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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助你断了她松江之路,你再断了她嘉定之路看她还往何处浪去!”
看来她的路越走越窄,越来越崎岖难行了!她是弱柳、衰草,假若没有像然明这样的黄衫豪客来保护她,也许,她早就被强力扼杀了!若要选婿,就得选个权势能制服他们,声望能镇住他们的人!钱学士,凭他的条件,是选婿的理想对象。当今名媛选婿,无外乎选取权势显赫的官吏,富可连城的地主,能操纵党社舆论、左右清流的名士,这三条,钱牧斋都具备。他是东林领袖,在党社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他是文坛祭酒,在江左士子中有很高的声望;他还经营船队,出洋兴贩,获利巨万,这种买卖非寻常人敢为,需要胆识和魄力。
可是,早年温体仁指使浪人张汉儒指控他的四十款罪状,难道都是诬告吗?他家有成百的奴婢,夺人妻女,把持官府,操纵考试词讼前年,他又走了司礼监曹化淳的门路,击败了政敌温体仁,迫使他罢相,压服了浙党。现在他虽在林下,但仍然有深厚的社会潜力,他会东山再起!河东君心里倏然闪现出这样一个想法:只要他再起入相,他就有能力击垮那些欺君误国的罪魁,左右朝政。开创一个以君子为核心的、子龙梦寐以求的清明吏治之世,就有可能挽救国家于水火!中兴大明就有望!他不会永远蛰居林下的,他有宰辅之才,只待时机!
她若嫁了他,那些势利小人,蝇营狗苟之辈,歹徒恶吏,奈何得她吗?钱横、谢玉春,敢绝她松江、嘉定之路吗?恐怕还要来逢迎她呢!尊她一声师母!夫人!
但想到要嫁给一个长她三十六春,可以为她祖父辈的人,她的心又突然凉了!难道她挑来选去最后就挑这么个老头儿?
她再也不敢看镜子里的她了!她的面容是那样凄惶、惆怅、忧悒。她一抬手,将铜镜反了过来。铭镌在镜背上那首小诗仿佛有意逗弄她,灿然地闪着光,一字一字跳到她眼前:“照日菱花出,临池满月生。官看巾帽整,妾映点妆成。”
这是一面唐镜,是卧子送给她的定情之物,她异常宝贝它。离开南园时,她随身只带了这件宝物。卧子才是她的真正心上之人!
她伸出双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好像这就是他了。可是,它却是那么冰凉,她不由得一阵酸楚,两滴清泪滚落到镜上。她能将卧子从心上抹去吗?她无力抹掉他!她心烦意乱,一种窒息感向她袭来。她在室内再也待不住了。走出门去,叫上阿娟,向西溪走去。
西溪的早梅也许开了,它一向被雅人称之为香雪海。她想上香雪海里去寻求宁静和心的解脱。
可是,早梅才刚刚长出苞芽,像粒粒碧色珍珠,缀满枝枝桠桠,还未到放香时候。
她们默默无语地在梅林里徘徊,落叶在她们脚下发出沙沙啦啦声响,万籁无声,一片萧瑟!凛冽的寒气亦未能助她理清心中纷繁的思绪,那些久久困扰心头的乱丝仍袅绕在心上。她也会有走向人生暮秋的时候,像这西溪一样,肃杀清冷。晨曦转瞬即逝,暮色顷间来了!
她踽踽回到别墅,随便喝了一小盏粥,就上床了。
辗转不能入眠。黑暗中,仿佛隐约看到了自己,满布皱纹的脸上,躲闪着一对失神的眼睛。她孤孤独独。往日愿一掷千金买她一笑的公子王孙,达官显贵,早已蝶飞蜂去,“门前冷落车马稀”!她不敢认自己了,双手捂上眼睛,她完全清醒了。她这片无定的云,何处是归宿呢?起风了,风在窗外吼叫着,她的心也在凛凛发悚!
她无法入睡,索性披衣下床,移步窗前。她轻轻地抽松了窗闩,一阵风猛地把窗推开了,冷风鼓起了她的衣袖,顿觉周身冰凉,打了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她向窗外望去,没有一点星火,无边的黑暗覆盖着宇宙,隐约可见池边那棵被萧瑟的秋风肆意戏弄和鞭打着的柳树黑影,在左右摇摆着,它的叶子几乎被残忍的风剥光了,赤裸着身子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抖。“垂柳无人临古渡,娟娟独立寒塘路”。她耳边响起了卧子的声音。这是他寄给她的《上巳行》七古中的两句。他把她比作塘边的寒柳,是多么的贴切呀!寒柳、寒柳!这被风推来搡去的寒柳啊!他们的命运是何等的相似!自己早过了嫁期,终身仍无着落
她用力拉上窗,插紧窗闩,点亮灯,挥毫写下了:
金明池 咏寒柳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①
写好后,她觉得疲惫已极,心力衰弱,动弹不得,就伏在诗稿上睡着了。恍惚间,有一个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呼唤:“我非才如柳如是者不娶!”这是谁呢?子龙?不对!谁?她依稀地觉得前面有个人在向她招呼,她举起手来回答那个看不清的影像。“砰!”闪闪烁烁的油灯在她抬手之间,跌落在地上。
她惊恐地抬起头,灯芯已灭了,她又重新回到了黑暗和寂寞之中。可是,刚才的梦,还历历在目,为什么会听到那个遥远的呼唤声?有个神明在冥冥之中提醒她吗?
钱学士的影像又来到她面前。黑红的脸膛,飘洒的白发,魁伟的身躯。她仿佛听到他吟哦《观美人手迹》那抑扬顿挫的声音。
她将他和其他欲娶她的人作着比较:他虽然年岁较大,在乡里不甚得人缘,早已退居林下,可他的声望仍在,才学不减。他的门生遍朝野,他的根系深扎在社会高层。既然他能走曹化淳门路击败对手,使温体仁罢相,他就有能耐让自己东山再起。他有左右国家局势之才,仅这一点,强过所有追逐她的人!即使他已临近夕照之年,她若能辅佐他中兴大明,除去误国奸党,岂不也是她的夙愿、卧子的志向吗!为此,即使牺牲红颜和青春的欢愉,也不是憾事!
倏然之间,她觉得黑暗中出现一丝亮光。也许,她和钱学士神交已久,可是,关于他的一切,都是听来的,不能不信,也不可全信,耳听是虚,眼见才为实。她择婿多年,为的是得到一个尽善的归宿,必须慎重对待。她不能再失败,她已经受不起再次的折磨了?
她决定下访半野堂,凭自己的眼睛亲自去对他作一番察访。
第三部分 冤家路窄第45节 千里寻知音
一抹冬日的阳光,像母亲温暖的手,抚摸在靛青色的轿顶上。微热渗进轿体,传到轿中人的身上,给她平添了一种愉悦,仿佛预示着一个美好的兆头。
轿夫迈着轻快的步子,轿后紧紧跟着一个体面的书童,从虞山西南面的尚湖之滨,来到常熟县城。轿中人一直撩着帘子,观赏着被称作江南胜景的虞山。虞山之所以令人仰慕,是它那卧虎似的山势,半身城内,半身城外,背枕江涛。再就是历史留给它的胜迹,与它的名气紧紧结为一体。辛峰寺,乾元宫,言子墓,仲雍墓,昭明读书台就像一片片五彩斑斓的朝霞,伫落在银杏、古柏、海桐和苍松翠柏之间。穿行在布满历史遗迹的山道上,她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亢奋、静谧、圣洁之感。
轿子停歇在钱氏别墅半野堂门首。轿夫揭起帘子,书童搀着河东君的手下了轿,她情不由己地扬起了头,远眺着虞山,半野堂别墅好像就是虞山这卷图画中的近景。她脱口赞道:“美哉!”便走进了钱氏门廊。
一位须发如霜、有些龙钟的门人立即走上来迎住了这位年轻的公子,很有礼貌地问道:“公子,你有事吗?”寿眉下的眼皮不在意地眨动了一下,很快就作出了判断,面前的年轻人不是世家子,不过是一个赶时尚喜欢攀龙附凤的俗子。
青年公子并没有在意他神色的瞬间变化,上前向他拱拱手说:“学生久慕牧公声望,特来拜谒!”
老门人扬下他那已经松弛了的眼皮,瞳仁转了半个弧。拜谒拜谒,成天都有人来求见,扰得他老爷不得安宁。他跟了老爷几十年,他敬重他,了解他。老爷待他也不薄,他的儿子考取了秀才,全靠老爷栽培。老爷认为不好再使唤他了,多次劝他回家去当太爷,享享清福。他却自愿继续忠心耿耿地为老爷效犬马之劳。他知道,老爷近来正在准备编纂《列朝诗选》,怎能让一介凡夫去纠缠他,白白浪费他的宝贵时间?他要爱护主人。于是作出一副非常遗憾的神色说:“哎呀!公子,真是不巧得很,我家老爷出门拜客去了!”
青年公子微微皱了皱眉头,显出了失望的神情。略微沉吟了下,又问:“不知牧公上何处拜客?几时回来?”
老门人苦笑着回答说:“这个,老仆就不知道了!”他的态度谦恭和蔼,“公子远道而来,请将名帖留下,待老爷回府,老仆一定禀报。”
青年公子即从袖内取出名帖,交给门人说:“拜托老爹了!”
门人接过名帖说:“请问公子下榻何处?”
青年公子已侧身坐进了轿,回答说:“尚湖舟中。”
柳丝隔断了轿影,老门人得意地托着门帖,一步一点头地穿过竹丛中的卵石嵌花小径,转过假山,越过梧桐园,走向主人的书斋半野堂。
钱谦益的贴身书童阿园,听到脚步声,转出门来,见是钱五,立即迎了上去:“五爷,有客?”
钱五没有将名帖交给书童,而是回答说:“我有事当面回禀老爷。”
书童心里明白,这个老儿,又想出了什么点子去讨好老爷,他只好放他进了书房。
钱五躬身向着主人,捧上名帖说:“有位异乡少年求见老爷。我让他”
钱谦益正在读一本书,从拜匣内取过名帖,他的视线顿然被名帖的下款“柳如是”三字震惊了,反问道:“少年?着士人装吗?”
钱五诧异地望着主人回答说:“是的!千真万确!”
谦益又看了一回名帖,急切地问道:“快快请进!”
钱五突然垂下了头,自谴地说:“老奴该死!让他回去了!老爷,我以为他是个游学俗子,怕他扰了老爷的安宁!真该死!真该死!”
谦益了解钱五也是一片忠心,向他一扬手,算是原谅了他,说:“快给我备轿!”
钱五懊恼不已,不曾想到拒客于门外,没有得到主人的嘉奖,反而自讨没趣。他应承了一声:“是!”又怏怏地禀告主人说,“那位公子留话给老奴,他住尚湖舟中。”
拜访不遇,河东君怅怅回到舱中,脱去仕装,随便披上一件银红绣花女衣,没梳洗,也未系裙,怏怏地倚着舷窗,欣赏着尚湖的风光。
虞山似一条美妙的山水长卷,倒映在平静如镜的湛蓝湖水中。横跨湖上的长桥,仿佛是天公丢下的一条缎带,漂浮在湖面上,连接着两岸的阡陌。水似的游船,不时从桥下浮过,点点渔帆,有如皓月当空时天际的星星,飘忽隐约。河东君置身在图画中,完全被宁静的美景融合了,忘记了身世的凄凉和拜访不遇的惆怅。
陡然,她在水上的倒影中,发现了一顶小轿,正行进在虞山蜿蜒的山道上,往她们所在方向行来。
不一会儿,那个倒影消逝了。河东君向岸上望去,那乘轿已停放在近处的码头上。轿门启处,走出一个人来。
河东君的心蓦地怦怦跳了起来。
黑红的脸膛,身材魁伟而又不显肥胖,举止高雅,别具—般风韵和气派。
是他!是他!
河东君眼睛一亮,来者正是她要拜访的人!海蓝色茧绸提花直裰,一斗同一色方巾,须发飘逸,腰挺背直,那体态,那风度,使她立刻联想到世人赠给他那“风流教主”的雅称。他虽算不上美男子,但还不失倜傥风流。
她准备迎出舱。倏然想起,刚才他的门人说他外出拜客去了,为何又突然出现在这里呢?也许他并不是来回访的。若出舱相迎,岂不让人小觑,嘲为自作多情!她将身子移往窗边,借着帘幔遮掩,观察着他的动静。
钱牧斋茫然地立在码头上,用目光扫视着泊在近处的船只,未见到船上有人活动,无从探问,又举目眺望着广阔的尚湖,神色显得焦虑而忧悒。他自语地叹息着,难道她一气之下就回去了?唉!良机错过了!他烦躁不安地在码头上转着圈子张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