笑:“太子妃殿下,犬儿身上鞭伤皆是臣所为,臣听闻他在宫倾时对太子妃殿下多为不敬,所以恼怒之余狠狠教训了他,若是太子妃殿下觉得不解气,剁他十指又何妨?”
李渊回身朝李世民看去,目光陡然变得狠戾,拔过佩剑猛地站起,怒吼一声道:“逆子,你侵犯太子妃就拿十指来偿债吧!”
万籁俱静,升平和李渊都在注视李世民接下来的行动。
升平恨不得李世民不是剁掉十指,而是引剑自刎。
李渊则是暗示李世民做做样子哄骗身后的愚笨太子妃。
只有李世民跪在床榻前缓缓开口:“臣愿以死谢罪。”
他抬头朝升平淡淡微笑,而后从李渊手中抽出佩剑朝自己胸口刺去。
刹那间,剑尖直逼袒露胸口,若升平再不阻止,凭借李世民的力道之猛定然刺心而过。
李渊不曾想李世民当真要自尽,几乎压不住自己担忧想要出手阻拦,但比李渊动作更快的是升平。升平哼的一声冷笑:“死太容易了。”
李世民停住手上动作与升平四目相对,升平嘴角漾起冷笑,轻易将李世民如炬目光避开冷冷的道:“好,本宫答应下嫁,但有三点要求……”
李渊呆立一瞬,立即回复先前诚挚神色:“太子妃殿下请讲。”
升平垂首看自己惨白颜色的手指,声音越发冷硬:“一,本宫大婚必须举国同庆,昭告天下。二,本宫必须于东宫而居,携小皇子教养。三,他!”她霍然抬手,指尖直指李世民:“必须亲赴南苗救回汉王汉王杨谅!”
他们父子不就是要以她升平太子妃下嫁做个欺骗天下愚民的幌子吗,她给就是。
不管征伐南苗谁死谁伤,反正她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冬末春初,宫倾时颓败的草木已然重新焕发新意。不管升平脖颈上的伤口是否已经痊愈,她都必须在此时面对即将到来的新君登基。
为了能迅速平定南苗愈演愈烈之势,李渊废弃企图挟持杨广之子①为皇帝以令诸侯的想法,称国号大唐,自己踏上九重宫阙的巅峰。为能就此顺诏民心,李渊命令务必将登基典仪一切从简,只求能尽快在大隋旧宫登上帝位以便名正言顺出师讨逆平叛。
追随汉王杨谅的多是大隋旧臣藩王,明知抵死顽抗也挡不住此刻的大势已去,却被眼前的利字蒙昏了双目,指望可以借由杨谅的复辟分得一杯残羹,更有恬不知耻的隋朝旧臣修书要求李渊画渭水为线各自为国。
李渊此次率军南征就是要毁灭大隋君臣的最终梦想。
李渊算尽机关不过就是要得到天下一统,纵使大隋君臣就此俯首称臣他也不会善吧甘休,更何况他们还贪恋最后的残垣断壁。
尚未痊愈的升平被身边宫人搀扶着迎接来自大唐朝的第一道圣旨。
“大唐武德元年,恩赐故国太子妃升平觐见新君,与大唐君臣共与登基大典,与万民同乐。”
容不得升平再推辞什么,宣旨侍卫已经将圣旨交付升平手中:“太子妃殿下,请谢恩吧!”
升平木然跪倒在地,三拜后手擎圣旨起身。身后侍女涌上,在升平面前罗列已准备好的簇新大红瞿凤礼服,嫣红攒花金丝敝屣裙,以及八只凤钗的荣耀金冠。
升平坐在妆台前由身后侍女服侍梳发,那是北族人最流行的发式,显贵门阀家的女子多以梳此发式为美,究其整体姿态却不如大隋富丽繁琐,此发式名曰蓼髻。
侍女为升平围上绚烂如夕阳云霞般的红裙,这又是北族女子为方便齐射所做的斜裙短佩,不能遮挡双足先失了袅袅风雅。伸臂,短窄的袖口缩在手腕上方,摊手,纤细十指就此袒露在外,不见大隋极爱的飘逸,反而更显得利落干脆。
所有的妆扮都是为了异族新君做出的精心准备,唯独升平对着镜中的必须向新君俯首称臣的自己陷入满心悲怆。
不知今日她头顶的凤冠是否染满昔日大隋子民的鲜血?不知她身上的礼服是否用杨氏皇族万千性命织就?
国殇未满百日,如今她以故国镇国太子妃名号穿新朝华衣艳服来觐见侵略大隋的叛逆贼子,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她还需要记得自己是谁吗?
抑或还有人记得她是谁吗?
也许在寻常人看来,身着何衣头顶何冠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可身体里流淌着的故国血脉让升平根本无法如此安然接受自己即将面临的巨大改变。
镜中容颜简略妆扮的女子从此不再是大隋朝人人宠爱的镇国太子妃。如今她的身份是阶下囚也是新君膝下未来的太子妃,即使未来诞下皇子也必须吃异食穿异服,骨血里流淌异族的肮脏血液。
升平悄然以袖掩面,偷偷拭掉自己眼角的湿意。
“太子妃殿下,吉时已到。”身边宫人轻轻提醒升平。这名宫人是隋朝旧日宫人,容貌还算端丽,做事甚为麻利清爽。据说宫倾之时她藏身于青铜聚水缸中被叛军发现,她以匕首刺伤数人才能避免自己遭受被叛军□的命运,直至被人救下掠到军营里才被发现。
李世民得知她曾服侍过隋朝箫皇后,特意派她来服侍升平,他如此诡异行径不知又是想做什么鬼花样。升平思及至此心不免一沉。
“长乐,你说,这身礼服比大隋的如何?”升平哑声用中原话低问。
长乐左右看看,见大殿内伫立的各个北族侍女皆目不旁视,她同样低声的回答:“奴婢认为,北族服饰远远不及大隋礼服飘逸和大气。”
宫倾以后,凡是五宫六殿行走的宫人内侍皆换了模样。不知先前那些服侍过大隋的宫人内侍究竟是无辜死于战乱还是被李渊坑杀灭口,总之再见不到任何熟悉的面孔。
偶尔也有少数粗使宫人内侍是大隋遗留下的,只是他们或聋或哑,都说不得宫事了。
升平身边服侍的侍女更是经过李渊精心挑选的北族贵族女儿家,名曰陪房。她们对中原南朝太子妃原本就抱有鄙夷态度,更不屑偷听她们的低声言语。
升平觉得自己应该庆幸李世民送来了长乐,好歹有个人能在她思念前朝故国时说起相同经历的事物,但升平同时也难以自抑的怀疑长乐是李世民安排在自己身边的奸细眼目,不得不谨慎对待。
所以,长乐说及北族礼服远远不及时隋朝时,原本该高兴的升平反而脸色阴沉,变得多疑起来。
升平头也不回的走出殿门登上车辇,甩开不解的长乐在身后小步跟随。升平冷冷将衣裙收入车辇坐直身子,淡淡吩咐道:“你车下服侍吧。”
长乐低头领命,不知自己何处得罪太子妃,一时惶惶难安。升平收回刻意冷漠的眼神,心中有些难过。
如今,偌大的皇宫已经没有人可以相信了,升平再也不敢相信任何人。无论长乐回答这件礼服比得过大隋还是远远不及,她都不会轻易相信李世民派来的人。
车辇缓缓启动,一路驶过大兴宫宫门,宫门上悬挂的匾额换了颜色,已不再是从前金赤交织的祥云图文而改由天青海水纹配以暗金描绘边缘。
承天门。升平无声咬着这三个字忽而笑了。
在她休养的一个月内,承天门前上演的杀戮宫倾被新君美化成承天顺意的起义,承天门三字依旧是大兴宫的原名却透出对大隋昔日统治的无限嘲讽。
升平听闻大兴城将改称长安城①,大兴殿改为两仪殿②,昭阳宫改为甘露殿③,其余五宫,即东宫,晋王宫,秦王宫,蜀王宫,汉王宫分别改为承乾殿,武德殿,延嘉殿,神武殿,宣政殿。
原本大气磅礴的隋朝宫名如今都被新君李渊有意彰显自己的仁政简朴改成了殿名,可见若江山都可以妥协易主,几个区区宫名又算得了什么。
升平所乘车辇继续缓缓前行,望入眼帘那些窗外的宫人和宫事悉数改变,除了宫殿还是原来的红墙碧瓦,连昔日象征宫阙门楣的紫金宫门都已左右悬挂上北族特有的羊角风灯。
两仪殿的玉阶还是那般直入天际高不可攀,时隔一年,红墙雕梁,华美阑干都已开始褪了斑驳颜色,但宫苑新添的繁盛花木,四周点缀的各色彩灯,也算为新君的登基大典平添许多新景新象。
但凭此景此色,谁能想到,此处在月余前曾历经宫倾,四处尸落成山血流成河。谁能想到,此处在月余前曾经哀声震天,整个宫殿被犀利杀气蔽盖,连阳光也不能照拂。
如今新帝登基宫人再次繁碌起来,用十里锦毯掩盖住石缝里无法刷洗的褐色血印,尘嚣散尽,阳光普照之处无不昭示大唐君臣的威武刚强。锦旗高扬彩帜飘展,处处皆可见战胜者的得意之色,以及垂首丧气的昔日能臣。
此时距前朝君主杨广坐在九龙宝座上嘲讽他们战败,也不过才不足半年,却是另一番天地模样。
大唐文武百官早已齐聚至两仪殿门口,间或人群中升平发觉有眼熟的旧臣,也因见隶属于镇国终于的凤辇缓缓驶来愧色不敢面对,那些大隋的旧臣弓身躲藏,面皮涨红。
升平见状笑笑,此刻的她已没有力气再责怪任何人。
她也是臣服之人不是吗,国倾人败怪得了谁?
各自活命吧。
凤辇停住,一身盛装的升平被长乐搀扶下辇,没有遮蔽面容的绵延翼纱,也没有阻挡外人视线的累累珠帘,她如同真正大唐朝女子一般坦坦荡荡,在众人瞩目不肯离去的视线下走向玉阶。
晨曦照耀升平肩头上的拖地披麾,红色金辉艳光几乎乱所有朝臣的心神,大约还有一些大隋旧臣心中抑制不住的嘀咕,此妖媚女子未来又要乱了大唐朝吧?
思及此处升平低笑,眼底空洞根本毫无趣意。
玉阶中腰有两人驻足在金色华盖下,升平不敢仰望生怕牵动自己颈项伤口,只能垂首一步步走向红毯那头的等待。
她知道他们分别是谁。更知道自己的脚步决定怎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