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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嘭——嘭——嘭!”
每逢月中,钱塘江潮气势磅礴,翻起的浪花飞腾到半空中,溅起的水花落下砸在礁石上腾起一层层烟雾。一列战船从观海卫出发,到达沥海所位置不得不停下来,水师游击张诚是绍兴人,对钱塘江及浙海水道了如指掌。战船想进入钱塘江,只怕还要等上五六日,等潮水退去方才能行。
三日前,宁盛总兵府传达命令,台州水师陈虎威到达舟山岛,宁绍水师游击张诚到前来萧山水域候命。
“早几日来就好了,大人上月底就到钱塘江边,但被浙江总兵方国安挡住了去路。”
“大人怕也是没想好该怎么办,攻了杭州便成了朝廷的叛逆,不攻下杭州又不能北上。”
张诚与几个熟悉的水师将领在七嘴八舌议论,军中私底下有各种说法。张诚的水师是老宁绍水师精简下来的熟卒,平日与翟哲相处不多,议论起来尤为大胆。
这就是宁绍军中各部的状态。翟哲不下命令,其他人只能胡乱猜测。
战船在沥海所靠岸,张诚上岸亲自往萧山兵营面见翟哲陈述军情。
任谁也想不到,中军大帐中,翟哲正在与柳随风休闲的对弈。近一年多来,翟哲的围棋水准上升极快,柳随风与他对战时已是败多胜少。
眼看棋盘中黑棋被白子分割成一块一块,柳随风不得不退守一角苟延残喘。
“这盘棋输了!”柳随风一脸无奈,准备投子。
“且慢!”翟哲伸手拦住他。
“此棋尚未到尾盘,不到最后,怎可轻易放弃。”
柳随风稍有些尴尬,说:“大人的棋力,我是清楚的,开局极佳,中盘缠斗我若是翻转不过来,后面的棋局支持再久也难免会输。”
翟哲眼睛盯着棋盘半天,突然说:“若你我换棋,如何?”
柳随风面现不悦之色,翟哲这种说法,是在侮辱他的棋技了。
翟哲说时无心,看见柳随风的脸色知道自己过分了,把手中白子丢下,笑着说:“你开局不如我,我缠斗和计较不如你,本是旗鼓相当的棋技。但有一点,我胜过你,我更有耐心。从前我不知道,中盘与你寸土必争,到最后把开盘一点优势丢的干干净净,所以输多赢少。现在我中盘只采用守势,等你急于逆转形势,贸然进攻中出现的错误,所以战绩比从前要稍微好些。”
“大人聪明过人,在下远不如矣!”
柳随风这句话并不完全是奉承。
围棋这东西,必须要在少年时打底子,有二十岁不成国手,终身无望的说法。翟哲七年前才开始学围棋,初始棋风咄咄逼人,近年来慢慢学会圆润,攻守收发自如,虽然成不了大家,就休闲消遣来说,已是一流的好手。他常与江南士子对弈,棋力胜过翟哲的人也不多。
翟哲慨然一叹,指着棋局,说:“眼下我便处于你这种局面,怎能轻言放弃!”
柳随风这才知道,他人虽然在对弈,心早飞向南京、扬州等地的战场。
“诸将都要攻下杭州?那是最愚蠢的行为!”翟哲起身从后面的桌子上拿出江防地图铺展开,细说:“扬州失守后,江防形同虚设,想守住江南唯一的希望在南京,但不是靠我。当年澶渊之盟是因为有李纲那样的丞相,大明在瓦剌之乱后能守住京城,也是因为有于谦那样的太子太保。”
“战场不过是朝堂的延续!”翟哲把手掌按在南京的城防图上。
柳随风脑中如同雷鸣,翟哲这句话振聋发聩,竟然让他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这几年来,翟哲对朝政愈发熟悉,让他发觉自己渐有鸡肋之嫌。
“皇帝和马士英若能守南京,我自然能说服方国安,效仿当年的宗泽起兵勤王。当年清虏十万大军到北京城下,勤王兵马赶到也要一两个月。但现在……”翟哲把双手摊开,“皇帝先跑了,留下的朝臣早就想要了投降,我去那里干什么?像卢公那样再被卖一次吗?”
说到这里翟哲情绪稍显激动,嘿嘿哼笑,话音中有些酸楚,“当年的陷害卢公的高起潜从北京逃回后正在京营当监军,马士英当下与东林党势不两立,我去那里干什么?他们会让我进城吗?”
“大人英明!”
柳随风目光穿过翟哲的手指缝,朱笔书写的“南京”两个字鲜艳如血。因为是京师,所以才采用朱笔标记。
“谁能成为宁绍军镇的盟友?”翟哲俯身用手指地图挪动,自言自语道:“江北三镇已降,所以只剩下芜湖黄得功,浙江方国安,福建郑芝龙,湖广还有大明的巡抚何腾蛟。”
“大人若攻杭州,便一个盟友都没有了!”柳随风应和。
所以他从未劝过翟哲攻杭州,这就是政治,若是走的是流贼的路子,就不必有如此多的顾忌,所以他当初劝翟哲杀入陕西。
“南京请降,南京城中如钱谦益等人都是东林党中极有名望的人,他们降了,各地的士绅都找到了榜样,我四万兵马放在苏州、松江等地岂不是孤军深入,自寻死路。”
眼见皆是城池,手指环绕战场,翟哲摒除急躁,像鱼儿遨游在水中,他喜欢战场,就像他当年初入草原。他已经做了好几年的准备,取下杭州城不说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七八成把握还是有点,但不是现在。
“除非皇帝在大人手里。”柳随风抓住了其中的关键。
“这个皇帝怕不行了。”翟哲眼睛盯着浙江海岸线边的群岛,随口回答他。
“另立新君!?”柳随风心中一跳,他没想翟哲想的这么远。
帐外传来方进的声音,“大人,萧副将带着夫人和公子回来了。”
翟哲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为难之事,过来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隔着帐门下令:“命萧副将入营候命,夫人和公子直接回宁波。”
这边的命令才传达完,方进又来禀告:“水师游击张诚求见。”
翟哲把地图折叠起来,“命他进来。”
张诚入帐时看见摆开的棋盘,微露诧色,没想到自家大人如此悠闲。
“启禀大人,江潮汹涌,水师船只到达沥海所无法前行,只能等再过上四五天,潮水退去方才进入钱塘江。”
“嗯!”
“福建水师两万人前日退出长江口到达海宁卫所,也被江潮所挡。”
“福建水师竟然来了,你就不用过来,率部返回观海卫,拱卫舟山。”
张诚更惊讶了,但不敢多问,答道:“遵命!”难道宁绍大军不过钱塘江了,或者是绕道三天聪富阳进军?
随后的几日,翟哲连下数道命令,命左若率本部九千步卒大张旗鼓乘坐海船往舟山岛而去,张名振率本部五千兵马返回石浦,逢勤率步骑一万二千往钱塘江上游的浙东桐君山下驻扎,钱塘江前只留下中军一万五千人。
逢勤在行军的路上,遇见车风的骑兵驱赶着八大马车财帛驰骋而回,命他往萧山中军大营复命。
现在没有人知道翟哲想干什么,除了他自己。
面见翟哲后,车风把自己一路上的见闻详细说了一遍,然后把银子和财帛的详细数量上报。
翟哲取出两千两银子奖赏轻骑,其余的财帛交由宗茂入帐。
二十二日,马士英领残兵一千护送邹太后即黄道周等一干大臣到达杭州,柳随风奉命往杭州拜见,马士英传令让宁绍军镇驻守钱塘江侧,等候命令。直到此刻,江南各地的消息才算明朗传到翟哲这里。
清兵到南京城下时,弘光帝逃向芜湖黄得功的兵营,马士英经广德府来到杭州,把京城丢给了准备早与清兵暗通的守备赵之龙等人。
江北四镇三镇已降,高杰死后,以黄得功兵力最盛,又才击败左良玉,马士英万中存一的希望,期盼黄得功能击败清兵扭转战局。对翟哲,他总免不了还有一丝防范之心。
翟哲一点也看不出着急,若不是萧之言、左若和逢勤曾随他在草原与清虏斗的死去活来,若不是李志安见过他拼死救援卢象升,不知道是否有人会在暗中怀疑他在准备投靠清军。
宁绍军镇四万两千步卒被阻在钱塘江前足足一个月。而这一个月,江南近乎全部归于清军的统治下,各府城郡县的官绅献出降表无数。
柳随风留在杭州与作为宁绍镇的代表与马士英、方国安以及张秉贞等人交往。
作为唯一了解翟哲意图的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第377章 专行
炎热。
骄阳似火。
柳随风渡江而归。
见到翟哲第一句话便是,“潞王监国非合适的人选。”
前日朱大典和阮大铖从芜湖逃过来,告知噩梦般的消息,弘光帝芜湖被俘,黄得功被暗中投降清虏的部将偷袭,受伤后自杀。马士英与杭州诸官僚商议,由邹太后下懿旨,推潞王朱由芳为监国,张秉贞为兵部尚书,黄道周为东阁大学士。
“愿闻其详!”
“潞王初始怕登基后成为清虏的目标,死活不愿担任监国,后来马辅与其商议,诱骗他上任监国后可与清兵议和,割让江南四郡,潞王才勉为其难上任。”
“这就是东林党说的贤王了?”翟哲抚掌一笑。
柳随风郁闷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你以为清虏很强大吗?”翟哲看他脸色不善,笑着掐着手指算道:“多铎渡江的满蒙八旗人马有六万人,投降的江北三镇有十五六万人,满打满算不到二十五万人,其中大多数是降卒,二十五万人便征服了江南,你知道为什么吗?”
他笑的胸有成竹,仿佛视百万兵于无物。
看见他这般神情,柳随风莫名有一种心安,答道:“朝廷失了军民之心,百姓对天下易主无视。”
“不错!所以根本不是战场。卢公死的时候,我说过一句话,“人先自贱,而人贱之。”大明疆域万里,人口千千万,被辽东十万清虏击败,岂是因为兵不善战?”
这十九年来,翟哲走遍大江南北,当过商人,收过流民,与姜镶等武将称兄道弟,和陈子龙等士子惺惺相惜,报过卢象升的忠义,借过许都的人头,他渐渐读懂了大明。
我来自未来,我的优势是什么?不,首先你要知道的是自己的劣势,不融入这个时代,如何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我问的是优势?嗯……,那么在消除那些劣势后,你还记得的那些事,就是你的优势。
“潞王既然想降,那就降吧!”翟哲嘿嘿一笑,“我浙东最不缺的就是王爷。”
六月中旬,多铎命贝勒博洛率满蒙八旗三万并降军三万共六万人攻杭州,方国安率浙军两万人在涌金门血战抵抗。潞王监国求降,唯恐得罪了清虏,从城头扔下酒食犒赏清军。方国安愤怒之余,率军退向钱塘江上游严州府山区,马士英与其同行,杭州不费吹灰之力归于满清。郑氏水师从浙海退向福建,同行的有黄道周等闽地的元老还有唐王朱聿键。
宁绍总兵翟哲率大军渡海逃向舟山岛,副将萧之言率一部人马驻守定海卫所,上表投降。
宁波府和绍兴府,浙东各县官绅往杭州上表求降。
“我在等那一刻,但是真的不会错吗?”翟哲站在船头。
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为何他流下了泪水?
他知道萧之言和左若等人不再像从前那样信任他了,他知道连孟康也有怨言,但他的心已坚若磐石。每一个成就大事的人,都该要如此吧!
天气真的很热。
但还没到最热的时候。
从苏州往杭州的一座乌篷船里,一个中年男子脸上全是污垢,藏在船舱中,看着微黄的河水发呆,脸上表情时而悲苦,时而愤怒。
江南虽然归于满清统治,但管事的几乎还是从前的那些人。除了扬州城传来骇人听闻的消息外,其他各地没有发生激烈的战斗,老百姓还在如从前般过日子。
有些县令上了降表后,仍然在担任原职,也有些有骨气的挂印离去。上降表上的快的,很快得到官位,让有些人羡慕,也让有些人不齿。
陈子龙很愤怒,他知道宁绍镇有四五万人马,竟然都渡海逃跑了。方国安尚且在杭州城门前血战过。
“这不是我认识的翟哲。”陈子龙伸手划过水面,烈日暴晒下,河水不像想象中那么清凉。
“除非他是彻头彻尾的伪君子!若是伪君子,为何不直接投靠满清,而是渡海逃走!”陈子龙有些癫狂,在那里自言自语。
驾船的船夫偷眼看他,心中暗自嘀咕,“这个人不是有毛病吧!”要不是为了二十两银子,他才不会在这个时候冒险。不过听说浙东诸县也都上表投降了,到那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无论他是怎么想的,我必须要见他一面!”
求见翟哲,是陈子龙最后的一点希望,尚归大明能战的军镇只剩下宁绍和福建郑氏了。但福建郑氏以水师见长,对江南无染指之心,也无染指之力。
从苏州到杭州城外,陈子龙不敢入城,付了剩下的一半钱,像个乞丐般上岸垂头疾走,一路躲躲藏藏,一见风吹草动便躲入路边从林中,花了三四日的时间到了富阳县。在江北转了一天,终于见到一艘冒险出来的破船,陈子龙大声招呼,把那艘船叫过来。
“你个乞丐,乱叫什么,把兵马引过来,你我就死定了!”那船夫唾骂。浙江总兵方国安的两万兵马退到严州府一带,这里常有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