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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帮社员坐在地头儿上歇着气儿,有的边抽着烟边侃着大山。我本想绕道过去避开那些目光。但来不及了——
“嗨,大小子,这么快就回来了,考的怎么样啊?”坐在地头儿的生产队长一眼便发现了我,他吐掉了烟蒂,起身看了看大伙,似乎在暗示着社员们,我这个赶考的回来了。
“啊呀,别问了,出的题都没见过,反正也不会,我是先出来的。反正早晚也得跟你们下地了,呵呵。”我仰视着大伙,一副无所谓的神态,掩饰着“落地才子笑是哭”的心里。
“草!一看就完犊子了,哼!还用问?败下阵来不是坏事,又多个棒劳力!”爹起身张开双手啐了一口,搓了几下,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抓起锄头“咔吃,咔吃。”地铲了起来,几株与庄家竞争的蒿草被爹三下五除二地斩了首。
“哎,别泄气呀!会了不难,难了不会,我看你小子有点心劲儿,不行的话就再整一年。”生产队长安慰了几句。随后,他又冲着大伙粗声命令道,“都起来干活啦!”
“哼!再整一年也是那么回事。”晚饭后,爹坐在炕沿上,低着头抽着烟,在和妈妈辩论着我这书是念还是不念。妈妈的意思是下地干活也不差这一年,再复习一年试试,反正高中都毕业了,别耽误了孩子。
“哼!”可是爹干脆啐了一口,起身下了地“嗵!嗵!”走到了外面,拿起一块磨石,把锄头、镰刀一口气“咔!咔!咔!”地磨的铮亮。
“怎么?刀都磨好了,你就真的舍得让他下地干活?”窗外,李老师来了,他边说着边把爹扯进屋里。
李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也是爹的同学,为了我的事,他特意跑来和家人商量一下,尤其当他听到这种决定我命运的磨刀声时,劝说的语气更加坚决了。他说明年大中专分两种考卷,实在不行可以让我考个中专,总之,希望是有的,别错过了机会,一辈子都后悔。
爹有爹的想法,他认为,我已经十八九了,在乡下,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如果再考不上,不仅耽误了挣工分,也怕误了我的婚事,因为我身下还有那么多挨尖儿的弟弟,真要是把我们哥五个的媳妇都娶上了,爹这把老骨头不知道能不能累散了架儿。
“他要是真的考上了,你还担心他找不到媳妇吗?到了那时,什么都不用你管了,说不定家里人还得借他的光呢。”李老师的一番话,让爹“噗哧”一下乐了,我还是头一回看到爹这么乐过。
“中!”爹终于答应了。
然而,一种巨大的压力让我喘不过气来,那就是,机会只有一次,只许成功!
那时,爹也很少吩咐我干家务,又把那盏煤油灯的捻子拔得长些,专供我用。早上,爹看到我黑黑的鼻孔,安慰道,“呵呵,等两天就好了,那电线都扯到后屯了。”
学校从下半年开始,为了给落榜考生“回炉”补课,晚上加班辅导,我也报名参加了辅导班,旨在明年七月份的一拚。
该死的学校离家太远,我每天奔走的路程足足有十二三公里,还得说走一段青纱帐超些近路,在家里的时间几乎见不到日头了。到了后期,爹从亲戚那里给我买了辆破的除了铃不响剩下哪都响的自行车,可没几天就掉了链子,气的我干脆又放开了两腿。
寸阴寸金,吃饭的时候和同学们探讨着数、理、化各种类型题的解法;利用走路的工夫背诵语文和政治。可一钻进了青纱帐,体内各种功能便开始下降,走起路来总感觉脖子后面凉嗖嗖的,还不时地听到“沙沙”的声音,吓的我直想尿尿。
那夜晚,我边走边拍打着脸上的小动物,在朦胧的月光下,忽然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个光着大膀子的人影,他边走边用衣服拍打身上的蚊虫,当我们相隔快几步远的时候,他突然停了下来,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背冲着我,我越发打起怵来,急忙收起了脚步。停息了片刻,那人又迈开脚步走了起来,还边走边唱着,“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纠纠……”走出了青纱帐,我俩都长吁了一口,真是麻杆儿打狼,两头害怕。
接下来的一“关”就是东屯那条黑狗,也不知道和我有啥恩怨,见了面总是要和我纠缠一番。
为了壮胆,我找来几块砖头儿塞进了书包,这样,走起路来心里踏实些。
这夜晚,我俩又“狭路相逢”。那狗照例吼了几声便追了上来,我跑的越快,那狗蹿的也越快,感觉快到脚后根儿了。不知哪来的一股子神力都集中在那块砖头儿上,“你个杂种下的!”我猛然回身便砸了下去,只听“砰”的一声,那狗“嗷嗷”地叫了几声就没了动静。
第二天,我再路过时,发现地上有一滩血迹和一些破碎的砖头儿。
村里人碰到我就说,“你学习可真够下强,看,连你妈都廋了。”
是啊——
自从开始复习,母亲总是担惊受怕地为我捏了一把汗,有时怕小弟弟看见,又总是偷偷地把煮好的鸡蛋放进我的书包里。
母亲总是独自一人站在房头儿,默默地等着我放学回来。
母亲总是惦记着我回家的路……
第六章 农家乐
又是一个夏末。
社员们在地里抡着锄头在放着秋垅,高粱淹没了人头,父亲边干活还边打着乌米(没有结粒的黑包),这种乌米好吃,还能摘到野果吃(叫幽嫣,比葡萄小,味道甜酸。)
这一年,下地干活的人比往年少了些,知青返城的返城,上学的上学,还有一些高中毕业生也不下地了,因为要高考,都在拚命地复习。因此,社员们忙乱得很,放完秋垅还得藕麻杆,这种麻批扒下来晒干后能搓绳子,余下的时间还得打柴禾解决烧的问题,冬天打场、刨粪更是两头不见日头,有时还得夜战,场院里、小毛毛道上都能见到人们疲惫的身影。
今年的雨水比以往多,再加上着了虫灾,地里的庄稼长势不好,地势低洼的庄稼更是没法看,用老人的话说,蛤蟆尿泡尿都得涝灾。后来,一块块平地都改造成了水田,又得松花江水系的滋润,金黄色的稻谷又变成白花花亮晶晶的大米,人们脸上的皱纹也开了。
集体户里的人都陆陆续续地返回城里,只有一个和村里人结了婚并且都有两个孩子的女知青,因为要“扎根农村闹一辈子革命”,落户在村里。
户里走的人都劝她,“你还想一辈子守着那盏煤油灯吗?”
那个女知青总是踌躇满志地回答,“嗨!在这里都习惯了。”
村子里除了这名女知青,都是坐地户。多少年来,每逢春节,家家都要在初一到初三,怎么想办法也得点上几只蜡烛,把里、外屋照得通亮,为的是讨个吉利。而平时,就只靠一盏煤油灯了,有些人还叫它洋油灯。自古以来,人们就是在这盏煤油灯下生活着、煎熬着。而人们都为了节省点煤油,天刚刚黑下来便早早地躺下睡觉了,有的干脆摸着黑儿在扯着瞎话儿。大人为了让孩子早点睡觉不闹人,“噗”地一下吹灭了灯火吓唬道,“啊呀!狼来啦!”吓的孩子一声不吭地搂紧了妈妈。
这些日子里,爹领着几个“精干”的人,忙着立电线杆子、扯电线、墩变压器……好让大伙能早点盼到这一天。
晚八时整。“刷”的一声,院子里一片通亮,东院、后院乃至整个村子里瞬间变成了白昼。
“来电啦!来电啦!……”人们几乎在这同一时刻发出了惊呼,心也一下子都亮了起来。
这时,各家各户都在小心翼翼地把那煤油灯藏进了永远都不想再找到的地方。
从这一天起,我的鼻孔不再发黑了。
今夜,我太兴奋了,本想巩固一下《语文》课本里的文言文,因为再过几天就要奔赴“沙场”了,“嗨!算了吧。”我一反常态地干脆领着二弟、三弟和四弟东家串西家地走了起来。
而此时,躺在炕头儿的父亲已是鼾声大作。小妹在家里陪着还没舍奶的小弟好奇地观赏着电灯,妹妹抱起小弟翘起脚尖想用手摸一下那刺眼的灯泡,可那小手抓了几下却总也够不着。在炕上缝着鞋底的妈妈不时地发出警告,“不能总冲着电灯炮儿,看把眼睛给晃瞎了。”
由于强烈的光差反应,我和弟弟们刚从东院老叔家走出来时顿感这夜特别的黑。
我们嚷嚷着又进了后院老奶奶家。老奶奶是爷爷那股子的,听爷爷说我们还有个老爷爷,可我们谁都不知道老爷爷到底长的什么样儿。早年,老爷爷就被抓去当了壮丁,至到解放了也没个音讯,所以,老奶奶一直守着寡。可这位刚强的老太太屎一把尿一把的硬是把几个孩子给拉扯大了,如今,生活的磨难已使她背躬腰驮了。
老奶奶不敢正眼对着电灯,她用手遮着眼睛,直了直腰,“啊吆,这灯的脑袋怎么还冲下呢?”逗的大伙哈哈大笑起来。老奶奶又举起了大烟袋,对着电灯便用嘴使劲儿地裹了起来,可那烟袋就是没着,老奶奶“嗨”了一声放低了烟袋,别人又拿起了火柴给她点着,老奶奶边抽边嘀咕着,“这灯泡儿倒是怪亮堂的,就是这灯火可不怎么硬。”大伙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起来。
“嘘——”我在嘴边竖起一根指头,然后又指了指坐在北炕上的五叔,大伙回头,目光投向了五叔。
五叔没有笑声,他只是在悄悄地用手抹着泪水,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的气氛使他感觉到了什么,“你们乐你们的,都看我干啥,我一个瞎子啥也看不着,点啥灯都白费。”五叔说着,自己摸着枕头打算要躺下。
性格刚强的五叔打小就双目失明,他不想就这样依靠别人养活自己,所以,家里一般的活计他都能做,拎水、抱柴禾、烧火等一些零活让他整天忙个不停。他的记忆力也超人,听力非凡,触觉灵敏。爷爷教他的天干五行知识都能运用自如,红白喜事择日选风水之类的事也能信手捻来,他能感觉天气的变化,他只要用手触摸一下水缸,便知道刮风下雨。尽管如此,做为一个大男人,他因为不能下地干活挣工分而时常感到愧疚。
一次,五叔正在从爷爷家往回吃力地拎着水桶,一帮淘气的孩子跟在五叔的身后嚷嚷着,“瞎子,瞎子……”还抓起一把灰撒在了水桶里。做饭时,老奶奶发现水缸里漂着一层灰,气得老奶奶骂起五叔来,“你个瞎子,真没用啊,嗨,这可怎么整?”
这一夜,五叔怎么也睡不着了,母亲的抱怨让他伤了自尊,他感觉自己是个没用的多余的人,活着还有什么劲儿。第二天,五叔偷偷地摸起一根细绳子,自己哭着摸到了房后一根老榆树跟前,“嗨,活着让家人受累呀,勒死得了!”
“啊呀呀!老五啊,不中呀,这可不中呀!”往回背柴禾的爷爷一眼便看见正要往脖子上套绳子的五叔,爷爷惊叫着,跑到五叔的跟前,放下了柴禾,一把摘下那细绳子,抱着五叔,“啊呀,你好糊涂呀,你妈白养活你这么大了,你怎么犯傻呀!”
“我死了倒也干净,省着拖累家人,呜呜……”五叔哭的泣不成声。
打那以后,不论是家人还的外头,谁都不敢再责怪五叔一句。为了排遣寂寞,丰富他的生活,家里人还给他买回来二胡和短笛,爹也帮五叔,时常教他怎么拉二胡,因为爹就会拉二胡,每年生产队里排练二人转时,爹就是伴奏人员。五叔的悟性不一般,不论什么曲子,只要他听过一遍,就能借着韵律演奏出来,什么《扬鞭催马送粮忙》、《白毛女》插曲、《农家乐》、《月牙五更》、《南泥湾》、《春江花月夜》、《翻身道情》、《二泉映月》等等的曲目都能熟练地吹拉。尤其当五叔拉《二泉映月》时,站在一旁的老奶奶张着没牙的嘴笑道,“这下可得好,家里又多了个阿炳。”爷爷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呲着嘴里仅剩下的几颗大黄牙。
这时,窗外的脚步声让本来就想躺下睡觉的五叔又急忙爬了起来,“八成是你爹又来了。”爹走路的声音特别,“嗵,嗵。”两脚落地的动静好像是砸夯,他身后又跟来了一帮人。
原来,爹在家里睡的正香,却被一帮兴致勃勃的社员们叫了起来,非要爹跟五叔一个拉一个吹地合奏助兴。
这会儿,老奶奶的家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了……
第七章 杀年猪
这年末,因为粮食减产,生产队秋后一算账,只勾了五分钱,也就是说,社员一天挣公分,如果是十分的话,那么这一天核算下来只挣了五分钱,队里去掉交的公粮,每人每年只能分配三百六十斤粮食,如果不足三百六,还得靠吃国家的返销粮。
“嗨!”父亲坐在炕沿上长叹了一声,抽了一顿闷烟,他拿起了笔一算计,拚了一年的命才挣了二十一块八毛四分钱,气得父亲把铅笔往炕上一摔,笔尖也摔折了,摔的我好心疼。
这时,父亲听到母亲在院子里喂猪的动静,下地嗵嗵嗵地走到外面,看到毛管发亮的猪问道,“这猪够分量吗?”
“到杀的时候怎么也得有二百多斤呀。”母亲又看着父亲,“你问这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