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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刚刚想起身,女管事急急匆匆走进来,双手托着一只拜匣,躬身立在她们面前说:“门上才收到的。”
拜匣内躺着一封书札,陈夫人没有伸手去拿,眼睛仍然半阖着,毫无表情地问:“哪来的?”
“松江。”女管事回答说。
陈夫人仍然默默不语,肯定是丈夫来的!她既想很快知道他在信中说些什么,但积郁在心里的那股酸溜溜的东西,又使她不想立即去拆。
女管事很善于察言观色,立即补充说:“门上说是钱知府钱大人差人送来的。”
陈夫人眼皮微微抬了一下,眼仁慢慢地转向了拜匣,伸手拿起书札。
女管事退下去了,侍婢立即拨亮灯,帮她拆了书封,抽出一纸长书展开在她的面前。
陈夫人的眉峰收紧了,嘴唇颤颤抖索着,眼里汪满了泪水。字迹模糊了,眼前仿佛旋转着火烛红光,飞溅着石箭瓦矢。她又闭上了眼睛,记起了丈夫从黄山回来时同她的一次长谈。
她问他:“你怎地舍得送她走了?”
他回答说:“她自己要走的。”遂将河东君写的《春日我闻室呈牧翁》诗拿给她看了。当时,她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他还向她叙述了她的不幸身世,称赞她宁可流浪飘泊,也不愿为人姬妾。他很尊重河东君的独立精神,更爱她的容貌和才华,以及她那特有的魅力。他的话,在夫人心里搅起了波澜。
她出身上层名门大家,从来不知道为生存和饥饿担忧,更不会有流浪飘泊的生活体验。但她能够想象出,一个年轻美貌而又有才华的单身女子飘泊的艰难,倘若没有坚强的心志和谋略,是不能生存下来的。作为一个女性,她也有女性那种向往平等自由的本能。顿然间,她和她似乎心有灵犀一点通了,她对柳河东君这种身份的女人好像也有了些许的理解,对她的遭际有了怜悯和同情,对她那种奇特的追求产生了一种钦佩之情。她宽容地看了丈夫一眼,叹息着说:“可怜的女人!”
丈夫又把柳河东君在他家所作的诗,一一给她看,解释哪些用典如何贴切,哪些主意如何深刻,哪些情感如何真切。最后又说:“谁能得到她,胜如得到了无价之宝!”
她的心不由得一阵紧缩,她的丈夫并没有放弃娶柳氏的打算,他这是在开导她。她从小就接受出嫁从夫古训,想丈夫所想,爱丈夫所爱,这才是一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所应遵从的妇道。既然丈夫如此爱那柳姓女子,她只得说:“你就按你所想的去做吧!”
丈夫受了感动,温存地搂了一下她的肩膀说:“她进门之后,我决不会有负于你!”
陈夫人万万没有想到丈夫这次如此认真,竟然以嫡礼去迎娶她,以致引起风波。
她将信札放在一旁,一种不快袅绕着她。过去牧斋娶妾,她从未有过如此的感受。钱横信里告诉她,柳氏欲夺嫡位,难道这是真的?夺嫡?一个博古通今、熟知大明礼法的丈夫,怎会知法犯法,做出此种事来?他将要把她这个嫡配置于何地呢?告他?不!不!她在心里说着。他是她的丈夫,是她的依靠,家里的大梁!把大梁拆了,还有这进士第吗?不能!不能去告他!他既没有说要休掉她,也没有要遣她回陈家的迹象。她是他的结发妻,她不能听信族侄钱横的片面之辞!但她又吞不下这口气,她尚健在,又以嫡匹之礼娶柳氏,这不明明是对她这个主母的蔑视吗?她怎的甘心!
她默默地忍受着内心的伤痛,在仆人面前,不能失去主母的威严。她扶着侍儿,走进卧室,示意侍儿带好门出去,她这才扑倒凉席上,无声地哭起来,泪水和着汗水,湿透了枕席。她虽然是这钱府的主母,主宰着姬妾仆婢的命运,可是,她却不能违背丈夫的意旨。她的命运掌握在丈夫的手中。丈夫竟敢蔑视朝廷的礼制,也不顾士大夫舆论,她又怎能去劝阻呢?除非同归于尽!她突然止住了泪,用手堵住了嘴。这不能,这不能!太可怕了!孙爱虽然出自朱姨娘,可她才是他的真正母亲,她不能不考虑她儿子的前程。还有她贤淑的声誉!她已不是气盛的少妇,而是早就看破红尘、皈依佛门的信徒。
可是,她是女人哪!
她卧下爬起,爬起卧下,反反复复重读族侄那封戳心的信,像一只受伤的猫,无所适从,最后只好蜷缩在床上抽泣。
一夜不成眠,第二天天一亮,她就把女管事叫来,吩咐把她住的正室腾出来,重新粉刷,按新房样铺陈起来,床上要锦被芙蓉帐,墙上挂家藏珍品历代名人书画。自己搬进侧房。管家惊异地问:“夫人,这是”
她没有回答。她有她的筹划,合卺大礼,一定要在老宅祖宗灵位前举行。那时,她会漂漂亮亮地宣布出她的决定。
她又派人去请朱姨娘,派去的轿子还未出门,朱姨娘的轿子就进了门。她一下轿,就直奔夫人住处。
陈夫人听到通报,立刻迎了出来。
朱姨娘就在廊檐下向她跪了下去说:“婢子给夫人请安!”
陈夫人连忙伸双手去扶她,说:“家无常礼,快起来。”
她抬起头,仰视着陈夫人说:“婢子有话回夫人。”
“有话起来慢慢说。”陈夫人硬是拽起了她。把她引进了东厢房的起坐间。陈夫人自己在一把椅子上坐了,朱姨娘就坐在一只矮几上。这是规矩,小妾是不能跟正室平起平坐的。
“夫人,你”朱姨娘欲言又止。
“快直说吧,何事?”
“半野堂都闹翻了呢!听说迎娶柳氏的彩舫明日就到,吕大管家忙得像只猴子,哼!跳进跳出。我闻室装修一新,张灯结彩,八抬大轿系上了用整匹缎子扎的大彩球,据说比你当年进府还风光。”她突然放低声音,转换成神秘的语气,“上上下下都在哄传,要夺你的正位呢!”她的目光直往陈夫人脸上扫,看她的脸色还是那么平静,又说,“夫人,你就这么毫不在乎?”
第四部分 人有悲欢离合第55节 结束半生漂泊(2)
陈夫人微微一笑:“我正派人去请你,想跟你”
朱姨娘不等她说完,就愤慨地打断了她的话:“夺正位,真是天下奇闻!礼法不容,家族不容,舆论不容!连我也看不下这等怪事!夫人,上上下下都在为你打抱不平呢!”
陈夫人的手,不经意地哆嗦了一下,但她很快镇静下来,微笑着说:“不要瞎哄了。我还未得到老爷的准信儿,如果老爷真要这么做,也一定是有他的道理。我叫你来,是跟你打个招呼,新人进家,取个吉利,别瞎闹!不然,又要惹老爷生气了!”
朱姨娘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陈夫人,连她的手轻微抖了一下也没逃过她的眼睛。她侧过头,噘起嘴说:“我反正是做小的命,倒没什么。”她又看了陈夫人一眼,见她那副逆来顺受的表情,心里说不出的气愤,真想扇她一耳刮子,好叫她清醒清醒。当然这不过想想而已,她哪里敢呢!她一把攥住陈夫人的手,感情激动地摇着说:“你是正室,明媒正娶的受过诰封的夫人,你为何要这样忍气吞声,受这种下贱女人的气?她进门你就给她个下马威,叫她也知道知道礼法、家风,认识认识你正室的厉害。”
“夺我的正室,你为何如此生气?”陈夫人不想跟她多言,说着慢慢合上了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她在诵一段经文。良久,她才抬起松弛了的眼皮,看着朱姨娘说:“家不和,外人欺。老爷是有声望的人,不能因小失大!”
“夫人,你太善了,你忍得下这口气,我可忍不住!”朱姨娘还不甘心。
陈夫人扬了她一眼,威严地说:“你懂得什么?回去,不准闹!”
朱姨娘看看说不动陈夫人,窝着一肚子的气,起身告辞。来到院中,见许多仆妇在进进出出搬家什,就拦住一个老妈子问:“这是做什么?”
老妈子诡谲地一笑,悄悄对她说:“你说怪不怪,夫人突然要搬进西厢房,把正室空出来,明日有好戏唱啊!”
好戏?朱姨娘突然意识到什么,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快,夫人是有心计的,她怎会便宜那女人!她希望明日闹起来,闹得越凶越解气。
钱府空气愈来愈紧张,上上下下的仆妇,都在暗地里猜测、议论,有的说“夫人要闹婚”;有的说“夫人要给老爷难堪”;有人说“做事得当心,到时气会撒在下人身上!”还有人悲叹“钱府要出事了!”
迎亲的彩舟已停靠在尚湖边了,陈夫人叫来了管家吕文思,吩咐在老宅堂中设置了红烛、香案。筹备了筵席,通知了亲朋故旧。她在做这一切时,是带着庄重的微笑的。待一切准备停当,她乘着四人大轿,带着鼓乐笙箫和吕管家早就备好的八抬大彩轿,亲自迎到尚湖边。
谦益一见这架势,以为夫人要闹婚。连忙迎到她面前说:“夫人,你?”
“我来迎接柳夫人进城哪!”陈夫人回答说。
“迎进老宅?”谦益的心仿佛就要蹦出来。
“当然!”
谦益摆了下头,说:“不,我已同她说好,还住在我闻室,俟后再造新居。”
“我已做好了一切迎娶准备哪!”
时值炎夏,谦益却有种九九寒天掉进了冰窟窿之感,他所担心的事发生了!她要闹婚!要将河东君接进老宅,压她行主仆之礼。这怎的是好!河东君是不能够忍受的!她的飘泊,她的追求为了什么,河东君是不会接受的!现在惟一的办法是赶在河东君尚未发现她的意图之先,把她劝回去,一切都留在以后他去解决。他回头向船上窥视了一眼,轻声地说:“夫人快请回!算是我求你了!”
陈夫人微愠地望了丈夫一眼说:“我已从正房搬进了侧室,新房也已布置就绪,只等着迎进新人呢!你让我上船去亲自对她说吧!”
谦益横在她的前头,拦住说:“夫人怎的想得出来?快回去吧!”
“妾是真心诚意让贤!”陈夫人说着就要拨开丈夫的手,往驳岸上去,表现出她从未有过的勇敢。
谦益的脸色阴了下来,说:“夫人向以贤德著称,今日为何?”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一切都和过去一样,你搬回正房,我和她住半野堂别墅。”
陈夫人仍然坚持着说:“我主意已定,请成全我的心愿。她有才学,可以辅佐你”说着就跪了下来,“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谦益双手拉起陈氏说:“夫人!因为她不是一个平庸的女子,老夫才不忍以小星目之。既然夫人深知我心,通情达理,就请允许我同称你们夫人,如何?”
陈夫人的心直往下沉,果然要夫人相称。但她话已出口,又能说什么呢!她怔怔地望着丈夫的眼睛。
谦益仍然忐忑不安,他再次对陈夫人说:“还是请你先回去吧!”
河东君早就听到了鼓乐声,又从窗口窥见了仪仗,当然是来迎接她的。轿子停下后,从前轿内走出一位年逾五十的雍容华贵的女人。她已猜到那就是久闻其名的陈夫人了。接着,只见谦益慌忙迎上前去,她暗自思忖,也许就要有一场风暴来临了!她倚着花窗,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牧翁以匹嫡大礼迎娶她,必然要在他的家中引起轩然大波。嫡配陈夫人一定要吵个你死我活,天翻地覆。她心里准备好了迎击,她决不会在蔑视她的人面前屈服的!她也是人,和她是同样的人!为何要称妾称婢,跪拜在她面前呢!牧翁已经在婚礼上当众说过,称她做柳夫人,享有和她陈氏同等地位和权利。后来,他们的对话,断续地传进她耳中,她那颗玩世不恭的心受了惊动,陈夫人“扑通”跪地之声震颤了她的心灵,她没有把自己看做至高无上的正室夫人,也没有把她视做低人一等的小妾,而是以等同之礼来待她,还要将她的正位让给她。这种礼遇之情,抚慰了她那紧紧裹着的、害怕受到伤害的自尊心。这一跪,改变了她对陈夫人的看法。她偕着阿娟,悄没声响地走出了船舱。
仪仗的鼓乐声,早就引来了观众,湖边、田埂和山道上,散落地站着观看热闹的人群。
河东君主仆突然出现,牧斋为之一震。他苦心孤诣的安排,为的是不让她们在短时间内见面,她们见面应该待到他认为可以相见的适当时机。他已领教过河东君的脾性,就是不愿身居下位,见到正嫡,她也不会谦让的。没想到的事情接二连三发生了,他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来处理这种尴尬的局面,他的面肌抽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