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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机厅的咖啡馆。”
“为什么我没有看见你?”
“……我在洗手间。”
“把烟掐了,过来见我!”
沥川的声音,无论说什么话都好听,嗯,这么凶的口气,真是少见。
为了防止他闻到烟味,我在身上喷了浓浓的香水。他穿着假肢,坐在轮椅上。瘦削的脸,纯黑的西服,浅蓝的衬衣,条纹领带。咖啡馆里所有的女人,无论老少,都在偷偷地看他。
沥川不喜欢轮椅,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绝对不会坐。我从没在任何公共场合看见沥川坐轮椅。
我“Hi”了一声,走到他面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他的面前有一杯柠檬茶。显然是我的香水呛着他了,他背过身去,轻轻咳嗽,然后说了一声sorry。
我在心中暗笑。沥川还是老毛病,无论是咳嗽、打喷嚏或不小心碰到人家,都会赶紧说sorry。有时候他去提款机提款,点错了一个键,都会对着机器说sorry.
“你想喝点什么?”他问。
“咖啡。”
“两份奶两份糖?”
六年前,我喜欢的咖啡带着浓重的奶香。很甜,很腻。
“黑咖啡,无糖。”
“Irish cream(爱尔兰奶油) or Noisette(榛子味)? ”这是沥川和我在一起时,我最喜欢喝的两种味道。沥川不说“hazelnut”,非要用法语“Noisette”。
“Columbia,please。”我现在改喝味道最浓,最本色的那种。
真是样样都变了。
他转动轮椅,去买咖啡。付了钱,请服务小姐给我端过来。
我没戴眼镜。瞪大眼睛看着他。他的脸离我很近,反正也看不清,我毫无顾忌地凝视着他,好像他是外星人。
“So,”他说,“你很近视?”
“有点,不严重。”
“好久不见,小秋,”他说,声音是虚幻的,“你好吗?”
“挺好。你呢?”
“也挺好。”
“难得来中国,没顺便带夫人一起过来?”我问。
“一向单身。”他看着我的脸,“你呢?”
“个人隐私,无可奉告。”
屏蔽。
显然被我这句话打击了。接下来,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我也不言不发。
他不开口,我也不开口,就这么僵着。
整整一个小时,我们好像两个陌生人,各喝各的饮料,谁也不说话。
终于,我先开了口:“沥川,你为什么要回来?”
他怔了怔,想不到我会有此一问。好久,才说:“公干。”
“那你,什么时候离开北京?”
他又想了好久,敷衍:“公干结束。”
他的样子很不自在,握着茶杯的那只手,几乎要把茶杯拧破。而且,脸崩得紧紧的,很局促,很紧张。我觉得,看他的样子,若再问几个他答不上来的问题,他就会立时昏倒在我面前。
也罢,不为难他了。我笑了笑,继续说:“那么,请问,公干期间,你和我是什么关系?”
朋友?熟人?同事?上、下级?总之,肯定不是恋人。
“我们之间,是工作关系。”
我深吸一口气。
工作关系。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心烦意乱,不想接,直接打开挂掉。
过了半分钟,手机又响了。
我只好打开:“喂?”
“我是萧观。”
“萧总。”
“今天我去了CGP,萌萌说你去温州了?”
“是。”
“有个拍卖行要出一本手册,偏巧陶心如病了,活我已经接下了。能不能帮个忙?我出双倍译酬。”
“什么时候要?”我掏出我的记事本,看时间。
“月底行吗?”他说,“你先办完温州的事。”
“多少页?”
“五十页。”
“很多古文?”
“全是。”
“好吧。”
“谢谢。”
我打算收线,不料他又说,“安妮,上次是我唐突了。请你不要介意。我和萌萌,以前有很深的过节。”
“不介意。”
“什么时候回北京?”
“十天之后吧。不确定。”
“记得事先通知我,我去机场接你,顺便,请你吃饭。算是谢罪。”
“不用不用,你太客气了。”
“安妮,你以前可曾被男人追过?”
我一愣,说:“不曾。”
——我在想,我和沥川,究竟是我追他,还是他追我?想不明白。开始的时候,肯定是我先追的,我先请他看的电影。真是始乱终弃,我还和他怨而不怒。
“你先试试我,就当热身吧。”
我没来得及回答,电话挂了。
收了线,我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然后,我看见自己的手指在不停地发抖,决定出去抽烟。
“我出去一下。”
“出去干什么?”
“不关你的事。”
我真的很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过了这么多年还放不下。看不起自己沉不住气地要生气。
我快步走到门外,找到一个僻静之处,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
外面很冷,我虽然穿着大衣,手还是冻得冰凉。但我不愿意回到咖啡馆,不愿意见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宁愿呆在自己制造的一团乌烟瘴气之中。我在外面站了足有一个小时,直到抽完最后一根烟,才回到候机厅。我去洗手间洗了个脸,透过镜子,我看见自己在口红、面霜、和眼影的遮掩下,没什么变化。只是,我抽烟那会儿,曾不争气地流了几滴眼泪,那睫毛膏说是防水,也没有防好,给我一揉,油彩溢了出来,待要我拿纸巾来拭,它又防水了,怎么也擦不掉。
离接机时间只剩下了半个小时,我却是这么一副样子,悲悲戚戚、失魂落魄、好像刚刚受过一场巨大的打击。
我不能让沥川看见我。
我拨他的手机。手机只响一下就接了。
“小秋——”
“叫我安妮。”
那端沉默。
“我有点不舒服。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先回宾馆了。”
“你是不是又在抽烟?”
“抽烟怎么了?”我冷冷地说,“抽烟是我存在的方式。”
电话那头,只剩下了他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那好,你先回去。到大门口等着,我叫司机送你。”
“不用,我打的走。”我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不管他答不答,收线。
回到宾馆,路过服务台,我忽然想起自己的手中,还有沥川房间的备用钥匙,应当还给服务台。可是,我想起了一件事。我的《沥川往事》还在他的计算机里。机会难得,我得赶紧去把它找出来,删了。
诸位看官,如果下面的情节让你们想起了MI1或MI2,那不是我的发明,也不是我的模仿,那只能说明,再纯洁的人,如果看多了动作片,都会在心灵上留下烙印。
走廊里没有人。
电子钥匙卡一插,一秒钟,红灯变绿,门开了。我闪身而入。
他的手提在床上。
卧室开着一盏小小的台灯。我爬上床,打开手提电脑,几秒钟时间,出现了蓝色的视窗。
接着,画面上,出现一个小小的窗口,向我要进入桌面的密码。
我傻眼了。
我知道,这肯定是个很简单的密码。沥川绝不会用一种很烦琐难记的密码为难自己。
我先试:0907。
我们俩共同的生日。
密码错误。
我想了想,又试:xiaoqiu。
是的,我自恋了。错误。
我开始想还有哪些东西可以让他当作密码的。我试了他喜欢的歌星:roxette没戏。
他哥哥的名字:jichuan.
没戏。
他在瑞士养的猫:mia.
不是。
他喜欢的作家:proust.
也不是。
到这里,我想说,诸位看官,如果你爱一个人,却猜不到他可能用的密码。作为爱人,你很失败。
我在床上冥思苦想,想了有半个多小时。因为我知道试的次数有限,我不可能无限制地试下去。
最后,我想起了三个字母:ldw老滇味,还记得吗?他非说LDW。
蓝光一闪,桌面悄悄地打开了。
那一瞬间,我的眼里有一点点湿。是的,我有一点点感动。沥川的计算机,一年至少更换一次。他还用这个密码,多少表示,他还记着我。
桌面上满满的图标。我直接进“我的文件箱”。文件箱也塞得满满的。显然他的工作项目很多,每个都建档。路径连着路径,文件夹连着文件夹。金山词霸已经装上。我检查它的路径,发现它已被移到一个陌生的文件夹内。
我在文件的迷宫里转来转去,反复浏览,却怎么也找不到我熟悉的那些文件名。
然后,我一拍脑袋,连忙打开“我的桌面”,用关键词搜索:“lcws。doc”,这是小说名字的拼音缩写。藏在我的一大堆电子书中。
很快,文件就被找到了。我大喜,左键锁定,右键打开,忙点“删除”。
半秒钟,弹出一个窗口:“删除文件错误。”
NO!
我再试一次,仍然是,“删除文件错误。”
我检查文件属性,原来是“只读文件”。我明明记得,我从没有把这个文件改成过只读。会不会是沥川动了什么手脚?
哼,难不倒我!不就是“只读文件”吗?我打开它,再改成“非只读”不就行了。
我打开文件,进入“属性”,修改只读项。
改完了,再删。
又是“删除文件错误”!
还是删不掉!超级郁闷啊。我用沥川的枕头,使劲地砸自己的脑袋。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我坐在床上,使劲地想,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就在此时,门忽然一响,接着,几个人走进来,同时传来,很热闹的说话声。
一句也听不懂,因为是法语。
!?#¥%……—*()
沥川回来啦!
不会吧!怎么会这么快!
我眼疾手快地关文件、关电脑、合上计算机的盖子。果然,几个人停在客厅,热情地说话。
我听不懂法语。只听得出是三个人,当中有沥川。
然后,我听见沥川去了厨房,好像是去煮咖啡。
接着,天啊,我听见他的轮椅驶向卧室。
我迅速躲进卫生间。
浴帘是关着的,我跳进浴缸,躲在浴帘背后。紧接着,卫生间的灯就亮了。
沥川哥哥,拜托你,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上厕所!!!
洗手池里的水哗哗地响,大约,是他洗了个脸。然后,好像是嫌热,他到卧室打开窗子,冷风嗖嗖地吹进来,几乎令我打了一个喷嚏。接着,他回到客厅,继续和客人说话。
沥川特别喜欢洗澡,每晚必洗。浴室绝不是久留之地。我赶紧逃出来,四处张望。像所有的宾馆,卧室很宽敞,家俱很少,无处藏身。我只好躲进他的壁橱。里面挂着西服和衬衣,我四下一摸,还好,除了衣服还是衣服,没有骷髅。
外面依然是谈笑声,仍然是法语。我坐在壁橱中,都快被憋出幽闭恐怖症了。都什么时候了,这群人还聊天!快点结束,好不好!
过了片刻,终于,其中的一个人离开了。
屋子顿时安静下来。留下来的那个人陪着沥川到了卧室。
只听见沥川说:“这几幅图要拜托你替我画一下。草图我画了个大概,细节你照我写的添上,就可以了。”
那人笑道:“好嘛,把你哥当绘图员使唤。”
——我猜得没错,是沥川的哥哥霁川。
“模型是你来做,还是Rene做?”
“当然是他。我要替你画图,哪里忙得过来?”
“你不是说,要带他游雁荡山吗?”
“你的主图一出来,模型两三天就可以做完。剩下的时间,还是可以去玩。”
“那你去和他说吧。”
“有什么好说的,上次你也帮过他,他本来就欠你人情。”
“……好吧。”
过了一会儿,估计是霁川看见了桌上的几个空啤酒瓶,见他说道:“你又喝酒了?”
“啤酒而已。”
“什么酒也不能喝。”
“行了,哥,你有完没完?”他嘀咕了一声。
“太晚了,你快睡吧。”霁川叹了一口气,“我对苏群说,你每天最多只能工作五个小时,看来,你根本不听他的。”
“忙完这一阵子就好了。总部那边的事,麻烦你替我挡一下。”
“我也忙,就爸闲着。爸陪着爷爷奶奶在香港渡假,我一个电话把他们仨全招回来了。”
“什么?什么?”
“所以现在,不是我挡着,是爸在替你挡着。你若是心疼他,就早点回去吧。”
“早知道是求爸,那还用得着你去求吗?”沥川说,“你说说看,上次你和Rene去罗马,谁给你挡着来着?”
“我这不是实在分不了身吗?哎,这么一说,就扯远了。你在温州,一个电话打过来要我帮忙,我是不是二话不说就来了?不仅我来了,还给你多找了一个帮手。很够意思吧?”
“够意思。”无奈的声音。
“对了,腰上的伤好点没?”
“差不多了。”
“那你快睡吧,我走了,明天再聊。”
我听见沥川将霁川送到门口,关上了门。
我悄悄地松了一口气。随手,将一件衬衣从衣架上摘下来,抱在怀里,轻轻地闻了