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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高愈发猜不透晋王的心思。
“我的要求是,宁绍船舶司两年内至少要让郑氏不再染指浙海,三五年后,当我要北伐时,能有一支水师能往北京和辽东。”
那一定是一支庞大的舰队,而且需要提前考察往北的航线,设立补给点。
杨志高如梦初醒。
董宁是个秀才,四十多岁,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一些。杨志高见他不像是那么难相处的人,心思稍安。
晋王府的秀才比举人多,举人比进士多。不是秀才比举人或者进士更能干,而是举人或者进士的眼界太高,晋王府在他们眼里太小,容不下那么多大佛。
翟哲在宁波留了一日,悄然离开。
胡广厚、朱沾云和柳家能从西番那里重金购买各式火器仿制并改进。只要有人买,造船这一行也不会被沉寂太久。大明有的是银子,他在晋地见过很多商人挣了银子便埋在地窖里,那真是太可惜了。
……
沿着宁波往西,全是山路,
山里的映山红开了,花团锦簇。
六个人出来,留了一个人在宁波,离开时变成了一群人。宁绍副将张凌亲自率五百兵丁护送,赶往金华。
翟哲此行南下,并不是专门来宁波,而是来金华城与郑芝龙相会。
郑芝龙是个人才,唯一可惜的是胃口太小,但这是翟哲之幸。他那个儿子有雄心,偏偏又太急躁。但为了以防万一,翟哲是绝不可能放郑森回福建。
郑芝龙不敢来南京,让郑彩带回一封信给翟哲,语气极尽谦卑,恳请晋王南下相会。与此同时,他上奏朝廷,拥护朝政对刺杀案的处置,并表示将上缴近三年福建的赋税到南京。这是刺杀案出后,继江西和湖广后,地方上的第三份奏折,郑芝龙又是大明的第二号人物,影响深远。
在大同城被攻破后,翟哲也需要维持与郑芝龙相对友好的关系,于是他接过了郑芝龙伸过来的橄榄枝。
但裂痕已经产生,再无法回到当初。
孟康昨夜得到禀告,率军在东阳地界迎接到翟哲。
张凌护送晋王入金华城,张煌言在东城门外迎接,孟康返回兵营继续布防。
“拜见晋王!”
这是继徽州之战后,翟哲首次见到张煌言。年青人已经变得老成,他从徽州知府生升为浙江巡抚,还没有真正履任。但翟哲知道他曾经与张名振为莫逆之交。张煌言长髯飘飘,风度翩翩。
翟哲垂头看他,答道:“许久不见,沧水风采依旧!”
这是以朋友的身份相称。
张煌言恭敬再拜,道:“晋王神威,去年取湖广,沧水每听捷报,恨不得牵马执蹬,手刃清虏!”
“好说,好说!”翟哲哈哈大笑,翻身下马,扶着张煌言的肩膀走进金华城。
他从未把张煌言当成心腹,但他对张煌言一直很放心。张煌言能把徽州的富商、义军、山贼和士绅都弄得服服帖帖,那一定是个很懂得妥协的人。一个会妥协的人即使对他心中有不满,也不会坚决的反对他。
两人回府衙坐定,张煌言知道翟哲为何而来,他一路上左思右想,还是忍不住劝道:“王爷,如今清虏未灭,大明当一心向北,延平王世子的确犯下死罪,王爷宽宏大量,能饶恕他不死,乃是大明之福。”
他话说的很隐晦,其实是在劝翟哲不要对郑芝龙逼迫过甚。刺杀案干系翟哲的自身安全,连柳随风在这件事上也不敢随意说话,张煌言是第一个对翟哲劝谏的人。
翟哲没露半点不悦,笑着说:“沧水以为我为何到金华?”
“是沧水唐突了!”张煌言走出来,再施一礼。
他对翟哲的心思很矛盾,既有五体投地的佩服,也有对他会篡位的揪心。但事情不到最后难以挽回那一刻,他只能掩耳盗铃干好自己的浙江巡抚。
翟哲摆手命他坐在身边,笑道:“有沧水在浙江,我才能放心北上!”
金华城头打出晋王的大旗时,郑芝龙才得知翟哲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到达金华。
两人各怀戒心,信使来回往复,约定后日在金华城三十里外一座南山镇见面,每人只带两百兵士。
两日后,孟康从军中精挑细算出来的壮士护送晋王出城与郑芝龙相会。
临行前,孟康一张苦逼脸,劝道:“郑芝龙算个球,只要王爷一声令下,末将把他擒过来便是,王爷何必冒奇险!”
翟哲笑骂道:“你有这份能耐,郑芝龙知道了,一定不敢轻举妄动!”
“只怕他狗眼不识人啊!”
翟哲拿马鞭子轻敲他的头盔,笑道:“你这张嘴总是漏风!”
孟康摸摸脑袋,笑呵呵退到一边。
郑芝龙确实不算个球。兵马出金华城,翟哲收起笑容,与孟康相处,总是很欢乐。这是孟康的本事,也是两人的缘分。
大明的兵马只是在暗中对峙,从外表看不出半点剑拔弩张的情形。郑氏兵马驻扎在衢州府,可不敢对朝廷有半点不敬。
南山镇中有住户,有客商,人比两个月前少一些,但仍然很热闹。
晋王的骑兵到达南山镇外时,郑芝龙已在那里等候。
☆、第530章 针尖麦芒
郑芝龙远远看见晋王的旗帜,晋王能够来金华,让他原本惶恐的心思多了一份底气。
一个传令兵耀武扬威飞驰而来,挺拔的身材,健硕的骏马,还有那千里挑一的骑术,无一处不在炫耀,无一处不在展示晋王的兵威。他来到郑芝龙的队列前,就在马山拱手传信:“王爷传话,请延平王就在镇外相会,莫要到侵镇内扰百姓!”
外围的护卫把话传入中军,郑芝龙环首扫视周围,见三四里外有一个小山坡,策马上前,用马鞭指向那里道:“请晋王到那边的小山同行,如何?”
信使回去答复翟哲。
片刻之后,两边各派十个骑兵往小山坡周围查探,确认没有埋伏,各回本阵禀告。才经历过刺杀案,双方都很小心谨慎。今年,翟哲的防范心理格外的强。
那二十个骑兵就守在山下。
一刻钟之后,翟哲先行,郑芝龙随后,两人在山脚下把战马交给随行的亲兵,步行上山。
小山坡上有树、有石,野草参差不起,才受春雨滋润,长势旺盛。
两个人并肩上山,走了好一段路,竟然都不说话。
这阵势,好像谁先说话,谁就输了气势。
此一时彼一时,当大同陷落的消息传到衢州后,郑芝龙不想再为刺杀案付出太高的代价。
一直走上山顶,翟哲伸了个懒腰,赞叹道:“真是一个好天气!”
“不错!”
“与延平王登山一游,心情大悦!”
“晋王心情好,才能见到好风光!”郑芝龙语中带刺,道:“大同的姜镶死了,我这几日都睡不好觉!同行抗击清虏的人又少了一个!”
“姜镶是我的义兄!”翟哲心中一阵起伏,如满山随风而动的野草。
风过,野草如故。
“哦!”郑芝龙故意拖长声调,似才听说了这个消息。
这是在揭人伤疤吗?翟哲嗅到了不寻常的味道。他是因为郑芝龙的谦卑才来到金华,而不是因为着急处理完刺杀案的余波。他的声音骤然变冷,反击道:“郑森在南京甚是思念父亲,延平王也好久没去南京觐见陛下了!”
预料中心平气和的谈判,在双方心态都起了细微的变化时,从一开始便显得火药味十足。
郑芝龙借助话头,道:“晋王若能放大木归来,让我父子团聚,本王感激不尽!”
你想得很美,不知有什么底气说出这样的话来!翟哲脸上浮现出笑容,两个声节从胸口的最底处发出来:“呵呵!”
那笑容,让郑芝龙看上去极不舒服。他有些慌张,也许他临时改变的主意很不合时宜。他用皮靴使劲蹂躏脚下的青草,直到脚底沾满了绿色的草汁,才发问:“晋王久在南京,可能不知道外人如何看待王爷。”
翟哲侧首,眼中露出探询的目光。
“世人都道晋王为曹操,迟早要篡取了大明的江山!”这句话,郑芝龙说的中气十足,惊飞不远处草丛中的一只小雀。他当了十几年海寇,对朝廷阳奉阴违,但从未奢望过自己能坐皇帝。说出这番话,他心情复杂,有警告,也有羡慕。
翟哲浅笑未退,道:“市井小民的话,理他作甚,只要陛下信任我,本王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只怕不仅是市井小民!”
翟哲傲然回答:“老虎岂会在乎羊群的哀鸣!”
“可是……”郑芝龙抿了抿嘴唇,道:“别人都说,猛虎架不住群狼!”
从翟哲关押郑森,困死郑氏在南京的三万兵马,到浙海开禁,意味翟哲与郑氏合作的蜜月期已经结束了。南方的疆土虽大,容不下两个不断膨胀的势力,双方现在还不敢正式决裂,但郑芝龙和翟哲都知道那一天终会到来。
群狼?谁是群狼?清虏加上你郑氏吗?翟哲的耐心渐渐流失,脸上的笑容僵硬,反问:“是吗?”
郑芝龙又细细设身处地揣测翟哲的心意,觉得他不敢与郑氏决裂,道:“请晋王开恩,让我父子团聚!还有南京城那些郑氏兵马,一直在守卫长江防线,晋王不想让天下人寒心吧?”
当年左良玉能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郑氏当然也可以。他说翟哲像曹操,已经暗含警告之意。郑氏的水师还是天下无敌,如果翟哲与郑氏决裂,江南沿海再无宁日。
但是,他错了。
“听了延平王的话,我觉得我做错了一件事!”翟哲心情很平静,声音也很平静,如春风拂过野草的沙沙声。
老虎岂会被羊群的想法扰乱心境,即使那是一头野狼,他也熟视无睹。
他有时候会很仁慈,有时候绝不会让步。晋王之名,不是让步让出来的。他偶尔的仁慈在无意识中其实掺杂了怜悯的意思,只有那些对他无反抗之力的人才更有可能得到它,显然郑芝龙不在此列。
“什么事?”
“当日斩首何腾蛟时,我该多加上一个人!”
郑芝龙双手微微颤抖,说不出是恐惧还是愤怒。很多年来,从他在海上击败刘香后独霸闽海后,再没有人敢来威胁他。
“我是看着延平王的面子才会饶恕郑森的性命,现在看来我错了!”翟哲转身直接往山下走去。
“晋王!”郑芝龙看翟哲的背影大声呼喊:“郑氏还有十万子弟!”他是海上一代枭雄,取下粤省后,信心膨胀了许多,但他只想在海上称雄。
翟哲往前走,郑芝龙看了片刻,在背后紧紧跟上去,他的脚步有些虚浮,心中的慌乱终于显现在脸上。
前面的声音顺着风传过来,“我若是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了,早投靠了清虏,又怎会在浙东起兵!”
两个人都在静静的走路,这对双方都是一种折磨,如果两人就此决裂,局势也许会向滑落到一个无法预料的地方。
这是一种博弈。翟哲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战争不是闪避就能躲开的。
快走到半山腰的位置,郑芝龙终于喊叫:“晋王,仙霞关决不能交给你!”
翟哲的脚步滞了滞,随后又继续前行,不过行走的速度慢了下来。
“我会把福建和广东三年的赋税上缴朝廷!”
翟哲的脚步停下来。山下等候的亲兵远远看见两位王爷回来了,各自准备好战马。
“我该怎么才能相信你?”
郑芝龙咬牙,他知道那件事无法逃避,压低声音道:“愿把大木留在南京作为质子!”他不想让山下等候的亲兵听见。
翟哲回头,他在笑,笑的很得意,心情很舒畅。郑芝龙心底闪过一阵羞怒。
“南京城的那两万兵马可以撤回福建,但那一万水师还需留守长江防线,一年之后可返回!”他略做沉吟,再道:“郑森,我也只留他五年!”
五年能发生很多事。五年前,他还在征缴白头军。
“如晋王所愿!”郑芝龙咬牙切齿。他真的很在乎那个儿子,那是他唯一的儿子。
翟哲看向南边,又说:“还有,为了避免误会,衢州府最好不要驻军!”
“好!”
争吵了半天,真正达成协议只需寥寥数语。
翟哲想了想,觉得再没有什么遗缺的地方了,大声道:“延平王入京觐见陛下那日,本王一定倒屐相迎!”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快步下山,从侍卫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十个侍卫拥他疾驰离去。
郑芝龙看骑兵去远,发了一会呆,也下山纵骑返回兵营。
两位王爷达成协议的框架,余下的细节还需郑彩再到南京细谈。如水师的统领为何人,两万西营兵士何时返回福建,郑森在南京城将被安置在何处。
这个协议也许能保证郑氏和晋王之间陆上几年的太平。但郑芝龙绝不会眼睁睁看浙海海商抢占他在日本的海贸利润。海上的战斗说不清道不明,郑芝龙本就是海盗起家,水师可以假扮做海寇。只要不留下明显的把柄,料朝廷也无可奈何。
三十里路,两百骑兵缓行走了半个时辰。当金华城出现在眼前,两股兵马从两翼冲过来。孟康和张煌言见到晋王的旗帜,各率兵马前来迎接。
“那个球还算老实吗?”孟康拍着胸脯,甲衣叶子哗哗作响。
翟哲笑骂:“有你在,他能不老实吗?”
张煌言见他心情不错,一颗心落到实处。
众人回到金华城,翟哲没有给这两人透露协议内容,但他把张煌言和孟康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