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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为争中原,只重战车步骑,几无舟师可与争锋。越人若是逆江水而上,势必长驱直入,经云梦泽进袭郢都。”
“老爱卿所言甚是。”楚威王连连点头,“如何御敌,老爱卿可有良策?”
“依老臣之见,”景舍将早已想好的思路和盘托出,“我可迁徙都城,远离云梦大泽,暂避越人舟师,以免当年吴祸重演。”
楚威王眉头微皱:“迁都可避越人舟师,越人陆师又当如何?”
“回禀陛下,”景舍缓缓说道,“自勾践以来,楚、越之间虽说互有侵扰,却无大争。越王无疆继位之后,更是以齐人为敌,以争锋中原为国策,与我井河两不相犯。此番越人竟于一夜之间掉转矛头,转而攻我,实令老臣费解。陛下,有果必有因,老臣以为,我可避其锐芒,遣使至越,寻出其中蹊跷,与越人和谈,或可化干戈为玉帛,以四两拨千斤。”
“老爱卿之意是与越人和谈!那……魏人呢?”
“亦可和谈。”
楚威王的脸色渐渐阴沉,末了嘿出一声:“我大楚世代征战,扩土数千里,及至寡人,先失商於,后失陉山,丧师辱国,四面受敌,老爱卿却是东也和谈,西也和谈,南也和谈,北也和谈,叫寡人百年之后,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回禀陛下,”景舍却是不急不躁,“老臣未曾说过西也和谈。”
楚威王一怔,身子微微趋前:“老爱卿是说,西图巴、蜀?”
“陛下圣明。”景舍点头,“巴、蜀纵横两千里,多奇珍异宝,盛产粟米,更为我西部屏障,我若趁其内争,分兵夺之,既除西顾之忧,又得沃野千里,岂不是好?”
楚威王闭目沉思有顷,起身道:“老爱卿所言甚是,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待寡人斟酌一二,再行定夺。爱卿年岁大了,走这几十里路,想也累了,可到偏殿安歇。”
景舍起身,缓缓跪下,叩道:“陛下万安,老臣告退。”颤巍巍拄杖退出。
两位宦人看到,赶忙上前搀扶。景舍甩开二人,径自走下三休台。三休台的台阶共有二百四十级,每八十级为一休,设一平台。景舍下不到四十级,竟是累了,坐在台阶上大口喘气。喘有一阵,起身欲走,远远看到太子槐领着张仪健步上台。
景舍候立台上,见太子走到跟前,躬身揖道:“老臣见过殿下。”
太子槐还一揖:“爱卿免礼!”
景舍斜睨张仪一眼,朝太子槐道:“老臣告退。”不及太子回礼,拄杖径下台阶,拐杖落在石阶上,发出“得得”声响。
张仪站在台阶上,久久地望着景舍的背影,见他又下四十级,坐在二休台上喘气,这才回过头来,对太子槐道:“敢问殿下,此人可是令尹大人?”
太子槐亦收回目光,点头道:“正是景爱卿。”
张仪赞道:“令尹大人手中的那根拐杖不错,想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笑道:“张子搞错了,在楚地,楠木是做寿材用的,不好用做拐杖。景爱卿的拐杖是紫檀木。”
“哦?”张仪亦笑一声,“是张仪看走眼了!方才怎么看它,都觉得是楠木做的。”
太子槐似也明白了张仪的话外之音,轻叹一声:“唉,景爱卿是三朝元老,年逾古稀,的确老了!张子,台上请!”
二人大步上台,径直走至前殿。早有宦者入报,内宰迎出。
太子槐止步,转对张子道:“张子在此稍候,待本宫奏过父王,即请张子。”
张仪拱手道:“有劳殿下了!”
太子槐跟着内宰步入殿中。张仪在殿外候有一刻,内宰复出,在门口大声宣道:“陛下有旨,宣中原士子张仪觐见!”
张仪整整衣襟,跟在内宰身后,大步趋入前殿。
殿中,楚威王正襟端坐,太子槐侍坐于左首下方。威王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个棋枰,枰上放着黑白两盒棋子,对面空置一个席位,显然是留给张仪的。
张仪急步趋前,距威王五步跪下,连拜三拜,叩道:“中原士子张仪叩见陛下!”
楚威王将他细细打探一番,微微笑道:“寡人颇爱纵横之道。听太子讲,张子棋艺高超,天下莫敌,寡人心向神往,特此设下棋局,还望张子不吝赐教!”
张仪再拜道:“是殿下错爱。陛下褒奖,仪愧不敢当!”
楚威王又笑一声:“张子莫要自谦。”手指对面空席,“张子平身,看座!”
张仪谢过,起身坐于威王对面。
楚威王拿过白子,将装有黑子的檀木盒子推给张仪:“张子是客,请执先!”
张仪谢过,接过盒子,摸出一子,拿在手中,只将两眼紧盯棋枰。
威王候有一时,见张仪迟迟不落子,抬头望向张仪:“张子为何不落子?”
“回禀陛下,”张仪应道,“仪在观这棋局。”
威王奇道:“子尚未落,不过是个空枰,何来棋局?”
“陛下请看,”张仪手指空枰,“此处虽为空枰,却是纵横纠结,纵有纵道,横有横道,棋局无处不在。”
威王凝视棋枰,有顷,缓缓放下手中白子,抬头望向张仪:“寡人愚痴,请张子详解。”
“仪敢问陛下,既要对弈,可知棋道?”
“哦?”威王惊道,“棋也有道?”
“万物皆有道,”张仪侃侃说道,“棋法天象地,传为上古圣人摩天地之道得之,自然有道。天圆棋圆,地方局方。万物从一而起,一即天元之位。棋路三百六十,以象周天之数。三百六十分而为四,以法四季。隅各九十路,以应一季三月之日数;子分黑白,以别阴阳。局方而静,棋圆而动。自古迄今,弈无同局,与《易》相合,喻天道变化。”
张仪将鬼谷子的临别棋喻添油加醋地倒手贩卖,楚威王听得目瞪口呆,抱拳敬道:“传闻弈秋善弈,天下无敌,听张子此论,堪比弈秋了!张子不远千里而来,能以一局教寡人乎?”
张仪抱拳还礼道:“仪谢陛下褒奖!”拿出一子,抬眼望着威王,“敢问陛下,是弈大,还是弈小?”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一时,问道:“弈小何讲?”
张仪将子镇于一角:“弈小可守一隅,筑连城作无忧之角,修长城成金刚之边,陶陶乎乐在其中,巍巍乎不可侵犯。”
楚威王似有所悟,点头问道:“那……何为弈大?”
张仪收起布于角落之子,“啪”的一声将其镇于棋局中心的天元之位:“弈大可据天元,上应天道,下顺地理,中和民意,守一而抚四隅!”
此言一出,楚威王全身一震,目不转睛地凝视张仪,似要看穿这个年轻士子的内心深处究竟在想什么。
张仪亦凝视注目,与他对视。
有顷,楚威王放下手中棋子,身子后仰,语调放缓:“张子大才,寡人敬服。张子是弈大棋之人,寡人棋艺平庸,只能弈小,不可弈大,只能令张子失望了!”
眼见楚威王摆出拒绝架势,张仪急了,拱手陈辞:“能守一而抚四隅者,必有大德大力。仪遍观天下,能据天元之位者,非陛下莫属啊!”
楚威王微微摇头:“天元之位早为周室所据。楚人虽不服周,却是历代尊周,寡人怎能雀占鸠巢呢?”
“陛下有失偏颇,”张仪力辩,“天元之位虽属周室,然周室式微,力不胜逮,致使四隅不抚,乱势混生,天下失道,乐坏礼崩,魏、齐蕞尔小邦,早已起而代之,宋公偃居弹丸之地,也敢称王,陛下——”
张仪顿住不说,目视威王。
“唉,”楚威王略顿一下,摇头叹道,“张子所言虽是,却是过博过大,寡人德微力薄,心有余,力却不足!”
听到“心有余”三字,张仪旋即一笑,再次拱手:“陛下,天道在一,唯有一以贯之,方达和谐。方今天下,失道缺德,由一而生多,由多而生乱,致使乱象纷呈,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天道既生于一,必归于一。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民心所向。陛下德、力兼具,自当顺天应命,施大爱于民,救百姓出水火之苦,不可过谦。”
楚威王趋身问道:“寡人德、力,见于何处?”
张仪拱手道:“陛下有大力而不发,以存周室,足见大德。至于陛下之力,更非列国所及。陛下属地,东西五千里,南北五千里,中原诸国加在一起,不及荆楚一半,此其一也。楚稻米之丰,鱼肉之富,五金之出,珠宝之产,中原列国无一可及,此其二也。楚民逾千万,勇而好战,忠而死国,中原列国无可争锋,此其三也。陛下正大光明,殿下果敢神勇,众臣贤而不佞,众将武而善谋,此其四也。陛下有此四利,自是天下第一有力之人。”
“哈哈哈哈,”楚威王陡然身子后仰,爆出一声长笑,“听说中原多出善舌之人,今日看来,张子应算其中之一了。善舌并无过错,只是张子不谙楚地实情,一味信口开河,却是过了!”
“敢问陛下,”张仪微微一笑,“张仪所言,不知哪一句为信口开河?”
“其他姑且不论,单是你所说的第一利,就是空洞。楚地西到黔中,东到昭关,不过三千七百里,何来东西五千里之说?”
张仪又是一笑,朗声禀道:“陛下,若是东至甬东(今舟山群岛)呢?”
楚威王又爆一笑:“张子虽然善弈,却是不知楚、越。甬东历来就是越人之地,如何突然就成了寡人的属地呢?”
张仪敛神,极其认真地凝视威王:“陛下所言,只是昨日与今日。张仪所指,当是明日。”
楚威王心中一动,敛住笑容,身子趋前:“请问张子,此话怎解?”
张仪正襟端坐,缓缓说道:“在张仪眼中,甬东今日属于越国,不出一年,必将成为陛下属地。”
楚威王愣怔片刻,方才深吸一气,向张子深打一揖:“张子教我!”
张仪微微一笑,话外有音:“越人成群结队,前来送死,陛下早已心知肚明,何必装作不知呢?”
楚威王又是一怔,沉思良久,恍然大悟,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哈哈连笑几声:“哈哈哈哈,张子这局大棋,寡人下定了!”转对太子,“槐儿,你去安排膳食,在观波亭中摆好棋局,寡人在那儿与张子对弈!”
太子槐起身,朗声应道:“儿臣领旨!”
郢都大街上,迎黑时分,全身披挂的上柱国昭阳威风凛凛地站在战车上。
御手挥鞭吆马,战车风驰电掣般驰过几条街道,在昭阳府前停下。昭阳下车,大步走入府门,家宰邢才闻声,急率众仆迎出。
昭阳顿住步子,对邢才道:“去,速召陈上卿来!”
邢才应声喏,转身急去。为交往方便起见,陈轸购置的房舍就在昭阳府斜对面。不消一刻,邢才已经领着陈轸快步进府,赶至客厅。候有一时,昭阳洗漱一新,换身便装疾步出来。
陈轸站起,揖道:“陈轸见过上柱国大人!”
昭阳竟不还礼,黑沉着脸走至主位,并膝坐下,伸手指着客位,冷冷说道:“坐吧,不要讲这虚礼了!”
陈轸略一踌躇,起身至客位坐下。
“哼,”昭阳不无怨恨地白他一眼,“什么大礼?什么令尹之位?昭某算是瞎了眼,聋了耳,竟就鬼使神差地听信上卿之言,举兵伐宋,折兵六万不说,这又失去陉山一十三城,昭某的脸皮算是丢尽了!”
“柱国大人息怒,”陈轸拱手道,“陉山之败,过不在大人,只在景将军一人!”
“哦?”昭阳一怔,“此言何解?”
“据轸所知,”陈轸侃侃言道,“柱国大人兵分两路,使景将军隐兵陉山,避实捣虚,远袭大梁,当是上策。可惜景将军未听柱国大人命令,中途擅自回军,这才陷入庞涓圈套,致使全军覆没,陉山丢失!”
“是是是,”昭阳连连称是,“上卿所言极是。如果景合奔袭大梁,庞涓必回师救援,昭某回师夹击,庞涓必将陷入苦战,结局截然不同!”
“唉,”陈轸叹道,“看这样子,许是柱国大人命中该有此败了!不过——”欲言又止。
昭阳急道:“上卿大人请讲!”
陈轸拖长声音,缓缓说道:“此战虽败,于大人却未必不是好事。”
“此话怎讲?”
“楚地虽大,不过景、屈、昭三氏而已。这些年来,楚地虽说三氏鼎足而立,独领风骚的却是景氏。今景将军兵败身死,令尹大人年老体衰,今又白发葬黑发,景氏必将一蹶不振。景氏不立,屈氏无大才,未来数年,能在楚国振臂一呼的,舍大人其谁?”
“这……”昭阳眼睛连眨数眨,压低声音,拱手道,“上卿大人此言,只可在此说说,若是他人知了,昭阳纵有十个舌头,怕也解说不清。”
“大人放心,”陈轸亦拱手道,“在下虽是不才,却知好歹。柱国大人待在下亲如手足,在下焉能不识长短?”
“识长短就好!”昭阳笑了,“不瞒上卿,此战虽是兵败陉山,从长远来看,昭某的确利大于弊!眼下项城未失,景合又死,昭某未添一兵一卒,仍与庞涓那厮鼎力对峙数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