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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林秀枝兄嫂之处,门打开,面目全非,早已搬走,并无半句留言,再去找媒人莫太太,家人说她回乡探亲,不知所踪。
志伟说:「万新说得对,去报警吧。」
万亨摇摇头。
志伟说:「你这就不对了。」
「她若要与我分手,律师会联络我,我便可知她下落。」
「你真傻,这分明是累斗累,这个女人多深沉,过些日子,她拿到护照,反咬一口,告你遗弃。」
万亨想一想,低声说:「不会的,她不是豺狼虎豹。」
「你仍然迷恋她。」
「或者是。」
「万亨,你打算怎麽样?」
「我不知道,我不想再回到炸鱼薯条店去,那种工作做久了会发疯,你看他们一落班,就往赌馆跑,就是企图以疯制疯。」
「那麽,到伦敦去。」
万亨摇头,「那有什麽用,换汤不换药,不见天日,做得肺捞,并无善终。」
志伟知他自卑自怜到极点,不知如何劝解。
半晌他说:「荣叔衣锦还乡,大排筵席,广宴亲友。」
万亨听说过:「是你当兵那个表叔吗?」
「他退了役,现在曼彻斯特开了一间酒馆,叫友谊万岁。」
万亨纳罕,「他如何取得酒牌?这牌照可不会胡乱给人,更不曾发给华裔。」
「他服过五年兵役。」
「怪不得。」
「万亨,这是一条出路。」
万亨心一动,可是接着犹疑,「好男不当兵。」
志伟讪笑,「无家底无出身,只得一双手,既不甘心在唐人街孵一世,又自称好男,不肯屈就,兄弟,你到底想怎麽样?」
这番话如当头棒喝,万亨发了一会呆,然後心酸地说:「这麽说来,穷家子需以性命来换取出身。」
志伟笑,「你不穷,但不甘服输,就只得拚一拚。」
「志伟,你有大智慧。」
刘志伟嗤地一声笑,「不敢当不敢当,你为一个女子疯狂,才看不清这浅白的道理,快回去吧,林秀枝再也不会回来,你在英国几个大埠多走走,反而有可能碰到她。」
周万亨与好友话别。
再回到伦敦,已是隆冬,时近圣诞新年大节,下好大的雪。
万亨并不怕冷,可是不知怎地。他伺楼看身子,不想挺胸。
他没有寄仓行李,可是看到行李运送带附近站看华裔妇孺,自动过去帮忙。
年经力壮的他迅速提起大箱子,碰碰数声,扔到地下,一用力气,精神即来,周万亨乐於日行一善。
一位太太抱着婴儿说:「是那只棕色的箱子,不错,谢谢。」
到了街上,冷空气一吹,他又伤感起来。
身後有一把声音说:「多谢你拨刀相助。」
万亨诧异,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她背着背囊,身段高佻,圆面孔,笑容甜美。
有吗,他有帮她吗?
她解释:「现时已经很少男士肯帮妇孺做事了。」
万亨不作置评,只是赔笑。
一看就知道她是学生,穿着很考究的便装,可见家境不错。
她伸出手来,「曹慧群,伦大经济系,你呢。」
周万亨忽然笑了,他们老以为人人都是大学生,不容置疑,毋需商榷。
他与她握手,「周万亨,利口福饭店。」
曹慧群先是一愣,然後笑弯了腰。
计程车来了,万亨替她拉开车门,温和地说:「顺风。」
她也扬扬手,「後会有期。」
寻妻不获,周万亨一个人找到酒馆,坐在一个黑暗角落,喝起啤酒来。
女侍替他斟酒时笑说:「圣诞快乐。」
「圣诞已届?」
「还有两天。」
第二章
离开酒馆已是黄昏,寒风凛例,他朝市中心走去,街上行人拥挤,都是出来搜购礼物的人潮。
这是西方人的世界,周家始终未能融入,多年来他们管他们在农历年放炮竹舞狮子,身在胡,心在汉。
大百货公司橱窗摆满应节活动装饰,驯鹿拉着圣诞老人雪撬,彩色灯泡闪烁亮丽。
万亨打了个酒隔,拉起外套领子。
他小心翼翼走过马路,生怕滑饺。
就在这个时候,最可怕的事发生了。
起初万亨根本不知是什麽事,只觉背後好似被人大力推挤,他摔得老远,跌在地下。
面孔碰在雪地上,也不觉疼痛,接着,隆轰轰巨响,好似一列火车开过,震耳欲聋,地面颤抖起来。
世界像是倒塌,无数砖块玻璃碎为糜粉,雨般朝他身上撒来。
万亨魂不附体,两手抱在头上,尽力保护自己,电光石火间,两个字闪过他的脑袋:炸弹!
他伏在地上动都不敢动。
数十秒钟过後,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地狱。
爆炸就在百货公司大门附近发生,橱窗已全部粉碎,豪华入口处已变瓦砾,三分钟前兴高采烈的途人此刻躺在地上呻吟,残肢四布。
周万亨若不是忽然决定过马路,恐怕已是其中一具尸体,他浑身钦敛发抖,听得瞥车呜呜声赶来。
身边有人低声呼救:「我的孩子┅┅救救孩子。」
万亨爬起来,扶起浑身鲜血的一个女子,她头部受重创,已失去半边脸。
万亨声音沙哑,「别担心,我帮你找。」
「是男孩┅┅六岁。」
救护人员已开始工作,现场一片慌乱。
可是万亨没有放开那女子,「我去替你找。」
女子轻经说:「谢谢你。」
那小男孩在不远之处,像一只被人遗弃的洋娃娃似躺看,身上无表面伤痕,可是已无生命。
万亨抱起他,走到女子身边。
女子尚有一丝力气,「他无恙?」
万亨听见他自己说:「他没事。」
女子伸手过去握住孩子小手,然後不再动弹。
护理人员走到万亨身边,「先生,你受了伤,请过来检查。」
万亨一低头,这才看见大腿上插看一截断箭似的碎玻璃,奇怪,他一点也不觉得痛,可是忽然浑身乏力,再次蟀倒。
有人自他手中把孩子接过,他一直问:「为什麽,为什麽。」
替他包扎伤口的女护士忽然抬起头来,冷冷地说:「问爱尔兰共和军。」
那一夜,周万亨在医院渡过。
隔壁床位男子失去左臂,在药物影响下昏昏睡去,稍早时,万亨听见他哭泣。
看护进来巡房,替他注射。
万亨内心明澄一片,再也没有怨恨,适才经过生关死劫,到冥界兜了一个圈子回来,便他明白,他个人的伤心事并不重要。
看护温言问他:「你是炸弹案其中一个伤者?」
万亨颔首。
「算是幸运,只缝了五针。」
「可不是。」
「已是本年第七宗。」
「为何伤及无辜平民?」
「好让政府震惊伤痛。」
「可是,政府只是一个麻木不仁的权力机构。」
「说得真好。」
万亨挣扎坐起来。
看护按住他,「你别动,你失血不少。」
他睡着了。
只有这一个晚上,他没有梦见林秀枝那双大眼睛。
三天後他出院返家。
对受伤的事绝口不提。
周母闹偏头痛,在吃中药。
万亨轻轻在母亲耳拌说出意愿。
周母如闻雷极,失声跌脚问:「你要什麽?」
周父抬起头来,皱起眉头,「你又大呼小叫了。」
周太太跳起来,「万亨,你再说一次。」
万亨无奈,鼓起勇气说:「我已决定从军。」
周父手中的报纸刷一声落在地上。
他比老妻跳得更高,「万亨你疯了。」
万新在一旁点点头,「他没事,他只是想跳出这破旧的唐人街。」
万亨向哥哥投去感激的一眼。
「当兵多吃苦你可知道?」
万新懒洋洋答:「不曾比终身在餐馆渡过更辛苦。」
周父喝道:「我不是问奶。」
周太太放声大哭,「你是中国人,你在英国当什麽兵?」
万新冷冷答:「你错了,法律上我们全家是英国人。」
周太太呼天抢地,「天呵,我做错什麽事,为何如此报应我?」
万亨这时才出声,「妈,现在又不打仗,当兵亦无危险。」
周父铁青着脸说:「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贝尔法斯特战事何等激烈,你简直去送死。」
「派驻北爱尔兰的机会是极微的。」
「你是中国人,当然先派你去。」
「爸,万新说得对,我们早已不是中国人。」
「什麽?」这个字花师爷拍案而起,「你竟达一身黄皮肤都不认了,你生为中国人,死为中国鬼」万新给他接上去:「可是享受英国福利,已有十多年。」
周父气结,踢翻一张椅子,走了出去。
周家豪看见祖父生那麽大的气,以为是他的过失,两岁的他不禁号陶大哭。
周母过去抱起孙儿,抽噎地间:「这个家究竟怎麽了,这个家究竟怎麽了?」
无知的反应往往最激烈。
屋子终於慢慢静下来。
万亨对母亲说:「我并非到前线去精忠报国,我只不过想谋求一个出身,军队训练严谨,薪酬丰厚,三五年後退役,可领酒馆执照,那岂不比做炸鱼薯条强。」
周母耸然动容,「开酒吧?」
「那可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万新在一旁说:「洋人自开门坐到关门,啤酒灌了一杯又一杯。聊天吹牛练飞镖看电视,比也们的家还亲,届时,我一定去万亨酒馆帮忙。」
「大哥,你做我经理。」
「没几个华人有资格开酒馆,不光是有钱办得到。」
周母磴长子一眼,「你为什麽不去当兵?」
「我年纪比万亨大,况且,我英文程度太差。」
万亨说:「我也想在军中言语班把英语练好,真懊悔当年没好好用功。」
周母低头,「是我不好,专等你们旷课,在店中帮忙。」
两兄弟不语。
一年跟不上,年年落後,功课就牺牲在一箱箱冰冻缮鱼,万新专在後门等卸货,咬紧牙关把鱼扛进店铺,万亨负责炸薯条,一袋袋冷藏五公斤重,一天好卖十多袋,不停的炸成金黄色,没有这两名壮丁,如何经营小店。
周母至今才知道亏欠了两子。
当年?当年能够活下来已属万幸。
她终於低下头来,说:「你自己保重。」
万亨松一口气,知道已获得母亲认同。
万新既高兴又苦涩,「恭喜你,万亨,你终於有脱胎换骨的机会。」
「你呢?」
「我打算到伦敦碰机会,有朋友在芝勒街开赌场,我去做荷官。」
周母失声问:「我的店怎麽办?」
「你请夥计帮忙好了。」
那一年过得真快。
林秀枝一丝消息也没有,渐渐也不再有人提到她的名字。
她如一滴露水,消失在空气申,只有周万亨记得她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英军假期与福利比想像中还要好,回到家中,连周父都啧啧称奇,穿军装的周万亨,英姿枫佩,体格与气质都大有进步。剪平顶头,戴软毡帽,简直堪称英俊。
周母看到甚为欢喜,讪讪道:「怎麽戴绿帽子?」
周父白她一眼,「。」
「还习惯吗,是否辛苦?」
万亨但笑不语。
世上有什麽是毋需付出代价的呢。
周父赞叹:「英军装备真正齐全。」
这套军服给周万亨带来尊严与自信。
「军中可有歧视?」
万亨顾左右言他,「我明日去看万新。」
「你叫他多回家来,说家豪已上幼儿班了。」
他在大班俱乐部找到大哥。
周万新嘴角刁一枝香烟,正在熟练地招呼人客,看样子地也升了级,做巡场。
看到万亨,笑着迎上来,「周下士,你好,什麽风把你吹来。」
万亨不托好笑。
万新又故意作羞愧状,「同你是不能比了,你看我,烂塌塌,一副唐人街流氓状。」
万亨没好气。
他又朝兄弟挤挤眼,「这美女多箩箩,挑一个输得最厉害的,随时可以带出去。」
「我想喝杯咖啡。」
「随我到休息室来。」
坐下来了,万亨问:「你眼线广,有无消息?」
「我连她面长面短也不知道。」
万亨不禁有气,「你根本没替我留神。」
「是,你说得对,只给我一张照片,如何寻人?」
「她长得不普通。」
「咄,出来混的女子,哪个不是大眼睛高胸脯。有什麽特别,哪闲酒馆赌坊都有一打。」
万亨沉默。
「还没忘记此人?」
万亨不答。
「快去申请离婚吧。」
万亨不作声。
「你不是想报仇吧?」万新担心起来。
「不不,」万亨笑了,「没有的事。」
「听我说,万亨,你根本不认识这个女人。」
「是,你说得对。」万亨长长叹息一声。
他独自去喝啤酒。
与酒保聊了起来,他一心打听这个行业的荣辱,心中已储藏不少资料,政府规定的条例也读得一清二楚,谈起来俨然半个行家。
聊得起劲,不觉多喝两杯,颇有酒意,离开酒馆,走到街上,时间已近黄昏,暮色苍茫,万亨忽然觉得无比寂寞。
他低头不语。
是一个初夏,可是街上所见,女郎们都已经穿得相当单薄,忙不迭展露美好的身段。
万亨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